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户内海和水母的事
迎着日落,直到太阳下山,气温变得和缓。我换上泳衣走下民宿门口的海滩,在海水齐腰深的地方开始游向远处,不到半分钟,我的左臂被一股异样的电流感击穿。
是水母。
酥麻的电击感还在继续,除了确认手臂上没有需要去除的水母触脚,我仍不可置信地站在海水里,手臂开始泛起细小的红疹。左半边的大脑微微发麻,但是整体清醒。
出发前,房东告知我这片海域秋季水温升高,会有水母出没,身型很小,但线状的触手极长,所以下水需要额外慎重。这个信息显然没有打消我的侥幸心。想要以野泳的方式,物理性地进入濑户内海这件事,它的吸引力,远远超出了对异域未知危险的警备。
前一天晚上,我简单查阅了遭遇水母袭击的感受(“触电般的剧痛”到底是什么样的?那时候心里就在嘀咕了)与紧急处理方式,除了及时去除残留在皮肤上的水母触脚,包括不要用淡水冲洗,尽可能识别袭击自己的水母种类以供后续医疗参考(事实证明这对我很难...),如果中毒反应严重,要及时就医。
我傍晚在住处附近溜达,甚至漫不经心踩点了小豆岛的中央医院和医院对面的药房。心里想的依然是,“怎么可能会发生嘛”。
第二天我就老老实实守到药房开门,进去拿着翻译软件买药了。


狼狈地从海滩逃出来,去敲房东的门。
“啊,是水母!一定很痛啊,你感觉痛吗?”
我在想日本人的习惯是,痛的话一定要持续输出“好痛!(ITAI!)”
“哎呀哎呀,这个季节本地居民都不下海游泳,因为会有水母啊!”
“那个,本地居民会常被水母蜇伤对吧,你们有处理经验吧,这个不要紧的吧?”(我其实就想问会不会因此小命不保啊)
被告知不致命以后,我从房东手里接过药膏,冲洗伤口,涂药,彻底懈怠下来。在这以外,能做的就不多了。除了尽可能仔细体会意外事件在身上发生的感受,余下的,唯有信任身体去完成解毒的程序。
伤痕逐渐变成红肿的鞭笞状。红疹已连绵成荨麻疹般的大块风团,手臂像变异人一样鼓起,并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就像是擦破了皮以后,把手臂浸入辣椒油一样那么痛,灼烧,皮肤温度急速升高。只有心率平稳在80以下。
入夜,红肿稍平,局部出现了更具有外伤感的刺痛,提示着第一下被蜇的位置发生在肘部附近。最痛的地方,浮起数条黑蓝色的神秘细线,第二天醒来,它们变成了线路更清晰的褐紫色。增加的黑色素被转移到角质形成细胞,并进一步上移到皮肤表面,属于解毒的过程。
我躺在榻榻米上,举着手臂,在灯光下看,在日光下看。
水母的蜇伤,真的很像海的纹身。

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内海风平浪静,是做一切事的好天气。我按照计划好好享受了与房东一起出海的皮划艇之旅。
我们从家门口的沙滩下水,绕过一座小小的山崖,沿途看见了大量晒太阳的黑尾鸥和鸬鹚,还有一只极近的鹗,“Osprey!”房东也是喜欢自然观察的人,认识附近常见鸟类、贝类和鱼的名字,对我解释四季海水温度的变化,繁殖季求偶的鱼频频跳出海面,拍起更大的浪花以吸引异性的行为。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座更小的无人岛。这里没有水母,我放心地游出去很远。房东也带上简易的设备潜水,甚至摸上了一只活的海胆来(后来又被很温柔地放回深水区去了)。
岛上有弁天的神社,第一次看到鸟居从浸泡着海水的地基里升起,又神秘又亲近。坐在鸟居脚下,我们享用了房东家新鲜采摘的美味无花果。“这棵无花果树是我祖母种的,我们小的时候就在吃了。夏天去祖母家,玩到傍晚回来,她已经给我准备好了洗澡水。那样的夏天,总是更不愿意回到父母的家中。现在我和妻子每年都会一起制作无花果酱,秋天的时候,还会在里面加入自己熬的肉桂酱,没有用来出售,只是自己家人吃。”


在小豆岛的民宿,位于一个村落深处,是房东老祖母留下的旧宅。屋内光线温柔,干净,动线端庄。屋后倚着绿色的山麓,屋前步行不用一分钟就到了海里。我在屋里看见了淡色的壁虎,还有天花板上很大的蜘蛛。同居一个屋檐下,我们相安无事。
祖母的旧宅与房东一家三口的居所连在一起,我进进出出,他们在家做饭飘出香气,孩子嬉闹的声音,都让人觉得房子有生命,而且被照养得很好。

有一天我回来,惊起院子草丛里一片窸窸窣窣的骚动。我偷摸着越过围墙看。一只狸猫落荒而逃,屁滚尿流地,钻进了路边的排水渠里。只来得及看清它灰褐色的毛绒绒的背影,小耳朵,宽宽的短尾巴。我一共遇到了狸猫两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每次都没有来得及和它对上眼神。
在村子里甩手晃来晃去,几乎遇不到什么人。倒是看一只乌鸦吃独食,一群乌鸦排队吃鱼看得入迷,那条鱼实在太大了,乌鸦一边啄食,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也不懂大佬在紧张什么。事实上,除了在渡轮码头上落的时刻,我在附近没有再遇到游客。这里的大小嘴乌鸦、黑尾鸥,甚至黑鸢、蓝矶鸫,可比见到的人多太多了。
暑假结束后的旅行淡季,咖啡和餐食店全都很早打烊,多的是本地老年顾客,门口摆放着便签簿和铅笔,客人手写点餐后再进屋落座。天黑以后几乎没有路灯,村庄安静极了,唯有虫鸣彻夜磅礴浩荡。





想要去的寒霞溪,也因为季节性的班车运营调整而无法抵达。小豆岛是这次濑户内海之旅的最后一站,我索性不再抱有计划任何行程的意志。却在空无一人的池田港码头,吃到了好吃极了的咖喱。沿着海边公路,在日晒下盲目地走了长长的路,盘算着冰箱里的啤酒还是要回去喝掉,榻榻米上掉落的细砂还是要好好清理一番之类的琐碎事头。直到夕阳再一次降临,往返于高松和小豆岛的末班渡轮靠岸,天上挂起了崭新的农历八月的月亮。
一个老妇人在海滩上遛狗,远远地大声和我打招呼。很遗憾后面她讲的话我全都听不懂。当时我再次站在礁石上,睁大眼睛试图寻找近岸的水母,想看看袭击自己的元凶究竟长什么样子。房东说这个季节仔细看能看到不少。但是遍寻无果。她是在提醒我注意安全吗?我只能抱歉地微笑,并胡乱回以最基础的谢谢,谢谢。



痛觉就是可以有这么丰富的层次。后来,电击与剧痛悉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似淤青的按压痛。从日本离境时,鞭痕已经像是0.38EF尖的钢笔在皮肤上留下的划线。回国一周后,伤口居然爆发了起因不明的过敏,血痕涨破皮肤表面,以一种意料之外的规模发炎,针扎虫咬的痛痒。我也只好重新就医,用药,等待重新结痂,剥落,色素沉淀。聚成粗大新描的鞭痕。这条濑户内海送的水母花臂,看起来像要再跟牢我一阵子,是海的提醒,也是海的侵犯和贻赠。
在工作上遇到的记者,好心问我是否遭到了家暴。复课第一天,又被学生误认为是猫抓伤。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在第一节课上对着新一届学生讲了水母的事。学生给出了夸张的反应和哄笑。
我尝试去说明,这件事为什么让我停留,为什么对我而言具有危险又迷人的文学性,“而不仅仅是因为你们的老师是个疯子。虽然人生在世两万天,更要紧的是去冒险和体验未知。但不仅仅是这样的。”

© 本文版权归 Xantheluna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
-
浮草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8 08:35:07
-
巷老师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19:37:42
-
kaleidoscope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14:15:06
-
jojoojooo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11:53:08
-
之徽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09:30:57
-
不能·喵大妍儿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09:04:41
-
让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08:25:47
-
suda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08:05:59
-
香蕉鱼饵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07:58:24
-
猫猫神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07:52:19
-
沛韦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7 01:36:18
-
睡到自然醒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6 23:53:12
-
沛然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6 23:23:03
-
#好运阿柴#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6 23:13:56
-
荔榛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6 23:11:41
-
#ArtfulDodger#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16 23: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