当足球遇上道德运气:罗伊斯的不完美传奇
最近听说诺伊尔从德国国家队退役新闻,才惊觉2014年德国在巴西捧起大力神杯的场景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但比起捧杯庆祝拉姆、施魏因施泰格、克洛泽、穆勒等人,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场比赛后的一张照片。照片中,在世界杯决赛打进唯一一球的冠军功臣格策向镜头展示一件21号的德国队球衣。球衣的主人叫马尔科·罗伊斯,曾与格策一同被誉为多特蒙德的双子星。他本可以身披这件21号球衣,代表德国在巴西征战。不幸的是,他在世界杯前的比赛中受伤,胫骨和小腿骨连接的韧带部分撕裂,最终遗憾无缘巴西世界杯。
罗伊斯无疑是一位优秀的球员。二十岁出头,他就带领老东家门兴保级甚至拿到欧冠名额,加入多特蒙德后,他更是多次带领队伍击败德甲霸主拜仁慕尼黑,曾获得过德甲最佳球员和德国足球先生的称号。不仅如此,他对多特蒙德的忠诚也一直为球迷所津津乐道。巅峰时期的罗伊斯也曾是转会市场的红人,拜仁、皇马、巴萨等一众豪门都对他青眼相加,但是,他没有选择转会,而是坚持为他心爱的多特效力。即便一起奋斗过来格策、莱万、胡梅尔斯等队友纷纷离队,他也一个人坚持着“一人一城”的承诺。
但是,在罗伊斯的足球生涯中,似乎总差一些运气。除了2014年的世界杯,他还因伤缺席了几乎所有国家队的重要比赛,比如2016和2020年的欧洲杯,以及2022年的世界杯。而在他唯一参加的2018年世界杯却恰好赶上德国队整体疲软,小组赛便早早出局回了家。这场短暂的世界杯里,德国队只进了两个球,而罗伊斯贡献了一传一射。在俱乐部方面,罗伊斯留下了更多遗憾。在他转会到多特的前一年,多特蒙德在克洛普的执掌下突破了拜仁的垄断,刚刚拿下德甲冠军。然而,这种荣光没有再次出现,罗伊斯在多特的十二年来,没有拿过一次德甲冠军。不知道多少次,多特仅仅以一分之差落在拜仁后面,与德甲沙拉盘失之交臂。罗伊斯的欧冠之旅更是充满揪心与遗憾。罗伊斯效力于多特的十二年里,多特曾两次闯入欧冠决赛。一次是在2012-13赛季,正值巅峰的多特杀出死亡小组,却在决赛被拜仁绝杀。第二次是在今年五月,罗伊斯在多特生涯的最后一舞是对阵皇马的欧冠决赛。很可惜,运气再一次背叛了他。多特0-2负于皇马,罗伊斯的多特生涯最终以零德甲零欧冠的遗憾结局落幕。
在我们哀叹罗伊斯的悲剧色彩时,他的故事似乎也在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运气,我们的成败与命运并不全然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罗伊斯没有在2014年世界杯之前受伤,如果2013年的欧冠决赛中多特多了一个进球机会,如果某个咬紧积分的赛季中多特的运气好一些……如果运气之神在这些时刻多眷顾罗伊斯一些,那他的头衔就不会再是“无冕之王”“悲剧英雄”,而是“德甲冠军”“欧冠冠军”“世界冠军”——而这些,才是一位足球运动员真正渴望获得的评价。
哲学家威廉斯在著名的论文《道德运气》中对于我们人生中的“运气”问题做了反思。拿我们熟悉的艺术家高更为例,他也是毛姆名著《月亮和六便士》的原型。高更或小说中的斯特里克兰曾经是一位普通的职员,过着平凡打工人的生活。而有一天,他突然厌倦了“六便士”,辞掉工作,抛妻弃子,只身一人前往塔希提岛追逐艺术的“月亮”。现实中的高更成功了,留下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被后世誉为伟大的画家。
但是,威廉斯问道,如果高更没有画出这幅作品,那他还会受到如此的赞誉吗?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留意到,高更在背井离乡画画之前辞掉工作,抛妻弃子,任由妻子和孩子受冻挨饿。做出这种行为的人,放在任何时代都不免被骂一句“渣男”。现在,高更回来了,享誉盛名。但想象一下,在一个可能世界中,高更失败了,他根本没有画画的天赋,最终一事无成。如果说历史上的高更是“伟大的渣男”,那么这个可能世界中失败的高更就仅仅是个“渣男”罢了。
所以,威廉斯说,道德评价并非完全受到我们的控制:就算我们意志再坚定,也并不一定能如愿做个“好人”,我们能最终成为怎样的人受到运气的影响。如果高更运气很差,在去塔希提岛的路上就摔断了胳膊,从此无法画画,那么他就将获得一个彻底的负面评价,他抛妻弃子的行为也无法得到任何辩护。相反,现实中这个被运气眷顾的高更,至少还有“伟大画家”这一尊称来遮盖“渣男”这个坏名声。
当然,罗伊斯没有坏名声要用运气来遮盖,但他的职业生涯的评价不可避免地因为“没有重要的冠军”而打上折扣。每当读到他的报道,我总是会忍不住猜想,他是否会对过去的某些关键节点产生遗憾或悔恨。如果转会去了拜仁或巴萨,如果没有参加2014年世界杯之前那场令他受伤的比赛……虽然罗伊斯的选择绝没有道德上的错误,甚至是指的赞扬的:无论选择坚守多特,还是尽力踢到每一场比赛,这些对于任何球员来说都是值得尊敬的,但或许这些“本可以”或“本不可以”的选择将会给他带来任何球员都梦寐以求的冠军。
威廉斯把这种对于无辜者过去“本可以”或“本不可以”的遗憾称为“行动者憾恨”。他举例说,如果一个安全驾驶的司机意外轧死一个孩子,虽然司机可能对这起事故不负任何责任,但他依旧会感到悔恨:如果自己更小心一点就好了,如果没有走这条路就好了。这种情感的存在是运气影响人生的又一例证。如果我们可以全权控制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还要对这些无法控制的坏运气报以憾恨态度呢?因此,威廉斯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真实却令人绝望的图景:即便在这个早已祛魅且崇尚人性力量的时代,我们依旧无法控制我们的人生,我们的评价好坏、成功与否,似乎只是世界的一枚随机数。
对于威廉斯的这一悲观景象,道德哲学家们自然会据理力争。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上述的两个场景,可以发现无论是对高更“伟大渣男”的评价,还是司机对于意外轧死小孩的“行动者憾恨”,其中都包含非道德元素。在这里先插入一个哲学史上关于“道德评价”界定的转变:在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那里,道德评价意味着对于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全面评估。举个例子,假如张三是一个知道什么是善恶,且有意志力惩恶扬善的人,如果张三在年轻时就因坏运气成为植物人,没有机会去实践德性,那么可怜的张三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也无法称得上是一个“有德性的人”。但从启蒙时代开始,运气不再成为道德评价的影响因素。康德把道德评价的标准限制在意志之上,根据人们的每一个行为是否基于善良意志来判断好坏善恶。而意志几乎是唯一我们能够完全控制的东西了。纵使一个人再倒霉,再磨难,也能够具有像宝石一般闪闪发光的善良意志。
那么根据康德对于道德评价的标准来看高更和司机的例子。对于高更来说,他抛下了妻子与孩子,就这件事来说他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渣男,无视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道德责任,就算画再多的画也洗不白。对于不幸轧死小孩的司机来说,他并没有任何行为上的过失,也没动过任何杀人的邪念,那么在道德上批评他是不合理的,他所感到的“憾恨”也只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感叹,与面对因火山爆发而毁灭的小镇所产生的遗憾情感属同一类。
如果这一批评成立,那么威廉斯所呈现的“运气掌控人生”的悲剧图景似乎还有一丝希望。纵使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运气和处境,至少我们还能控制自己的意志,并因内心的善良而伟大。
但是,另一位哲学家内格尔毫不留情地给康德的支持者浇了一盆冷水。他概括总结了威廉斯的分析,并针对康德主义者的批评,提出了运气影响人道德评价的四种形式,即四种“道德运气”:
第一种为“后果运气”,运气会影响行为的后果,从而影响对该行为的道德评价。设想有两个怀着同样复仇念头的人李四和四李,李四成功射杀了自己的仇人,而四李在开枪时打了个喷嚏,导致子弹没有射中仇人,杀人计划失败。在这个例子中,有着相同意志的两人,只有李四要背负杀人凶手的罪名。
第二种为“环境运气”,运气会影响人们身处的环境,而环境会影响人们的行为,进而影响道德评价。例如,在1932年,一位德国人卡尔移民到美国。一年后,纳粹执掌德国,已经移民的卡尔就不需要像他留在德国的同胞那样,为是否加入纳粹党而进行痛苦抉择,并承担相应的道德评价。
第三种为“因果运气”,这一种道德运气与形而上学概念“决定论”有关。简单来说,决定论认为宇宙像一个环环相扣的锁链,前因推动后果,前一个事件推动着后一个事件的发生。我们的意志也是如此,由宇宙中各种原因导致,并没有我们自由选择的空间。这样,即便是意志,也并非是我们所能控制的。
第四种为“构成性运气”,我们的性格由运气决定,性格是道德判断的重要标准。比如,一个性格上善妒的人即便没有坏事,也往往遭到更多的坏评价。而每个人的性格又是根据因果事件形成的,这就回到了第三种“因果运气”的批评。比如,《涉过愤怒的海》中患有超雄综合征李苗苗,就因为这种先天性疾病而受到更多的误解,他自己也更加易怒冲动,更难控制自己的意志。
内格尔提出的这四种道德运气显然令人失望。似乎,我们的道德评价又一次脱离的我们的控制,我们无法按照我们的意愿成为好人,却依旧受着运气的捉弄。许多哲学家正在与道德运气的问题作斗争。他们或者从内在的视角,把道德评价归结于独立于结果和环境的心理意图,或者以逻辑学为武器,试图将道德与决定论分道扬镳。
有人可能会质疑道德哲学的作用,谈论再多抽象的道德运气问题,也无法弥补一个优秀的球员无法获得奖杯的遗憾,无法避免一个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的世界。运气固然重要,这是我们如此喜爱足球的原因。但道德哲学家们针对道德运气的辩论,除了获得纯粹智力上的喜悦之外,更是希望能给像罗伊斯这样没有被运气眷顾的人,给他们的努力、才华与坚持以一个相称的奖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