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记事
(一)
文人总是夸张一切的缝隙,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弥合不了的裂痕,痛苦是时时刻刻地不知如何是好,更具象化一些,应该称之为茫然。但若是对一个人有了精确的形容,那便流于世俗和表面。
白先勇的《芝加哥之死》,在一些个时候击中了我,克制的欲望,像沉沦却收回的手,母亲的温柔是芝加哥的湖,人生却是一口井,直到再也不能浮出水面。正午十二点惨白的日光,汗流浃背的人生并没有精确的断点。我亦酷爱意识流和比喻句,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不应该重复地使用比喻句,尤其是相似的形容本不该进行命运的重复。
花草是过于prosperity(繁荣)的意向,我受不了桂花那样浓烈的香气,一如我受不了过于浓烈的情绪。姹紫嫣红开遍,只有童年。我若是有一个极大的院子,只想放一个秋千架。母亲会养一缸快要溢出来的荷花,荷花倒是没有香气,但这种繁殖力过于旺盛的植物,总叫人疑心内里空空。植物还不是顶麻烦的,最麻烦的是会有昆虫,若是吸引来什么蜜蜂蝴蝶,大概是叫人躲着院子走的。记忆是动态的,现实希望是静态,不要改变也不要打破,下一点小雨落半扇微风,已经足足够了。
我有一点散光,戴隐形的时候总是睁大了眼睛看,灵气也变得愚钝。我近来倒是宁愿戴上框架,隔着玻璃看雾蒙蒙的那轮月亮十分安心,生活嘛,总是模糊不清才是最安心。我主张人是不应该停止思考的,但是应该控制情绪的发散,痛苦和欢愉,都不应过分涟漪,不然便像母亲的那盆荷花,开的整个院子都是,迫使你沉沦在童年。
(二)
我从前原不是这般厌恶花草。
奶奶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有很多果子,酸涩的长了十年还是涩口的桃子、杏子、梨子、橘子,以及从来没有结果却一茬一茬花开的葡萄,唯一好吃的是柿子,红彤彤地像一个个过节的小灯笼,柿子结果的时候总是开学,沉甸甸的柿子也失去了食客,我们总是对未来迫不及待。
因为果子很多,春天的时候花开地非常热闹,但那又是一茬春季开学,没有人抓得住那般春光。棉花由于总在冬天开放,唯一在那个院子里见过的光景就是棉花,小时候会和哥哥背着小小的一个口袋捡棉花,我们偷偷地把松松散散的棉花灌进去更多的空气,高高举起然后跑回家看电视。奶奶长棉花是为了做棉花胎,新的棉花胎是她对子辈孙辈最沉的惦念,毕竟一条被子就十斤,她总说重一点的被子睡起来踏实,每年做好几床被子。以前人结婚总是要做新被子的,她眼睛还好的时候会缝新的被面,后来换成了妈妈早早准备好的新的四件套。
家里的新被子总是很多,总让我疑心我结婚的时候怕是一定要带上十条八条。她盖的被子却是薄薄一层,换上电热毯有记忆也不过十来年,她总是那么固执地抗拒一些新东西。我对她有很多的误解和愧歉,总是节俭,一条毛巾洗了又洗,从我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我总是说她最爱的是钱,最不能原谅的故事永远在三十年前。直到她死后,我发现她其实对钱也不感兴趣,或者爱钱和爱孩子们也不是什么冲突的事情;而三十年前又太遥远,她总是为过去止不住流眼泪。
我又有点恐惧,因为我发现随着回忆的叠加,人的记忆是可以被篡改的,越来越不接近真实,但是痛苦是真实的,快乐几近于无。我想我总是惹她生气的,她长出来的果子我总是不愿意吃,童年的我过于温顺长大了的我又过于叛逆。后来过年的时候,我都不愿意贴春联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她拿着一个小小的刷子把门刷得干干净净,她从来都是过于整洁,直到前年她生病的最后一个春节,竟是妈妈贴的春联。年轻人总是觉得自己的痛苦无法言说,而她忍着病痛去絮絮叨叨,越发古怪的脾气,我竟是一丝也没有忍让的。
她走后我只回去过两次老家,每次都是匆匆去匆匆返,过年的时候院子里满是枯草,十月的时候满是盛夏的杂草。我不是很敢细看她的遗像,那张照片经过放大有点失真,那个时候她还有精力每天晚上去跳舞,有一些场合会换上统一的服装,生平第一次涂上口红和粉底,全家人都非常支持她。她的自我不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西游记和济公,也不是由于过于强势而总是生气的家庭关系,是她善良、通人情、爱美、灵巧,那我没有知道的前半生。
她喜欢花开满院子,因为会结果,会有收获的期盼,她的死亡在秋天之前,那个秋天好像什么果子都没有结。我有时候会丧失对人评价的客观性,因为她是我的奶奶,人总是对陌生人过于豁达包容,而对亲近的人仿佛两株缠绕的藤蔓,彼此伤害却说是爱。我应该在秋天之前回家,尽管她会把那些秋天的果实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好好地保存到冬天,等我们回家过年,她总是爱过年的——所有人都在的年。
(三)
母亲也喜欢花草,基本养不活,有了猫之后这些花草更是比赛似的比谁先枯萎,人对活物的容忍度总是更高,比如她对于我,以及前后两只猫。母亲有两个好友,她们种花草颇有心得,几粒小小的种子总能开出繁茂的春天。因此家中的花草多是这两位阿姨富余的作品,而她们也非常大方,总是让母亲去挑。家里还有两盆郁郁葱葱的幸福树,我以前觉得猫咪对树应该没有伤害性,过年回去看那两棵树竟愈发瘦小,猫咪越日益膨胀。
后来换成了一些更好养活的水培植物,家里最年长的一棵草应该是我高中时候水培的,我疑心买到塑料的假的,不然它为何还活着,这么怀疑的时候我便揪几片叶子看看真假,等它还剩一簇的时候我便放过了它,而它顶着这一簇活到了现在,瑟缩在那个脚丫形状的花瓶里,几乎没有变化。吊兰家族因为姐姐妹妹都长得比较相似,我看不出来到底是先前那一株还是妈妈又换了一株。仙人掌也不好养活,因为它的容身之所是阳台,每天晒的像沙漠,而这种植物由于在温带长久地生活,早就不适应沙漠了。又一次我看到仙人掌开了花,疑心它生了病,足足浇了一大杯水,总算把花浇死了!
我总是和母亲一起去那两位阿姨家看花,她们都各自拥有一面花架,从上到下每一盆都能喊得出名字,说的出花期、水分,以及拼多多上的价格。花盆也是精心搭配过的,名字都很好听,花品如人品。其实已经年过半百的女性大多非常务实,她们在艰难的时候撑起过整个家庭,是的女性柔韧而坚强,她们包裹着一切生活的意外和孩子的迷茫。她们会种花,侍候这些花花草草再是浪漫不过。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们的童年和父母的青年到中年交织在一起,彼此成长,我们都已经快三十,离开那个院子很久了,他们永远记着我们十几岁时候趣事,几岁时候挨过的打,他们学会了放手其实不会放开手,我们学会了独立但是痛苦还是想回家。
所以啊,所以我们该怎么步入这个世界,这个你们送我们到来却无法一直陪伴的社会。搬家之后,我倒了两班地铁去买花,寻常市场里香港的花实在太贵,最后挑了一盆辣椒,我是吃不了辣的,但是这样有活力的感觉总让我想起童年的一些瞬间。小南瓜一盆竟然要两百港币,奶奶院子里的大南瓜总是腐烂变成橘子树的养分。小柿子便更贵,观赏性柿子的价格竟然是食用性柿子的几十倍。小辣椒很好,因为小辣椒才四十八文,讨价还价之后花了四十四文,若是妈妈在肯定说这个数字不好必须谈拢到四十文,我谈了,没谈拢,四十四也没什么不好的,便宜一分天晴一分。
死亡最强大的力量不是它能让人死去,而是它迫使留下来的生命都还在继续,若是能克服一切恐惧,那便是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再好不过;若是不能,花草也会接着开,换种活法也总能结果—这,这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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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写的,考试前再也不写了(或许会写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