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暴风雪(收录于浙大社刊《求是集录·时之卷》)
“暗红的门嵌在暗红的墙,整块藏进黑暗中。
暴雪喧嚣。”
……所以我才讨厌暴风雪山庄。
“你又在说听不懂的话了。没有因为,哪来的所以?”摇光笑起来有种能让人安心的魔力。有点阴柔,有点未脱稚气,却带点恰到好处的成熟感。他的脸像哪部电影里的侦探角色。
“那就听你的吧,因为我讨厌暴风雪山庄……”我好不容易做了妥协,却发现一时语塞。讨厌暴风雪山庄可以有很多原因,但此时嘴边却蹦不出来一个。停顿了几秒钟,看着他的脸,那种安心莫名演变为一种烦躁,我放下了手中的书。
这本黑色封皮的书,讲的是一行男女被困在山庄中,结果山庄里发生连环杀人案,无一人幸免的故事。几小时前,我上班的时候刚刚翻开。才看到第一个人被刀杀,世界就毁灭了。我和摇光,还有另外几位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挤在直升机里,向着未知的地方逃亡。走得匆忙,上飞机的时候,我手里还拿着这本书。戏里的悲剧我已无暇顾及,因为戏外的悲剧已够我领教死亡的魅力。可手上还在不停翻动书页,想从日常的动作当中,寻回一丝暖意。
我从副驾驶的座位上回头,挤在后半的五名男女都眉头紧缩,愁容满面。他们都是在毁灭之际,被摇光一个个拖上直升机,才得以生还的人。我一一扫视他们的脸,除了一位——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他深埋着脸。作为我们中唯一的技师,他仍在为方才的事故自责。
“那边的,你那座位也该换人坐坐了吧。一个人占那么大空间,公平吗?”另一位挤在机尾的男性抱怨,话锋直冲向我。他说他叫权丙。我和他并不熟悉,只知道是摇光最后一位拉上飞机的路人。他的身材很胖,一个人便占了两个座位。此话一出,他身旁的年轻女子不动声色地朝外挪了挪,发出一声略带不满的鼻息。
那位女子,我也不熟悉,只知道她只是路过的快递员,碰巧被摇光拉上飞机。
“你要嫌挤的话,我站起来就好。”我还未来得及应答,就有一个女声抢先道。接着她跳跃似的站起,整架飞机震了震。她冲我笑笑,比了个“OK”的手势。
她看起来很结实,加上二十几岁常见的漂亮女孩脸蛋,很讨人喜欢。她叫许阳,一个非常阳刚气的名字。她是摇光的同事兼恋人。我和她交情还算深,亲眼鉴证了她和摇光从认识到互有好感,最后成为恋人的过程。不过我只是他们的看客。
权丙不耐烦地动了下屁股,耷拉着脸说道:“您给我让座,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想说的是那个家伙……”他的语言突然中断,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两竖不明显的水痕从他鼻下出现。
他依旧想把焦点往我身上引。这下我不得不做出点回答。
“如果你想坐,我可以让给你。”我说完后,权丙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了一下,又立刻扯回来,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没有别人应答。
“如果天枢愿意让的话,你们轮流坐也行——但是在轮完一轮前下一个聚集区已经到了。”摇光插一嘴进来,试图调解我们的矛盾。许阳移动脚步,离他更近了一点。飞机此时又摇晃了几下。
下一个聚集区——
窗外是无垠的雪原,密如虫群的雪花占满了视野,把空气染成灰白。尽力向下望,才能勉强看见另一篇白色的起伏的平面,那是在雪被下窒息而死的地表,完全看不到任何生气。远处有群山的线条在起伏涨落,带着雪线起舞,茫茫大雪中有如一条游龙。游龙上方,层云几乎要把山峦压摧,天际与地面的分界被溶解在这团云里。世界是窒息的鼠灰色。
在一成不变的景色中感觉不出移动,我们好像被钉在这片鼠灰色的天空中。
不久前,我抬头还能见到穹顶蓝天白云的虚拟投影,穹顶下的世界在一片平和中正常运作,仿佛暴风雪只是史书上记载的一瞬。人们把自己关在囚笼中,闭塞视听,任由它在笼外肆虐。
猛兽总有发狂的一天,它以狂风为利爪,在穹顶上扒开一道裂痕,寒风立刻涌入四季如春的城市。寒冷是它的气息,城中温度骤降,普通民众无法抵御瞬间到来的严寒,大多被生生冻死。
现在,它与我只有一墙之隔。隔着机舱,也能感受到它的威力。肩膀靠在舱壁上,我的身体不住发颤。我最初以为只是寒冷所致,后来发现是害怕。
“当务之急不是争抢座位,能不能活着抵达下一个聚集区,才是最重要的。”角落里,一位身材高挑,成熟干练的女子推了下眼睛,冷声道。这位是我们的上司,即使在这种时期也颇具领导风范。
“吴总放心,一定能行的。”摇光立即抢话,“不信的话问衡师傅,衡师傅是专业的。”
秃顶男子这才把脸抬起来。
“现在是风雪季节,出行的风险系数很高,但E区和F区的距离相对较近,说不定,也不是没可能……”衡师傅闪烁其词,语气中满是不安。
“那就是没问题!”摇光抢过话头,像是要阻止他再说下去。
“能联系幸存者吗?”许阳盯着驾驶座,问道。
“不知道。中央城区应该不会有幸存者了,”摇光微微抬了抬头,厚重的云层依旧在倾泼大雪,“边缘区的人,逃跑方向应该各不相同。我试着联系,但目前还没联系上。”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调试通信频道,目前还只能听到噪音。
“我们迟早都得……”权丙又想发话,不料竟被快递员女子狠狠瞪了一下,收住了嘴。
飞机剧烈颠簸一下,后排的几位身体摇晃一番,就像菜市场悬挂的猪肉。
“风有点大,大家坐稳。”摇光提醒道。其他人纷纷扣好安全带,只有许阳还站着。她膝盖微屈,单手抓着握把,稳当地立着。常年的穹顶维修经验使她的身体素质超乎常人。
“你也坐回去吧。”摇光柔着声对女友说。
“我在这就好,不会有事的。”许阳的声音更像是安抚。摇光没再说话,应该是默许了。
我看了看地图,现在离F聚集区应该仅有一两小时的路程。再次抬头,却发现左侧的云层有些异样。
远处的云层翻涌,把灰色的景象遮得更加暗淡,将近黑夜。云层迅速变形,绽出各异的形状,如冰山,如巨轮,变换的同时也在膨胀,把周遭景色全部吞进去。机舱外是暴雪的饕宴。
衡师傅说的风雪季……竟然是这副模样。
我在边缘区域担任的是文职工作,很少有接触外界的机会。大家都说,少见风雪,否则会胡思乱想。不利于生存的事,就不要做。我恰巧是这一教条的忠实信徒,终日呆在办公室里,根本未曾见过外头的模样。
而像摇光这样,从事穹顶维护的人,天天在和这些事物打交道,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我看向摇光。他和许阳都未显露出慌乱的神色。
“那,那是——”权丙的话还未说出,就已经失声。吴总虽是我们的上司,但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不免乱了阵脚。快递员女子整个人都缩在了座位上,身体发颤。
“大家先冷静……”
云层中忽然炸出一道火光。那道光仅仅一瞬,却被我们所有人都捕捉到了。无疑,那是其他幸存者的直升机。
“这速度躲不掉了。聚集区飞不到,反方向飞也会被追上。”衡师傅缓缓说着,给所有人宣判了死刑。
“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一直沉默的快递员女子小声道。
第二道、第三道火光。
云层以飞快的速度膨胀,很快占据了视野的大部分。已经能感觉到狂风带来的剧烈颠簸。机身摇晃剧烈,我们随之被甩动,又立即被安全带勒在原地,仿佛一记重拳,要将我的灵魂驱逐出身体。许阳也维持不住平衡,身体狠狠撞到舱壁上,挣扎着却无法再站起来。叫喊声此起彼伏。
反复折腾下,我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这感觉就像第一次醉酒。那也是有摇光参与的回忆。那时他追查企图破坏穹顶的人,到了我们的办公室,那也是我与他第一次相遇。他以巧妙的逻辑揪出了那帮人,我也帮了点小忙。当天晚上,他请我去庆功宴,用罕见的冰泉酒把我灌醉。那天我的梦里充满了让人肝肺皆冰的酒味,摇光那副笑容,还有他抓出坏人的样子,对我耳语的那声晚安。如果现在谁能有办法,那么一定只有——
书从我手中脱落。在剧烈晃动的飞机上漂移,宛如昆虫振翅。在我失焦的视线里晕出一片污渍。它最终飞出了舱门,而那片污渍移开后,摇光那张沉静的脸映入我的眼睛。他的面部线条很柔和,肌肉却紧绷着,又不至于显出愠色或绝望。和他相像的那个侦探名字,我忽然想了起来。那形象在这一瞬与他重合。
“摇光——”我脱口而出。
你一定有办法吧。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搜寻着什么。
“各位,不远处有一间避难所!”果不其然,摇光的声音,穿过叫喊声,直刺耳膜。
“赶得过去吗?”衡师傅大声道。
“不可能正常降落,只能跳了。”摇光的语气冷静得不同寻常。话音未落,飞机便开始下降。
“还有一个问题,入口,入口怎么找?”吴总反问,“应该都埋在雪里了啊!”
这些小型避难所是风雪来临初期,某些个人或团体独立建造的建筑,密封条件很好,也有一定的生态循环功能,能保证人在风雪季节生存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在聚集区建立之后,这些聚集区域几乎废弃。如果没有定时清理积雪,应该都埋雪里了才对。
“这种情况只能赌了吧!跳下去,然后摸索!”许阳不知何时,踉跄着站起,大喊。掌握平衡后,她一只手放在舱门上,目光注释着向我们冲来的白色平面。一瞬间我感觉我不是身处飞机上,而是只身一人朝着地面扎下去。
在白色地面离我们近在咫尺的时候,下降停止了。
摇光使个眼色,让我们套上防护服。他先迅速穿上了,大家照做,机舱内此起彼伏响起一阵防护服运作的机械声。七套均码的防护服,被撑在体型不一的人身上。这东西的延展性很好。许阳打开了舱门,风雪闯进来,肆虐着狭小空间的每一寸角落。我的书被卷飞起来,在金属舱壁中上下反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最终敌不过引力,掉了下去。远处,天空已经全变成灰色,再过不久,我们将会被吞入其中。
我解开安全带,试图站起身子。刚刚站直,立马感到天旋地转,要朝着门口滑去。恐惧把我推到在地,让我死死抓住椅子,不敢动弹。
“快、快关上!你这是……”即便隔着防护服,也能认出权丙的声音。
“废话少说,该跳了!晚一秒都会死的!”许阳抓着扶手,看了看地面,“相信摇光。”
没有人回应。她对着摇光的地方挥挥手,转身跳了下去。
短暂的沉默。通信频道中,许阳的声音并未传来。
我挪到门边,向下看去,发现地面竟比我想得遥远许多。如果这样跳下去,就算没有摔死,只要防护服有个破口,暖气供应就会中断,就会瞬间冻毙。不管怎么看,这个成功率……
现在坦白并不可耻——我怕死。
“她不会有事的。”摇光安慰似的和我们说,话语里却浮着一层怀疑,“接下来让我跳。”
他完全放开了驾驶,飞机一下失控,以可怕的角度倾斜了。见状,他赶紧坐回位置。
“你断后,下一个就让我来吧。”我阻止了他的第二次尝试。他的命比我重要,计划的风险,让我来承担就好。少我一个,飞机也许会更好驾驶……
我怕死,但为了他的存活而死,我很乐意。
我深吸一口气,方才做好准备,一个身影把我往里一推,自己先跳了下去。缓过神来,我环顾四周,却发现大家都还在……
快递员?
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不快,脑子一热,爬到窗前,两腿一蹬,跳了下去。
离开机舱的那一瞬,我下意识护住头部,身子蜷缩。本来明确的事物变成晃眼的色块,声音也消失不见。几片雪花落在我的头盔上。我宛如毫无防备的婴儿,只身扑入她的怀抱。我狂跳的心脏静止下来,无来由的平静包裹我。
暴风雪……
好安静。
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通信频道的呼叫吵醒,是摇光的声音。他在对我们进行简单的点名,现在刚好轮到我的名字。我简单地报了平安。随后,发现大家都平安无事。雪地很松软。我这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埋在雪中。
积雪保佑了我们。
直升机已经被狂风裹挟住,在天上回旋,向一只受惊的鸟。
“各位,我已经找到入口了,就在这边。看我举起的手!”我发现许阳就在我不远处。我激动地想要靠近她,却发现在这样深的雪中,寸步难行。雪中行进固然困难,更别说穿着防护服。行走一步,仿佛都耗尽了我毕生的力气。
风雪离我们更近了,我甚至能看清它的边界。
但是,对我而言完全足够,等我费劲力气达到许阳身边,风雪的边界刚刚抵达。被吞入暴雪一开始并无感觉,只有微小的雪花,可几乎在瞬间,狂风肆虐,雪也大到看不见人的程度。
她打开头灯,拉开脚下的舱门,一脚就把我踹了进去。
“天枢,你先进去!你现在安全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恍若隔世。自从几小时前看见穹顶那道裂缝起,“安全”一词似乎就与我无缘了。
里面是一条隧道,全是水泥浇筑的。建筑者估计是想通过这个隧道,将室内与外界进一步分隔。我打开头灯,发现隧道也就十米来宽,尽头有一扇门。门旁有个信号灯,现在是红色的。
我伸手拉了拉门把,没有反应。看来顶上的舱门不关,那扇门也无法打开。这也说明这栋建筑还能正常运行,我悄悄松了口气。
一瞬间,又有第二个人进来,是衡师傅。很快是第三个,那个快递员。
“摇光呢?”我问道。此时,吴总也慢悠悠地走了下来。
“我还在,快到了。权丙也在我这。就是雪越来越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略显疲态。
“我这边看见他们了!快呀!”许阳催促道。她可能也已经到了极限。我爬上梯子拽住她,不让她被狂风吹走。
她突然爬了下来,面罩上全是雪。
“他们来了!我在上面什么也看不见,就下来了。”她先解释道,“至少暂时安全了。”吐出这句话,她就瘫坐在了地上。
顶上传来动静,权丙那身大一圈的防护服出现在眼前。伴随着他脚步的声音,还有另一个声音,金属撕裂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权丙警觉地问。他拍着身上的雪。
风越变越大,和岌岌可危的舱门响作一团。雪一团团地从顶上泼泄下来,落在还留入口的我身上。风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吹。再不关门,我们都要被吹回出发的地方,和聚集区的大家乱葬在一起了。摇光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关门啊,怎么还不关门?”权丙嚷道。
“摇光他人呢?”许阳质问道。
“他……总之关门吧!”
没人反应。
“到底什么情况?”有人问。
“刚才风变大了,他……”
死寂。
“太突然了,而且再不进来,我们就都要完蛋,我就,就……”他继续解释着。但似乎没人在听。气氛沉入了突然的哀悼之中。
这时,我的收到了一句模模糊糊的语音,低得像耳语。声音雪光似的闪烁了一瞬,就消失不见。是摇光的声音。
——活下去。
三个字轻轻落下,飘在沉积的回忆当中,骤然异变,搅动起漩涡,把我拖入一个巨大的诅咒当中,一个遗愿。
扫视几张茫然的脸,我没有作声,爬上梯子,关上舱门。
晚安,愿积雪保佑你。
二
门无声息地滑开了,没有铁锈摩擦的声响,远远超出预想。这栋建筑还完好地运作着,尽管不知它的主人已经去向何方。这建筑会自动清除覆盖在表面的雪,因此我们才能在积雪中找到它。
舱门盖上后,黑暗回到走廊,伴随而来的还有苔藓的气味。隔着防护服是闻不到气味的,只是黑暗让我联想到苔藓的气味。几人走路的声音在黑暗中发出回响,声音传入房间,灯光刺入眼膜。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的记忆回到天穹崩裂的瞬间,刺入眼膜的风雪和寒冷。
其实也就发生在几小时之前。我们正准备苟活又一天,苦着脸看新闻里的人永远笑着,诉说他们有多幸福。现在我们都知道那不复存在了,而我们仍在苟活,不过换了个方式。
摇光……
门只能容一人通过,他们次第穿过那扇门,走入光明之中。我走在最后,进门前回头看,黑暗中没有任何声响,更不会有我期待的人影。耳边那句话还在回弹。
“活下去……”
脑海里一阵跳跃,图像闪烁。摇光的形象、侦探的形象、飞机上的小说和黑色书本。它们支离重组,最后跃到一个简单的名词:暴风雪山庄。
封闭空间、通信断绝、男男女女、不详的预兆。导火索已经存在,摇光的死。我们能得救,全是摇光的功劳,而权丙那番言论,无疑是在承认自己见死不救。我们中有和摇光关系亲近的,比如许阳,还有我。是否有人会做出格的举动,没人能保证。
“你还不进来?”身材矮小的快递员问我。在飞机上,她一直沉默着,因此这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我留恋般地看了一眼黑暗,关上了门。
建筑内温馨得异常,客厅内,复古风格的沙发整齐围在茶几中间。墙上悬着台电视,宽屏幕,看上去价格不菲。客厅的对侧有一间小厨房,设备也齐全。再走进去才是卧室。
防护服还在身上,我拿不准室内温度。但身体并未感受到明显的寒意,那么应该是适合人类生存的温度。
我大胆地摘下防护服的头盔,一声清亮的、宛如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那是头盔脱离的声音。这声音,以前每天傍晚都能听到。那些从穹顶上下来的工人,纷纷脱下防护服,这种声音就此起彼伏,说不上好听,噪音也远远称不上。某年的聚集区晚会上,有人用这组声音谱成一首曲子,来歌颂他们。那时候摇光喝得醉醺醺,听到后笑着说,他要下班了,随即倒在沙发上。
寒意化作具象的针刺,戳入每一寸毛孔,仿佛要把我的眼膜都冻上。不至于冻毙,也称不上舒服——应该在零下几度。
我四处走动,寻找是否有暖气。天花板上有个出风口,但已经满是灰尘。目光游移,发现墙上正好有一个开关。走上去拨弄几分,它却纹丝不动,应该是坏了。
角落里有一架梯子,一次性只能供一人通过。这种建筑一半都在地下,一般地下的结构会更为丰富。我正准备下去,许阳的头突然从底下钻了出来。她的眼圈还是红的。
“底下有两层,顶上还有一层,是阁楼。天枢,你就别四处走动了,过会儿我们在客厅开个会。”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一番,又消失在了底下,金属梯子当当当的响声很大。
我脱下防护服,下楼走了走,耐不住寒冷,又走了上来,坐回沙发,穿上防护服。不一会儿,吴总和快递员女子从底下爬上来,也在沙发上坐定。我第一次问了她的名字,叫姚天璇。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来,除了权丙,都是从底下爬上来的。权丙从顶上下来,肥胖的身躯快要把把洞口填满。沙发不大,围一圈刚好坐满。除了权丙,大家都只脱下了防护服的头盔,而权丙穿着卫衣和薄薄的长裤,浑身打着哆嗦。许阳站在茶几边上,环视所有人一圈,开始讲话。
“现在屋里很冷,我们在地下三层的仓库中找到了厚外套,可以先披上。”她丢了一个暗绿色的东西,到权丙的怀中,“军大衣,我也挺爱穿的。”
同样的几团东西很快丢到我们手上。我脱下防护服,穿上外套。我的体型不算小,可这军大衣连我都能完全包裹,戴上帽子之后,与其他几人看起来别无二致。我全身的热量被好好地锁在大衣中。看来这下不用再穿笨重的防护服了。
防护服这种东西,穿起来比看起来难受百倍。表面柔和光滑的设计极具欺骗性,以为它是兼顾舒适与效用的良好设计,殊不知它鲜亮的大红面料之下,全是臃肿的设计。为保证续航,全身上下有好几处能源装置。为了保护它们正常运作,周围又附上一圈别的设备,就导致防护服的体积虽大,留给人的却只有一点点空间。穿上它就像被捆绑在密闭空间当中,感知不到任何外界的事物。身旁全是滴滴作响的定时炸弹。还好现在我暂时摆脱了它。
好在防护服是便携的,可以叠成很规整的小块。我把它叠好,放在身边。
“这层——也就是一楼,是客厅,不方便睡人。地下一层有六间,能让我们全住下。最底层是仓库,食物和饮用水都在里面。最底层还有生态循环系统,不过暂时还无法运作,好在发电机还能转,可以开暖气。温度也比较低。大家不穿防护服的话不要下去。顶上有间阁楼,那里的屏幕可以看到外面。无聊了可以去看看。”
许阳的语气很平淡,像在例行公事。
“接下来,我们来分一下房间吧,”她继续说,“大部分房间都是一样的。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暖气,暖气可以使用,不过墙壁较薄,隔音较差,不过对我们来说不是大事。而有一间不一样——那间房间的墙壁非常厚,隔音也很好,还有衣柜。就是门锁坏了,不能上锁。而且——房间里有一具尸体。
“只要我们决定了谁去特殊的屋子,剩下都无所谓。”
她总结道,接着结束了发言,坐在我的旁边。她不看任何一个人的脸,也没再说一句话。
不能上锁的房间。在那些侦探小说中,就算是上锁的房间,凶手也有办法穿越密室,完成犯罪。更遑论这种房间。
简直就是死亡宣言。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像那个最可能成为死者的人。其他人的目光,也不知不觉汇向一处。
权丙一下陷入窘迫的境地,只好恶声恶气地答应了下来。
“既然你们都怕死人的话,让我去住,就让我去吧。”他故作潇洒地说着站起,整了整军大衣,颜色和他的脸色有几分相似。
很快我们分完了房间。我分到一个中间的位置,在权丙房间对侧。
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没有万能钥匙,每间房间也只有一把钥匙,形式上是安全的。没什么行李可以放置。我一进房间,就躺回床上。与极厚的天花板与地面相比,房间隔墙的厚度仿佛不存在。或许不能称之为墙壁,而是隔板。虽然没有缝隙,但只要轻轻敲一下,声音就能传遍整个地下一层。
布料碰撞的声音,咳嗽和细语的声音能听得很清楚,而且能辨认出方位。我很快分辨出来剩下四个人的声音。唯独没有权丙的声音,按理来说,他的喘气声非常大。不过他的房间在最里侧,墙壁不会阻挡除他房间之外的声音传播。
房间里有股霉味,气息很像很久之前我居住的出租屋。那间屋子,每到夜晚就静不下来。小孩的声音,男人女人的争吵或哭泣,碗碟碰撞的声音,水开的声音,还有晚高峰汽车的鸣笛声。它对城市里所有喧嚣敞开怀抱。
现在也是,其他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感知之内。有人在走动,有人在祷告,有人和我一样,在床上躺着。
有女人的啜泣声。那或许是许阳,她这才开始为自己的伴侣哀悼。可碍于会被他人听到,她哭得很小声,时断时续。她仍在忍着,只有到情绪控制不住的时候,才会发出一两声,只有一瞬,很快止住。这声音好像也成了我的情感宣泄口,我不愿去触碰的某些想法躁动着想要涌现。我的眼眶红了些。
过了一段时间。开门声,男人的喊声。
我们都被这声音吸引了出去。权丙瘫坐在地上,见我们来了,指着那扇没锁的门。
“那里面,那东西,刚才还没有的!”
我们走进去,发现房间的墙壁内,用油性笔,写着这样的话:
向你复仇——摇光
前几个字写得歪七扭八,几乎认不出来,唯独中间的破折号被抻得笔直,很有力量感。这一行字像是为了掩盖字迹,特意这么写的。
那支笔掉在床上,笔头朝下,扎进被子里。
三
“怎么,上班又在看小说了吗?”摇光发来消息。这时候,他一般已经到了穹顶的外面。
“是什么?”我忽而感到一种他就在身后的亲切,“又是侦探小说吗?”
我对着空气点点头,就当回应过。
“又是一群人被聚在一起杀掉的故事?”
“什么叫又是啊。”
“这种东西才被你称作‘正统’不是吗。”
“这种‘正统’,看着就烦。”我回答。这类小说的寒冬早在外面的寒冬到来前就已经来了。每次都是一群疯疯癫癫的人,做着疯疯癫癫的举动,一个接一个死去。最后侦探跳出来,说一通堪称扯淡的推演,故事结束。但每次我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或许我就是幻想这样一场经历,来置换我在办公桌上发福腐烂的日常。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还有心思发笑脸的表情包。在踩空一脚就会尸骨无存的情况下。
“最近倒是有利用到风雪的小说。不过只是换皮,本质还是那一套东西。”我转而想到。
“也是啊,我们不就住在巨大的暴风雪山庄里面吗?”
“我们可不像小说里的人那么蠢。”
——但还是会死吧。这句话几乎在打出来的一瞬间就撤回了。
“怎么了,最近还有事故吗?”
——吴不让说。
消息消失了。
我听过他讲工友遇难的故事。那个粗心大意的男人,不小心把防护服划了个口子,只有几厘米长,自己却浑然不知。他进入风雪的那一刻就成了冰人。要是口子再小一点,那就能正常运作,再大一些,就好发现了,让人唏嘘。这让摇光每次上工都要花上好久检查自己的防护服是否运作良好。
“比以前好很多了。”这是他最后决定的说辞,“不过外面的风雪可比小说里的大多了。”
“愿积雪保佑你吧。”
“每天都在和这些东西打交道,真遇上那种情况,我们肯定能活下来吧。”
“在胡说什么啊。”
……
“喝吧,喝不下了吗?也对,冰泉酒可是很烈的呢……”恍惚间听见摇光的声音。
思绪从杯中的酒面上拉回来。这浓烈的酒香让我分神了,把我带回到和摇光的那些过去了。毕竟自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喝过。
抬起头,我瞟了一眼许阳。她没有说话,盯着锥形的酒杯。
自从权丙发现那块涂鸦之后,已经过去几小时。没人承认,也没人再提起。我们从仓库地下找了点食物,还发现了一瓶上等的冰泉酒,就当晚餐。我们到这里应该是正午,目前还没吃过东西。我自告奋勇将食物热了热,开了酒。这样就能确保没人能在其中下毒了。
活下来……
我会完成的。
我端起杯子轻抿一口。
这液体就像外头的一阵冷风流进胃里,感觉不到实体,却有把五脏六腑都结冰的气势。在寒冷的环境下,这种高酒精浓度的酒不会结冰,反倒在极寒的环境中更具风味。这种酒受经常受寒的穹顶工人欢迎,可如此上等的酒可不是摇光这种穹顶工人能获得的了。
酒流进胃里不久,一股热气忽然从下身腾上来,每一块肌肉都忘记寒冷的模样,好像要原地燃烧起来,衣物覆盖的地方蒙出一层汗来。我的酒量极差,面对这种烈酒,我只能止步于此了。
“对不起,还是给我换成水吧。”衡师傅帮我去厨房倒了点热水出来。
“小心点,凉得很快。”他提醒道。这里的暖气已经彻底报废了,目前只有房间里是温暖的,就连楼下的走廊也在零下十几度。
“我也换成水吧。”姚天璇和权丙同时要求道。他们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可能还不习惯饮酒。姚天璇右手打着石膏。一问,原来是在跳下来的时候摔断了,紧急作了处理。她一只手吃饭相当不方便,桌上洒满酱汁。
杯中的热水很快就失去了温度,这才对零下的室温有所察觉。如果再不喝完,它很快就会冻成冰吧。方才我在房间喝水时,不小心洒出一些,渗进门缝,冻得很结实。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把门打开。
“伙计们,”衡师傅插话进来,“我在试着修底下的那套装置,不过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到,等今晚我再研究研究。现在我们只能靠仓库里的东西活着。所以请大家千万不要浪费……”
许阳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外面的暴风雪停了就能离开了吧。”吴玑(亦即我们的吴总,这时我才抛出她的名字)问,“大概需要多久?”
“保守估计两个星期。”衡师傅很快回答,“现在的存粮可以刚刚好挨过去,不过如果这里不能培育出更多的食物,我们路上可就没东西可吃了。这里虽然离目的地不远,但在雪中走路可比我们想得要困难。”
我咀嚼着他的话,并环视众人。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有同一个想法:
如果减员的话呢?
活下去……
就算有人会这么想,也不能让其得逞。
“那么现阶段,我们只有团结一心,一起度过难关了吧。”我站起身,讲了一句自己都不信的话。许阳偷偷瞟了我一眼。
“漂亮话。”吴玑不屑道。
“但也是有一定价值的……”许阳缓缓说着,权丙却突然插进来。
“有人信吗?”
“你觉得呢?”顺着话音望去,姚天璇的怒目看着权丙的胖身子。她怒而拍桌,权丙立刻没了声响。
我也来到权丙身边,对着他的肚子,狠狠来了一拳。拳头深深陷进他的肚子,他立刻从椅子上跌下,蜷在地上。
“不信也得信。”我念叨着,然后,拳头挥向姚天璇,在她的鼻头停下,松开成掌。只不过是吓吓她。姚天璇被我震慑住,不过很快,她的怒目转向我,还带着一丝冷笑。
“大家冷静冷静,不要吵架!”许阳插话,试图缓和气氛。
“你,还有你,都不是什么好人。”姚天璇指指我,又指着权丙。丢下这句话,她就走了。
我无所谓恶语。楼下只有她一个人,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冲上去提醒她:“记得锁门。”在暴风雪山庄中独处的人总是最容易被盯上。
她走之后,晚餐很快不欢而散。我提出要帮忙收拾垃圾。而到了最后也没人提那句“复仇”。倒是许阳取走那支笔,给我们每人的大衣都写了名字,然后把它藏了起来。
很廉价的恐吓方式,简直就像古早小说中的人才会用的。尼罗河上的那个凶手就用了这个方法,但只是那起案件中最无聊的闲笔。不过这方法一点成本也没有。现有的证据完全推断不出是谁写的字。我把刀具顺手藏在隐蔽的地方,一边如此想。
回头看,突然发现天花板有个摄像头,正对着沙发,但照不到其他地方。这或许是个伏笔,在后面的发展中有些用处。
酒足饭饱后,带着以前冰泉酒的后劲,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方才大家的行动我已经记录在脑中:吴玑和许阳都已经下楼,衡师傅穿着防护服下楼了,估计是去检修装置;权丙跑到阁楼上去,不知去做什么。
我把食物残渣抹去,再把色泽暗淡的金属罐头壳压扁丢掉。如果循环系统运作正常,这些东西会重新进入循环,在不明的原理运用下,变成肥料,变成各种认不出原型的东西。但现在它只能白白浪费掉。看罐头里血色的粘稠液体滴下,冻结,我忽然感到一阵心疼。每浪费一些资源,我们生还的可能就小一些。
桌上已经没有食物了。许阳说,在下个饭点之前,我们只有定量配给的水可以饮用。还得好好保存,不能冻结浪费热量。
活下去……
摇光简直成了幽灵,他的遗言在我耳边萦绕,看向玻璃,他的身影也隐隐约约浮现。
我知道的。虽然不耐烦,可还是在心中答应他。会活下去的,在这座山庄里,不会有任何人死亡。我要去预防犯罪,就像老波洛干过的,找一个人,进行一场“别让邪恶进入你的内心”的无聊谈话。如果它能奏效的话。
现在独处的人——只有权丙了吧。
收拾完所有东西,再次检查过所有尖锐物品,我上了阁楼。那里的确是非常小的空间,只有两个座位。房间内的气温不知为何,也比楼下低上几度。墙上拼接的几块大屏如是放映出外面的风雪。权丙就坐在椅子上,背对我。
“我听人说,不要把你的后背对着门。”我说着在他身边坐下来。椅子很小,对我来说过于挤了。我转头看权丙,这椅子对他来说果然也过小了,他腿侧的赘肉被扶手边缘勒着。
他没理我,继续看着屏幕。屏幕上只有风雪大作。
“在看什么?”
“外面。”他想挪动一下,可屁股却卡住了。如果这时候有人来杀他,他真的毫无还手之力。想到这,我悄悄分了一部分重量在手上。
“小心一点。”我提醒他。
“我今天才刚认识你们,脸都还认不全呢。”
“但是……”我还在犹豫时,他反而先提到。
“摇光先生的事情,对吧?”他长叹一口气,“我还以为那是你干的。你看起来和他关系很好。”
“但我不是那种人。”透过屏幕,只能看见漫天的暴雪。那里的某处是不是埋葬着摇光的尸体呢。他被完好地埋在雪里,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再有人发现。
“他当时说了不要管他。”权丙仰起头,小声说,“被吹走之前,摇光先生特意转到我的私人频道,和我传达了这么一句话。”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说。
“请你相信我!”他那双手捉住我的胳膊。
“摇光确实是很喜欢说悄悄话的人。”初次穿防护服的时候,他就在我俩的频道上没完没了地讲悄悄话,搞得我都烦了。在大部分时候,他会在众人面前高声演讲,有的时候却相当小家子气,喜欢黏在别人身边说悄悄话,“我相信你。”
抓住我胳膊的手放松下来。
“你是天枢先生对吧?”他问道,我点点头,他继续说,“其实——我休学在家很久,已经和社会几乎脱节了,每天就靠着家里寄的那点钱过活。没有能力工作,也没有社交,点外卖都和快递员说别打电话,放门口就好……”
他忽然紧张地看我一眼。
“我在听,没关系的。”我安慰道。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现在还一点实感都没有。我和姚天璇一起跑到这里,被救了,现在又到了这里,”他指着雪景,“不过,看到这片景色,我才突然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就好像……或许是事实,我前面二十年的人生都不作数了一样。我现在才要重新开始。
“其实我很没安全感,所以不住地说些不中听的话。被打我也认。”
我拍拍他的肩。
“但是你也看到了,有人想害你。或许是因为摇光的事。”
“那就告诉他们……”
“在极度愤怒下的人是不会听的。”我伸手阻断了他的话。他摸了摸鼻头,看看风雪,又看看我。
“你知道吗,我房间的那具尸体——看骨架应该是男人——我亲自把他丢到底层去了,剩下是衡师傅帮我处理的。你知道那尸体是什么样吗?我估计你没看过。他的手放在脖子的位置,应该是拿什么东西刺向了自己的脖子。他是自杀!他在暴雪里看不见希望才自杀的!我在这里不是被人杀死,就是在这铁笼子里活活被憋死。
“那我该怎么办?我还想活着,我不想死……”他对我已经彻底放下戒心。这是好兆头。提防和戒心是悲剧的开始。被害人声称谁都不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因此就成了下一个被害人。
不知道我们中有几人熟悉这套路,不过盯上落单的人是很正常的想法。
“没事,你照我说的做,能活下来的。先活过现在的追杀,剩下的我们一起撑过去。”
我拍拍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轻耳语几句。权丙点点头,看了一眼楼下。
“你熬过夜吗?”我问。
权丙摇摇头,并表示他向来很早睡,无论怎么样都撑不了整个晚上。
“那好吧。”我点点头。
他分离从椅子上坐起来,痛苦得像把牡蛎从壳里拔出来。他最终做到了,整理了一番军大衣,下楼去了。这次穿着军大衣,他刚刚好把洞口塞得满满当当。
我也跟着他下去,打算回到自己房间。到一层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桌面。那瓶上佳的冰泉酒还摆在那里,那些杯子也是。
闪过一个念头,我的目光一个个点着杯子,一、二、三……数字最后停在了五。我又点了一遍,发现还是五,没有数错。我收拾的时候没有看到玻璃碎片,应该是被人带走了。藏在大衣里,顺走些小物件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要……
果然不出预料。好在我也做好了对策。
摇光,我不会辜负你的。
四
“我最讨厌不诚实的人。我有对付他们的办法。消除猜疑,让大家变得诚实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可能性引导出来,然后一举击破。”回忆里,摇光这么对我说,“我们早就知道有人蠢蠢欲动。但为了抓住他们的把柄,我们故意制造破绽,让他们留下线索,我才有机会抓住他们。”
我被冰泉酒灌得醉醺醺的,对他的话半懂不懂。见我的脑袋已经装不下去言语,他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
“你的酒量还真不适合去应酬呢。”
他默默把酒杯拢过来,换了另一杯无色的液体。
“喝点水吧,”他给自己倒上酒,“我再喝点,清醒着上工可太痛苦。”
我还是没撑住。闭上眼那一刻,场景变化。
“大家都死了。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床很挤,翻个身,整个人就到了坠落边缘;伸直腿,就把双脚裸露到空气之中。我试图入睡,可碍于过于不舒适的床,还有细细簌簌的各种声音,迟迟不能入睡。这时,又有人在哭了。思绪回到现实。
这层只有一间独立的厕所,就在梯子旁。偶尔能听见衡师傅上下梯子上厕所,还有穿脱防护服的声音。陆陆续续也有其他人出来上厕所,还有开门声,敲门声,声声敲在不安的神经上。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翻找床头柜,看看有没有能消遣时间的东西。我找到一盒录像带,大概是说,在暴雪中如何挖雪洞生存,可我没有播放工具。我们饭点检查过,电视虽然支持播放这种录像带,但早就已经不能用了。真可惜,这下存活的难度又大了几分。
然后是一本笔记本,皮革质感,上面有点烟味,纸上用油性笔写着那句话。那个男人,看来真是因为同伴都去世了才自杀的。
不能减员。不能减员。不能减员。
心中默念三遍,血液涌上脑际。凶手或许会在今天动手。噪音一下子变得危险起来。不知道哪处声音属于凶手。我试图分辨,却发现嘈杂之中很难清理出清晰的脉络。隔着墙壁,很难把每一种声音都一一分清楚。只有衡师傅偶尔上下梯子的声音比较有辨识度。始终没有人交谈的声音。
咚、咚、咚。
一众噪声中,三声规律的敲打脱颖而出。我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咚、咚、咚。
又是三声,这次敲击力度更小一点,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
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复。咽一口水——水已经结冰了,我只能等它在嘴里化开——想缓解一番烦躁的心情,谁知烦躁并未被压下去,反倒愈演愈烈,最后演变成饥饿。
能量消耗巨大的一天,靠晚餐的几个罐头怎么能解决呢。心里,我嘲笑自己的不识时务,但毕竟民以食为天,也无别的办法。我取了点姑且可以果腹的东西,可仅限于果腹。它们的味道比晚餐还要糟糕。如果长期食用这些东西,我的精神也会不正常吧。
填满肚子之后,困意很快涌上来。现代人的夜晚总被电子产品占据。但现在我们接收不到任何外界信息,因此只能早睡。我简单收拾了一番,打开暖气。尽管衾枕如铁,尽管危机四起,尽管暴雪肆虐,我仍很快进入梦乡。我仔细检查过,房间没有密道,我的房门也已经上锁,房间简陋的设施里,也不可能藏着人。从物理意义上讲,这是绝对安全的。而从推理小说的意义上讲,又是另一回事。
我一向尽人事,知天命。如果我教给权丙的计划有任何纰漏,抑或要死的人并不是他,那我便无能为力了。
失去意识。狭小的床被无梦的夜压了整晚。
于是更大声的嘈杂撞进了睡眠,我仿佛从短暂的死亡中被唤起。我又回归暴风雪山庄里的路人角色。不知这个角色是侦探,还是凶手,还是死者。
既然我没死,那么目前的角色应该不是死者。
既然外面如此嘈杂,那就是有人死了。
我赶忙穿上外套,走了出去,一出门便撞见了吴玑。窄小的走廊里,大家拥来挤去,莫名增添了一份人气。
“怎么了?”我问。
“天枢,你才来啊。胖子出事了。”
“胖子?”
“你肯定知道是谁。”
“权……”字吐了半个,她就点点头。随即她让开身子,衡师傅和许阳抬着他,从我们身边经过。权丙半闭着眼睛,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见了我,他嘴唇翕动一下,应该还有意识。
“怎么……”
“先带他去房间,谁的都好!”许阳喊道。
我拉开门,把他送进了我的房间。他的身躯同样和床铺不适配,身子压倒床单上时,床铺便发出呻吟。安定下来后,他的脚踝还伸在床外。
“只是冻着了。没有生命危险。”许阳擦擦额头,和我说。她和衡师傅的个子都不大,能搬动权丙这么高大的人,也不容易。
我还没开口,权丙先抢话道。
“我确实按你说得做了,天枢。”说着他冲我笑笑。
“凶手来了吗?”
他狠狠地点了点头。
“我听你的话,在床上塞了点枕头啥的,还用冰封住了门。我有些害怕,就喝了点酒,谁知凶手就进来了。我不小心把酒洒在地上,但来不及处理,就逃进了衣柜。那个人把冰撞碎,走了进来,还在房间里到处破坏,在我床上刺了一刀!”
“然后呢?”可怜了上好的冰泉酒。
“在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来,我也没敢出去,就在里面睡着了。因为暖气被破坏掉了,所以现在被冻个半死。”
“你有看见凶手吗?”
“没有。从衣柜缝里只能透一点光进来。但是凶手又没有开灯,我怎么会看得见。”
忽而发现姚天璇已经站在这里,听了一会儿。真是无聊的经历,她评论道。
“如果我死了才不无聊吗?”权丙愤愤道。
姚天璇没应声,走了。
“你能保证你说的是真的吗?能否详细讲讲?”许阳钳住权丙的肩,质问道。权丙点点头。
“也就是说,我们中有一个杀人未遂的家伙……?”
我没耐下性子听后面的谈话,绕过几人,来到权丙的房间。听他的描述,不如亲眼看一遍现场。
灯开着,明晃晃的。
凶手把“破坏”一词诠释得淋漓尽致。床头柜被打开,有一定新生的破损。暖气装置被砸得七零八落,零件四处洒落,四周还散落着一些液体,没有结冻,有股化学品的味道,淡淡的。防护服挂在墙上,我凑近查看。没有暖气液的味道,也没有破损,和昨天权丙拿到它的时候一样。床上,被子有点湿气,摆放得不甚整齐,堆在被子中的枕头露了出来。被子里还塞着他的军大衣。权丙的被子与我的不同,正面有雪花的纹样。
房间里酒味很浓。可怜了上好的冰泉酒。摇光会很喜欢的。
那把刀就插在被子边沿的位置。被子的一角向内折,一部分雪花纹样消失了,刀子同时贯穿了两层被子,只剩下刀柄在外面。凶手想必十分用力地戳刺了下去。
这把刀……原本在厨房里的,是我藏起来的那一把。凶手要取到这把刀,肯定得翻箱倒柜一番吧。
我把被子掀开,床单同样印有雪花的纹样,洁白但破损。上面有几处刀痕。我忽而想起自己不喜欢旅游。因为在这样的世界里,到哪里都只有看雪,旅游业面临真正的寒冬。
慷慨的凶手似乎并未在现场留下其他证据了。
“你在做什么?”吴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转过身,尴尬一笑。
“看看有什么证据。”
“是为了抓住犯人吗?”
我点头。
她没有说话,推了下眼镜。
“我没有恶意……”
“你不会以为,自己看了点小说,还有点经验,就能当福尔摩斯了吧?”她的语气比起嘲讽更近说教。一种来自长辈的严厉。
“我这也……”
“你最好别这么做,”她环视房间,目光落在被子上,就好像第一次看雪的孩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不会错的。”
这次又像来自上位者的压力。
摇光……
无名火冒。
“我为什么听你的?”语气尖锐的反驳,“如果大家就当没有发生,那什么都可能发生。”
那样的话,猜疑会增加。如果不是团结的整体,我们是无法穿越暴风雪的。要消灭猜疑,最好的方法是把可能性引导出来,然后一举击破。隐隐约约,我记起摇光说的话。
“你这是……你没经历过。”她转身就要走,带着一丝无奈。
我冲上前,扳住她。
“我不关心你是怎么想的。先说说你昨晚在干什么。”
最先出现的表情是惊恐,很快跌碎,换了愤怒的脸。
“我凭什么告诉你?”
“如果不是心虚,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你疯了!”
我扇了她一巴掌。我相信这有必要。
“为什么不能说?”我重申。
“因为……”
“啪”的一声,这次比上次更用力,她的头往一边偏转,眼镜落到地上,发出声响。她怒目对着我,一边蹲下去捡起眼镜。镜框撞歪了些。我一把抢将过来,发现,这副眼镜上,有一片镜片已经飞出去了。透过有镜片的那一端,世界有些扭曲。
她好像彻底失去理智,两手扒住床头柜的边缘,想要举起来向我砸去。没有成功,她就是这般瘦小的女性,毫无威胁。去年她试图教训叛逆儿子的时候,我们已经见识过。我又给了她一巴掌,她才彻底老实。
“摔过不止一次?”我平静地问。
“昨天。”惜字如金,也好,节省时间。
“怎么摔的?”
“上厕所的时候,房间里地面疙瘩,绊了一跤。”尽管不耐烦,她仍然解释着,顺带把昨夜的事情全盘托出了,“昨晚我就去了趟厕所,早早睡了。除了那次摔眼镜,没特殊的事情发生——你满意了吗?”
“昨晚有没有听到敲东西的声音。很规律的。”
“好像有,但没放在心上。”
我的手抬起来。
“喂!”她护住脸,却没等到我的掌掴下去。这次是虚晃一枪。
“可以了。去把大家叫到客厅,问问他们昨晚到底做了什么。”这次是我在命令。一篇小说中最无聊的往往是这种环节。读者要在无休止的对话中找到信息,这几乎不可能。
很快,除权丙之外的众人都聚集在客厅。权丙还在休息。集合前我检查了厨房,发现和权丙房间相似,已经完全被翻乱了。不论如何,那个神秘人物还是翻找出了刀子。
“各位,”我站起来,说着,“大家应该也知道,昨晚这里发生了一起事件。有人想杀掉权丙,但是没有成功——我们之中存在一个未遂的杀人犯。所以不如大家一起说说……”
“你们聊吧,与我无关。”姚天璇轻哼一声。
姚天璇的惯用手断了。不过不能就此排除她的嫌疑,因为即便是一只手,要完成刺杀也不是难事。不过暂时先由她去吧。
“还有你,你昨晚在做什么?”我转而问许阳。
得到了在为摇光哭泣的回答。她说着眼眶又有些红,却用微笑掩盖住。她一样明白,还不是悼念摇光的时候,有情绪只能自己吞进肚子。
两人都表示自己听到了敲击声。
最后是衡师傅。他的行迹最好求证。一个整夜都在穿防护服的人,很难隐瞒自己的行踪。他说修机器修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就回去睡了。昨晚早些的时候,他看见姚天璇下来拿吃的。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食量大,但还得控制。循环装置没一两天修不好。再这样的话,资源会早早消耗干净的。”他提醒道。不过没人在听,他挠挠半秃的脑袋,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他说自己没有听到敲击声。可能是在底下的缘故。
“有什么头绪吗,福尔摩斯?”吴玑没好气地说道。我根本没有理她。
“那个摄像头的录像,能导出来看看吗?”我仰头,指着那台摄像机问道。随后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操作,将录像导到了电视机上。意料之中,这位凶手抓住了镜头的死角,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那我走咯。”姚天璇站起来,就要下楼。
“。我已经不能是凶手了,就让我离开吧!”那道背影很快消失了。一只手上下梯子,看起来并不容易。那身影小小的,在飞机上刚好占下空出的半个座位,不多不少。她的存在感是我们中最低的,占用的资源也最少。自力更生,不知是否是她的生存信条。
“回来,还没有……”许阳欲言又止。扑闪着迷茫的双眼看了看我。我对这双眼睛抱有复杂的情感。摇光曾说,他对这双眼睛一见钟情,让我一直以来不敢直视这双眼。
只剩一只手也是能拿刀的,我想这么说。可看她有些消沉,我就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她和摇光是一路人,如果发生灾难,即使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将大家一起带出去。碰上那些不买账的,也不会被打击热情。
姚天璇的离开无疑是导火索。在场其他人的情绪也躁动起来。衡师傅率先发话。
“不出意外的话,我今天就能修好循环装置。没什么事的话,让我先下去,这样早点修完。”语气之恳切,难以拒绝。我轻轻点头,放他下去了。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地消失了。衡师傅年纪大,腿脚也不方便,跑不快。逃亡的时候,也是摇光拖着他上的飞机。
接着是吴玑,一言不发地跟了下去。权丙看事态不对,怯懦得看我一眼,也迅速溜了下去。现在,客厅只剩我和许阳。
“你不一起走吗?”我问道。
“不了。我想在这休息一下。”她躺上沙发,手臂挡住脸。胸口起伏,平缓上下,忽然节奏紊乱,鼻子也一抽一抽的。
“天枢……”她叫我,我没有应答。
“我真的很害怕,我很害怕……摇光他一句话没说,突然就走了……接下来会是谁?我只是,不想看到更多……但我又不能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我不能哭……”
我没应答,只是坐在她的脚边。
“我的防护服被划了一道……”她的声音细不可闻。但好像道出了不得了的事实。
“什么?”
“昨晚,我出去上厕所,回来后,防护服就被划开一个口子,从脖子,到腹部……”她一只手比划着,从脖子到腹部,“只划开了表层的面料,很好修,但是我很害怕,下一个是我该怎么办……”
啜泣声越来越小,趋于平缓。
“可是,我好像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和我说,“一想到还有很多事要做,就没心思哭了。”
“那就等我们一起到了新的聚集区,再哭个痛快吧。给摇光建个坟墓,告诉群众,他是拯救我们的英雄。他会被记住的。”我凑近了一些,摸了摸她的小腿,很结实,比一般女性要粗,上面都是肌肉。
“嗯。”她气声说,“这次搞破坏的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我会知道的。”我的手慢慢伸上她的小腹。那里也很结实。
会活下去的……吧。
五
“我准备谈恋爱。她的眼睛实在漂亮。”摇光连防护服都来不及脱,就晃着我的身子说。
“啊,恭喜。”我的冷淡出乎意料。
“其实啊,我早就看上她了,不过那时她有了别人。可是那男人死在风雪里了,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他住嘴不说了,长长叹着气。他会为每一个生命的逝去哀叹。
他等她平复过来。一年,还是两年?总之,期间摇光破碎了那帮人的阴谋,小有名气。后来他们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摇光本来想等再久,是许阳先按捺不住。
那天,摇光请了几个朋友,办了个小小的宴席,仿佛他要结婚了似的。我这么调侃,他也只是说,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来,干脆把所有事都办得有仪式感一些。
宴席上,摇光和许阳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郎才女貌,光彩照人。摇光的笑脸模糊在彩灯当中,朦胧得梦幻。我坐在最角落的地方,惊奇地发现衡师傅也在。他还穿着防护服,戴着老花镜,抚着半秃的脑袋,喝着已经不多的酒。
“你是摇光的朋友吧,为什么不去陪陪他?”他看见我,问。
“不是今天。”焕发着光芒的两人,黯淡的我,怎么也不相配,“您呢?怎么还穿着防护服?”
“事总得有人办吧。你们玩你们的,我干我的。而且,这与我无关。别管闲事,我就是这么活的。”他冲着我笑,酒力催得脸泛红。
时至今日,我仍会无端地想起他那天穿的防护服。肮脏,老旧,还有酒渍,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那时候腿脚就有了些毛病。
卡在天台,雪还在下,昏沉的天空就像电影里的假布景,长久保持着一个状态。大雪密密织满大半视野,看不到尽头在何方。
杀人预告和未遂的杀人……
摇光……
我早就知道答案,却仍贪心地寻求另一个答案。现在我找到它了。
那么,把大家都聚集在一起吧。
沉重的身躯从椅子里脱出来,摇晃几下,站定。现在是傍晚。一个小时前,衡师傅刚刚修好循环装置,生存的希望又多一分。只是在这里住着实在发闷,与外界的通讯断绝,也没有电子产品。我们只能靠仓库里的半副纸牌和棋子消遣。而且因为大家心存芥蒂,没人玩得尽兴。
接下来,我将扮演暴风雪山庄的侦探角色了吧。只要解决了案件,就没人会继续死亡,小说也就结束了。
摇光,我要走了。去告诉众人一个我早已知晓的答案。我不是演员而是作者,写一出没有侦探也没有死者的戏。
压了压蓬松的军大衣,我爬下梯子,召集众人。不出十分钟,大家都聚集在客厅。
“看来福尔摩斯要开始表演了。”吴玑嘲讽。我装作没听见。
“这么快就知道了吗?才过去几个小时。”衡师傅担忧地问道。
“对,我已经知晓,昨天进入权丙房间,在枕头上刺下小刀,行凶未遂的家伙是谁了。接下来,我将使用‘凶手’这个称呼指代这个人。”
“既然没杀人,就不能称之为凶手吧!”吴玑抗议道。
“就当是我的个人习惯。我对其没有恶意。如果我每讲一句,你都会提出异议的话,这一部分就没法推进下去了。”
稀松的议论声,等它们渐渐小下去,我再继续说。
“昨晚,有人潜入权丙的房间,刺了一刀。力道很重,无疑是想要谋杀。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凶手并没有杀死权丙。”
“还好没有。”权丙小声插嘴道。
“现场的状况,大家应该都知道吧。这里我便不再赘述。首先各位认为,上楼拿走小刀,是否是一件有必要的事情呢?”
没人回答。按道理来说,这种推理时刻,总该有人提出异议,或者回答问题,来推进推理的进行吧。此时我面对的却不是这样的情况。
……
只好取出先前准备好的道具。一只杯子。
“这是昨天晚上,我们晚餐时使用的杯子。可是,晚餐后,那只杯子却少了一只。既然没有被摔碎,那只能认为是被某人拿走了吧。拿走这杯子是否有正当理由,请问拿走杯子的人能站出来说说吗?”
正如所料,没人回答。
“也就是说,这只杯子就是被凶手拿走的吧?如果没人承认的话。就昨天的情况,没有特殊原因是不会带走杯子的吧,只能认为和凶手有关。那么,具体是什么关联?凶手在凶案现场,并没有直接使用这只杯子,也没有利用它制造机关。那么只剩下一种和案件有关的情况,我想各位都能想得出来。”
“应该是——冰刀吧!”许阳率先回答。她曾经很钟爱一部以小学生为主角的侦探动画,对这种套路肯定更为熟悉。同时我也在庆幸,终于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对,正是谈到暴风雪就很难绕开的凶器——冰刀。这只锥形的杯子,冻出来的冰块应该锋利到足以杀死一个人。这就是凶手拿走杯子的原因。”
“这只是猜测吧,你怎么知道它——啊!”吴玑话还没说完,便尖叫起来。我把冰块从杯子里拔出来,狠狠插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冰锥牢牢扎在沙发里。
“还真可以啊。”姚天璇轻声道。
“还记得权丙房间的那具尸体吗?他身旁根本找不到凶器。我想他就是用冰刀自杀的。所以我才能做出如此推测。
“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一点,凶手意图使用冰刀,可是却爬上一楼,找到了我藏起来的小刀。这不是很奇怪吗?”
许阳双眼瞪大,漂亮的眼睛里有几分惊讶和崇拜。我知道这一威慑起作用了。
“我得承认,这把小刀是我藏起来的。我不可能是凶手——这点我后面会证明。那么以凶手的视角,他(或她)是不能确定这把刀的存在的。厨房有刀可以用,这并不必然发生。因此,凶手需要有一个原因,不得不寄希望于一把不一定存在的凶器。并且,凶手要冒着放弃行凶的风险,在打开房门后,去寻找小刀。这一行为肯定有必要。
“冰刀非常方便,人人都可以冻。直接留在现场,也不会成为证据。这么方便的凶器,为什么弃之不用?唯一的可能是,冰刀变得不能使用了吧。凶手只需要关闭自己房间的暖气,就能保存冰刀了。如果担心只有自己不开暖气会被指认,把它包在军大衣里也行。因此问题并不出在凶手房间,而是权丙房间——权丙房间开着暖气。只要开着暖气,如果刀尖被融化一些,威力就会大打折扣,如果权丙再挣扎,可能会导致行凶失败。因此,凶手选择更换凶器,等到权丙撑不住,睡着后再行凶——时间很充裕,有一整个晚上呢。”
“可是我明明没开暖气,我用冰冻着门呢!”权丙反驳。
“那我换个说法吧。凶手以为权丙房间开着暖气。”
“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暖气呢?”衡师傅像是自言自语。
“我知道我知道,凶手有感觉障碍吧!”许阳喊道。看来她除了那部动漫,还看了很多不着调的小说……
原来我曾经借给摇光的小说都让她看了?难怪我每次和摇光说起这些,他都笑而不语。
我对许阳的感情更为复杂。
“当然不是。如果一个人连超过二十度的温差都感觉不到,那么这个人离死亡已经不远了吧?在座的各位都是正常人,我想不会有这种情况。那么凶手为何感觉不到呢?或者说,凶手是如何认为,权丙的房间开着暖气的。”
“是因为……”众人拖着长音,要把我的答案引出来。
“权丙的房间关着灯对吧?在踏入房间的时候,凶手如果踩到碎掉的冰块,不一定会认定暖气是关的,因为凶手没法确定那就是冰块,固体可以有很多。但液体就不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有定量配给的水。如果凶手进入房间,一脚踩到了液体的话——”
“是冰泉酒!”许阳喊道,“凶手就会把它认成是洒出的水,从而误判房间的温度吧!可这样还是不对。凶手为什么自己感觉不到呢?”
“很奇怪吧。而且,冰泉酒有一阵浓香,看样子凶手也没有闻到。这么看来,凶手的五感出奇迟钝,连最基本的温度和气味都感知不到。这不禁让我想到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状态——穿着防护服的状态。凶手是穿着防护服行凶的。”
——闻不到味道,也感知不到温度。我在初入这栋建筑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
“至于穿着防护服的动机,我们先不论,先来进行第一步的排除。凶手穿着防护服,感觉不到权丙房间没有暖气,因此爬上楼去,换掉冰刀,找了小刀下来。在这期间,没理由脱下防护服。再一次穿脱,反而会增大被发现的风险。因此凶手必须是一个能穿着防护服上下梯子的人。因此,权丙不是凶手。”
他没穿防护服的身子就能挤满洞口,穿着防护服就会被卡住。
“自然,我也不可能。”
自嘲地笑。成天坐在办公室,身材走形,发福严重,坐在椅子上会被卡住,躺在床上会露出脚踝。这般臃肿的我,和纤细结实的摇光,形成鲜明对比。前者腐草,后者明星。
“还有,被划破防护服的许阳也不可能。”我继续补充。早先,在我的劝告下,许阳早就将防护服被划开的事情告诉大家。今天没有冰刀,小刀也好好插在那里,那件防护服肯定是凶手划开的。
剩下的嫌疑人有三位,衡师傅、姚天璇和吴玑。
“接下来,从其他的角度,我们再进行一次排除。
“大家也注意到,权丙房间的暖气装置被砸坏了。对于这个事实,大家就没有什么疑惑吗?带着刀子的凶手,到底是用什么砸坏的暖气呢?
“那必须是一个硬度足够的物品。我能想到的物品,只有一个——床头柜。”床头柜那几道破损,想必是凶手用来砸暖气装置时弄坏的。
“那么,举不起床头柜的,就不是凶手。因此,只有一只手的姚天璇,和举不起床头柜的吴总,统统不是凶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吴玑,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也搬不起那东西砸我。
“那、那岂不是只剩我了!”衡师傅拍打着他那条不方便的腿,急得说不出话。
“不,衡师傅也不是。因为凶手是把冰撞碎的。要从门外把冰撞碎,需要在短短的走廊上进行一段助跑。衡师傅连跑都跑不快,根本不可能把门撞开。”
“那就好。”老人长吁一口气,“下次记得一次性把话说完。”
“不对,那不是没有凶手了吗?”
“对,按照这个逻辑,结论会是没有凶手。所有人都被排除了。”
“是摇光的幽灵作案吗?”姚天璇轻轻抛出一句,却丝毫没有被氛围影响,一脸轻松的样子。看来是听到身边没有凶手后很放心吧。
“喂……”一提到摇光,就连吴玑也没了声。
“我知道会有人这么想,在暴风雪山庄的氛围营造环节,常常会出现幽灵报应一类难懂的话,但这些最后都会被推翻。当我们得到没有凶手的结论时,肯定是哪一环的逻辑出了问题。
“请各位稍安勿躁。乍看之下好像看不出什么问题。那么不妨先撇开这段证明过程,寻找一个新的切入点——为什么凶手不杀害权丙呢?昨天晚上,凶案的条件已经备妥,如果凶手想要行凶,应该趁昨天晚上就动手才对。”
嘶——权丙倒吸了一口凉气。
“会不会是突然不想杀人了?”许阳问。
“凶手既然会特意爬上楼寻找刀子,就不可能没有杀心。只能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让其不能杀死权丙。
“我最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凶手需要让权丙留下来作证。权丙看不清凶手,留下作证反倒对凶手有利。而杀死权丙的话,有一个关键信息会遭到改变——灯光。
“如果没有权丙作证,我们无法确认那时的灯正关着。
“如果下意识认为灯是开着的,会有什么后果?这就意味着多出了一条逻辑。那把刀插在重叠的被子中。权丙如果想用枕头伪装自己,就不应该将被子叠进去一角。那样的话,更容易被凶手发现。那么被子只能是凶手叠的。那么,凶手真的只刺了一刀吗?不,床单上也不知有一道痕迹,凶手刺了两刀,却想通过将被子叠起来的方式,将两刀叠成一刀。
“那么,凶手刺下一刀后,感觉不对劲,还可能费劲心思刺下第二刀吗?不会,如果凶手看得清的话。凶手是我们当中眼神不好的人,是吴玑或衡师傅。”
“怎么又……”
“当然,这条逻辑也是错误的。吴玑和衡师傅的嫌疑,已经通过‘砸坏暖气装置’和‘撞破冰’排除了。更何况,正常的凶手很难在杀人的时候,预判我们的预判,想通这么一串逻辑。
“那么,换个动机思考呢?一个最简单的:权丙会流血。如果他在睡觉还好,但如果不在床上,很可能会有一场搏斗,那么凶手的防护服上要沾上血迹。防护服每人只有一套,那么就无法更换,因此凶手才没法杀权丙——
“事实真是如此吗?还有另外的方法:拿权丙的防护服更换。防护服的延展性很好,因此每个人的防护服可以互换。凶手都不嫌麻烦地上楼拿了刀子,为什么不能在隔音好,风险低的权丙房间换完衣服再走?当然也可以解释为没想到,可既然决定了用刀子杀人,考虑血迹问题才是理所当然的吧?凶手如果连这个都没考虑到,又怎么思考行凶计划?
“要对此做出解释的话,我想应该是——凶手没办法更换,因为凶手的防护服已经有了特殊印记。如果交换了,就会被认出来。”
说完一大段话,我有些渴了。许阳贴心地热了点水。
“会是什么样的特殊印记?油性笔吗?不对,因为油性笔早就被留在权丙房间了,而且油性笔的痕迹可以随意留下,凶手既然有机会溜进许阳房间划开她的防护服,就可以留下一样的痕迹。是暖气液吗?不对,凶手也可以将暖气液抹在许阳的防护服上。那个印记必须是凶手无法复刻第二次的。”
“别卖关子了。”吴玑恶狠狠道。
“就是呀,别吊人胃口嘛?”许阳也符合。
“是划痕,但不是一般的划痕。是一种只有特殊器具才会产生的划痕——骨头刺破防护服的痕迹。”
我指向姚天璇的右臂。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说了,我不可能是凶……”她突然呲牙咧嘴,估计是右臂又开始痛了。她用昨晚一样憎恶的眼神看着我。
“而且,如果凶手是姚天璇的话,只有一只手没办法交换防护服。这也是佐证。”
“你!……”
“可她只有一只手的话,到底该怎么把刀子拿下来呢?”许阳又问。我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一个“叼着”的姿势。她能去仓库拿食物,也能上楼拿刀。
“不过,最开始关于防护服的逻辑仍然存疑。我们可以不使用从中得出的结论,再进行一次推论看看。如果凶手其实没穿着防护服呢?军大衣上都有名字,沾血了非常致命,凶手不可能穿着这个行凶。时间紧急,我们每个人都没带换洗衣服,因此只要衣服上沾到了血迹,就没法抵赖了。那么其实只需要穿着权丙的防护服行凶就好了。权丙躲在衣柜里,不敢轻举妄动,凶手就算在房间里现场穿上防护服,时间也足够。那么为什么没有穿呢?答案是不能穿。照着这番逻辑,凶手仍然是姚天璇。这个结论独立与我们最初的逻辑,因此不存在第一条逻辑的谬误。我们几乎可以认为它是正确的。”
“不对,可是……”
“我知道!”我一振声,姚天璇的声音又小了下去,“我需要验证!凶手是不是你!”
“是我!是我又怎么了!那种变态死宅男不该死吗!你呢?你不该死吗!”她咆哮道。
“这个放在之后再说。”我也用吼叫回敬她,“现在,通过姚天璇,我们知道,这个结论很正确。在小说里,通常会有不是犯人的人承认罪行的情况,但在我们这不会发生。因为姚天璇和其他人都不熟,不存在顶包的可能。
“那么,我们将这个正确答案回代到第一条逻辑链当中。就像做数学题一样,不是吗?”我故作诙谐地说。
“回代到第一条逻辑中。姚天璇真的能适配所有的条件吗?不行。第一,姚天璇没法砸坏暖气。床头柜一只手很难举起。第二,姚天璇伤到的是惯用手,画不出那么笔直的符号。人在使用非惯用手的时候,写出来的字难免有点歪斜。这样看来,姚天璇好像不是凶手。”
“这到底是……”许阳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开玩笑的,这只能证明,‘姚天璇是凶手’这一结论不完全正确。权丙的被子上有湿气,但没气味,说明那不是暖气液,也不是酒精,那么应该就是冰刀融化的痕迹。使用冰刀,又没用冰刀,砸不坏暖气又砸坏了暖气,这悖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然是因为,姚天璇还有共犯。”
“可她和我们不是都不熟吗?到底该怎么和人合谋?底下的隔音可是特别差的!而且,我只听到了一个凶手!”权丙提问。
“如果一个凶手出去后,另一个迅速进来,什么都看不见的你,能分辨出那时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吗?”我回答,“还有,各位有谁昨天听见了吴总的眼镜落地声?”
除了吴玑之外,都在摇头。
“我们都有一个误区,认为隔音不好,就能听见所有声音。实际上,小于眼镜落地声的密谋,其他人是听不见的。而晚上的敲打声,不仅仅是撞门的声音,还有姚天璇敲门的声音。姚天璇看到那个人写的字,正巧她也想杀害权丙,因此找上了那个人。”
“她怎么知道那个人是谁?还有,共犯真的只有一个人吗?”许阳问。
“只有一个人。我能确定。这个人是能够拿到油性笔的人——这个人就是我啊。”
死去的男人的日记正是用油性笔所写,而它正好落在了我这,我便稍稍利用了一番。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了。我就在上面添上一个破折号。为了让她能够发现我,假借挥拳,给她展示了我手掌中的墨痕。至于为什么我知道是她,是因为我在回来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她从那间房间出来的样子。
其实,吴玑也看到了,只是她并没有说。她一向对所有事情缄口不言。
然后,姚天璇抱着试探的心情,找上了我。
我毛遂自荐,认为自己能当侦探,给出虚假的解答。如果多人行凶,会隐瞒得更好。这原本会是一场侦探与犯人合谋的大戏。
姚天璇认为,把嫌疑推给许阳就好,而我坚持要排除所有人的嫌疑。根据现有的条件,我们制造了种种细节。
我带着冰刀,撞开权丙房门。此时他听了我的建议,躲在柜子里大气不敢出。我将冰刀插进枕头,砸碎暖气,帮她从厨房里取出了小刀,趁机划开许阳的防护服。做完这些,我让她在房里等待一会儿,等权丙最终睡着。我骗她,我给权丙下了安眠药,他总会睡着的。
接着就是她的回合。我尽职尽力,帮她排除了嫌疑,此时轮到她来排除我的——她只需要拿着小刀,杀死权丙,无需为我做多余的事情。因为我已经帮她做完了。只要她进了房间,用了那把小刀,第一条“没有凶手”的逻辑链就已经完成。一条由小细节拼凑成的,完全错误的链条。
而她没料到的是,我最终摆了她一道。后半夜,她走进了房间,发现权丙竟躲在衣柜,而非床上。因此她无法判断,权丙究竟是什么状态,是否睡着,是否会挣扎?如果他躺在床上,只需一刀就能结果权丙的性命,一切都可控,她可以保证自己不沾上血迹。但现在,一个需要共犯帮她消除证据的人,在面对不利于自己的情况,只能选择放弃。
她没法杀死我。只有一只手臂的矮个子女性,就算持械,面对我这种人高马大的家伙也没有胜算。
摇光说过,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引导出来。我没有一开始就制止她,她想杀害权丙,我就陪她做一场戏,然后把她供出,让众人引以为戒。
摇光,我也是能做到的。
“可是,如果你是共犯,为什么要把她供出来?”许阳问道。
因为她昨天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回忆道。
——排除了所有人的嫌疑,就能把锅推给摇光了吧。没人见过他的尸体,他真能跑来杀人,也说不准。
“我无法原谅这句话。从一开始,你对摇光就一点敬意都没有。可只是告诉大家凶手就是你,对你的惩罚仍然不够。所以我选择用摇光的办法杀鸡儆猴。”用摇光粉碎阴谋的办法:绝伦的推理和故意卖出的破绽。我准备了第二条逻辑,专门用于回击。我先讲出第一条逻辑,让她以为一切正常进行,然后出其不意。
这还不够——还有我自己的办法。
我一把抓住姚天璇打着石膏的手,将她拖过来。她打一个趔趄。我把她甩在地上,对着她打着石膏的手,用力踩上几脚。刚刚固定好的断臂,重新断开。她发出贯穿耳膜的尖叫声。
“天枢!”许阳尖叫。
看到她从那间房间出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当即阻止她呢。
是因为我太渴望一次和摇光一样的体验吧,用侦探的身份,置换腐烂的日常。为此我不惜冒着有人死亡的风险,放她行动。摇光,我赌对了。
他的幻影好像就站在姚天璇的旁边,悲悯地看着。
对不起,但是……
我没有停手,又狠狠踩上去,一脚,两脚,直到那条手臂彻底断开,鲜血四溅,骨头的断面清晰可见。
这部分是我个人的私心。我很享受这一过程,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发现呢?我不愿你看见,但这次,为了你,我必须这么做。
“这只手臂,我会把它丢进循环装置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会吃下各种形态的她的手臂。”在她的尖叫中,我对着怔住的众人说。
“这是一个教训。你们不试图杀人,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如果有人尝试,下场就是如此。”
我顿了顿,歇斯底里地咆哮:“摇光说‘活下去’。你们,全都不准死。”
摇光,摇光……他的脸藏在风雪的阴翳之中。
六
两周后,我们重新踏上旅程。
雪小了很多,灰暗的天空有时甚至能看见蓝色。我们一行零零散散,只有傍晚,许阳建议挖雪洞的时候,大家才会聚集。
权丙保住了性命,没人再试图杀他,也没人试图杀害我。姚天璇在那以后,反复高烧,一度奄奄一息。但她靠着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还恢复得很好。拖着伤员,一天行进不了多少公里。但天气已经没那么恶劣,时间还长。我们在仓库里找到一架雪橇,载满行李,一路拖着。
自那次以后,大家不怎么说话,只有偶尔一起行动。我们消除了猜疑,却慢慢变得疏远。
又或者,大家的精神已经在崩溃边缘。
这天出了太阳,雪橇变得没那么难拉。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太阳,我们出发那天也没有。一点不是个好兆头。姚天璇自告奋勇要拉雪橇。她真的拉动了,我们的心情有点复杂。她能拉动,说明余粮不多。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意识仿佛不在躯壳内。忽然背后有人拉住我。
是摇光,我好久没看到这张脸。他没穿防护服,容貌停留在拉我喝酒那天。日子太久,看来我已经出现幻觉了。
“我做到了。”我说,不知他是否能理解。如果没有我的介入,大家早就开始自相残杀了吧。现在,大家都保持着安全距离,若即若离,是理想状态。
“谢谢你,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摇光露出他招牌的笑,这笑中有几分雪的空灵。
我果然出了幻觉。
“你会跟我到什么时候?”我试探地问。
“我只能呆在附近。”他指着脚下,“我的尸体埋在这。”
被积雪缚住了呀。这也是一种保佑吧。我浅浅笑道。他不好意思地挠头。
那很快又要分别了呢。这个想法淡淡地,忧伤地出现。
“我会活下去的。谢谢你只对我一个人说。”我缓缓道。许阳没有,权丙也收没到的消息,只有我一个人听到。那说明,这是他对我一个人说的。
他的笑容凝固。
“我知道,你可能不记得了。变成鬼的时候,难免会忘掉一些东西。你临死前的真实想法,是让我活下去吧。”我继续说,这次有了底气。
“我当然这样想……”
“那你也知道,我们能带的物品,不够支撑剩下的旅程吧。”
摇光不说话了。他是支持我的。只有我才能看见他的鬼魂,只有我才能践行他的意志。
摇光,我生命中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你。你出现那一刻我便不再是我,而是你的拥趸,你的笑我想留存,你的智慧我想拥有,你的事迹我想称颂。你说你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走卒,对我来说你是整座穹顶。在我漫长得快要腐烂的生命中,你是最特别的。
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所以我羡慕许阳。
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此刻却梗在喉咙里。我知道我不能说。
取而代之的,我说,我会活下去的。
在冰雪的世界里,这是最好的承诺。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什么都可以做。实际上,从关闭那扇黑暗的门,第一次进入那栋建筑,我就在努力实现这个目标。
——摇光说“活下去”。你们一个也不准死。
堡垒的原住民,肯定不止一个,但为什么,我们只找到了一具尸体呢?如果剩下的人都跑进了风雪里,他没有通信工具,无法确认他们的死活。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把剩下的人,全都吃了。骨头和肉,全都丢入了循环装置,就像姚天璇的那条断臂,在身体里反反复复。
物资是不够的,但人类是行走的物资。明白了这一点,我才看清真正能走向终点的道路。唯一一个,能够实现摇光遗愿的方法——摇光只和我说了,那么只要我能活下来就好了。
在路上,把他们一个个,全部吃掉。
所以,你们才一个也不准死。
特别是块头最大的权丙。他绝对不能死在山庄里。但暴风雪山庄,总会死一两个人,会浪费宝贵的食物。
——所以我才讨厌暴风雪山庄啊。我对着摇光,终于说出了那个原因。
当然,我只会吃掉摇光讨厌的人。
权丙,害死摇光的罪魁祸首,不可饶恕。
许阳,和她呆在一起的时光,让我认清,我对她更多的是嫉妒。如果她能消失在世界上……
吴玑,总是压着穹顶工人的消息,就算哪一天摇光死于意外,她也不会通报,不可饶恕。
姚天璇。撒谎的人,摇光说他讨厌撒谎的人,不可饶恕。
衡师傅。那天摇光的宴会,他并不欣然赴约,仍然……不可饶恕。
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也只会有我一个。
再见,摇光,星辰般的你长眠于风雪。愿积雪保佑你,也保佑我。我将一切写在这封信件当中,埋在你的尸体下,希望有一天能有人开封。彼时或许我已经死去,而你将重获新生。
我继续往前走,破开积雪,留下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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