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天
“摩羯”汹涌袭来,家里断水断电,老宅瓦片被掀去一大片。身处深圳,透过朋友分享的视频,满目疮痍的末日景象,小时躲台风的点滴印象,片片映入脑海。
上一年级时,父母从农场搬到县城,没地方住,只盖得起茅屋,海南话叫“搭寮”。围墙用木板堆叠,中间活上水泥,顶棚是“沥青纸”,是一种薄薄的油布纸,外侧用细竹条固定住,里侧是房梁。这层沥青纸只能防晒遮雨,风一来,可就麻烦了。
那时候,家里唯一一台电器是收音机,每次一听到收音机里传来“南沙、西沙群岛……北部湾海面几级台风……”家里就要开始进入警备状态。还好父母“久经风场”,不慌不忙,四处寻找椰子树,伐断树枝,置于屋顶,厚厚的几层,这就是仅有的,也是最好的加固了。
小朋友总是没有什么戒备心,总觉得顶上有几层结实的大树枝护着,圈在小小的竂屋中,倒颇有几分安全感。经常是午后,或是夜晚,起风了,“噗嗤噗嗤”,像一个宽大的手掌,拍打着屋顶,墙面,甚至觉得地面也在抖动。还真的,蜷缩在被窝中的我从来都是呼呼大睡,丝毫没有什么危机感。但深夜时,还是会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有水盆水桶搬出来的声音,第二天一早一看,原来是屋顶破了洞,父亲拿水盆水桶来接水了。后来读到杜甫的“雨脚如麻未断绝”,到第二天居然还仍然如此。台风过后的早上,是属于兴奋的,跑出去——满地的果实!邻居家的番石榴、柚子、椰子都抖落下来,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等着小朋友们来捡。据说河边的人更有福,鱼和虾都要跳出来,摆在路面,人们拿着篮子一篮一蓝地打,但我也只听说过,羡慕过,没有真正见到。
母亲做摆摊生意,摊位在第一菜市场,那是全市最低洼的地方,等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人影。我知道,她准出发去市场看她的货物了。台风之前,已经把货物转移到高处,但不管多高,也说不准啊,谁知道水漫金山会漫到哪里呢?这时候的我,开始担心起来了,中午母亲没回来,到下午,还不见人,一直挨到傍晚,我都快跪下来向上天祈祷了,她才珊珊回来。脸上是说不清的复杂神情:水涨得太高,终究有些货物保不住了,但还好剩下一部分,还能持续。这时候,我才开始放心吃起早上捡到的柚子。
记忆中还有三阿婆,她是我们的邻居,儿子是市里最大的电缆厂的副厂长,住二层洋房。据说她是国民党军官的妻子,坐过洋车,风光过好一阵子。我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也是每次都把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一身瘦长的衣服,衬出笔挺傲然的身姿。她很喜欢来我们家,经常在竂屋旁的秋千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台风后,她会迈着缓慢而轻盈的步子,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走到我们家门口,探着头问情况。当时只道是平常,现在不知为何,三阿婆拎着水果的样子总是不经意间跳出来,我才慢慢明白,那是一种完全不计回报的、最无私纯粹的善意。
我们在竂屋住了四年,等我上四年级时,就搬到水泥房里住了。但这四年,这小小的竂屋,竟然能坚挺地扛过一次又一次台风,不知是爸妈的防风措施起效,还是台风有眼,放过我们这一穷困潦倒的家庭。
搬家后,父亲也离开我们开始他的创业,去到离我们十几公里的地方养鱼。四十出头的父亲雄心勃勃踌躇满志,要有一番作为。养鱼是要有周期的,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父亲在鱼塘搭了一个小小的“竂屋”,算是他的住所。那时交通不发达,在他创业期间,我们只去过一次他的“养鱼基地”,我偷偷翻看他的养鱼笔记,上面还写着过几年给家里买沙发彩电,过几年盖房之类的豪言壮语。我们一家人充满了期待,指望父亲的鱼塘能带来幸福生活。
这时候的我已经初中,台风天前就学会了担心。学校已经早早放假,但还是忍不住一阵一阵忧虑。在想,父亲是不是正在提前把鱼塘里的水泄掉一部分,疏通好水渠了;在台风来临,更是提心吊胆,父亲是怎么背靠着他那小小的“竂屋”,在水漫上来的时候,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观察着水位,水漫得厉害了,就要排水,等到排得差不多了,又要跳进去把水口堵住。
还好我的担心只是多余,每次台风过后,父亲就会到县城来看我们,脸上带着愉悦的自豪,我知道父亲的鱼塘挺过去了,我们也有口福了——他手中的水草缠着几条福寿鱼,偶尔还有肥硕的青蛙。
想不到的是,挺过了台风天,挺不过鱼价的下跌。一个炎热的八月份的中午,父亲回来了。他和母亲在房间里说了很久,打开门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我知道事情不妙了,但不知道是不妙到负债的程度。后来才知道,那一年正好赶上鱼价暴跌,甚至还有很多鱼积压在鱼塘里卖不出去。那一天,母亲都无话,晚上我写了一张字条,大意是要坚持下去之类的话,塞到母亲最常穿的衣服口袋中……
多年后的今天,17级超强“摩羯”登陆文昌,无论人们做多少准备,终究抵御不了大自然的暴虐侵袭。回想起儿时父母的四处寻找椰子树枝,也许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不慌不忙”,假如找不到足够的树枝,晚上的一家人,将要投靠哪位亲戚?
远在小岛的人们,还有很多人在种植香蕉、槟榔、胡椒、辣椒,也有很多人在养鱼养虾,养鸡养牛,每一棵果树,每一只牲畜,都可能是幸福生活的向往。都说海南人心态平和,以至于到不思进取的地步,是不是也和这多台风的天气有关?一面是充沛的资源,多水的沃土,一面是随时都可能闯进来的台风,随时都必须要面临的覆灭。当那狂风怒号,飞沙走石,昏天暗地,风云搅弄之际,缩在水泥墙下的人们,内心是敬畏?是恐惧?还是幻灭?自然洪荒的流泻奔突更衬得人类的缥缈无力,人尽以一生的奋进努力,最终成为自然的微不足道的祭品,有多少希望经得起这一遍一遍的洗刷扫荡?
台风肆虐,风雨飘摇,但愿人长久,但愿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