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花儿落了

2024年8月16日早上7点28分(医院开具死亡证明的时间是7点33分),我永远地失去了爸爸。原本2024年阴历8月18日,他正好过56岁的生日。
是弟弟打电话通知我的。
第一通电话打过来时,我正在给小女儿洗脸,弄完就要去坐地铁上班了。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的人名时,一股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头闪过,“该不是爸爸不好了吧”。
接通后,电话那边是弟弟压抑的声音,“姐姐,我现在在医院,爸爸要不行了,你看下怎么买票,赶回来吧……”;挂完电话,我慌忙出了主卧房门,弟弟带着隐忍的哭声又打过来,“姐姐,爸爸已经走了……”说完仓促间挂掉了电话。
我来不及悲伤,赶紧请老公买票,并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此时两个孩子还跟在我身边拉拉扯扯,我去厨房门口告诉公公这个消息,他一边抹了抹眼泪,一边走出来看了一下挂钟的时间,面对忧心忡忡的我,他安慰道,“你放心回老家吧,两个娃我和你老妈肯定弄得好好的”;我又返回主卧继续收拾行李,婆婆说,“咋会不难过哦,但是你要坚强,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还有两个娃”。
故事总是惊人的相似,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说再见的时候了。

几个月前的5月28日,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到了公司,正在吃早饭的时候,突然陆续接到大舅的微信语音通话和电话。当然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因为平时大舅并不会经常联系我,且还是在这么早的时候,该不会是爸爸在上班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
几分钟之后,妈妈在电话那头哭诉着跟我说,“你爸这几天说肚子不舒服,没办法大便,昨晚我们送过来急诊,医生说你爸有两个胆结石,还很可能是肝癌晚期,怕是要不行了,医生让明天去市区医院再做一个检查……”
我有点慌,但还是假装镇定起来,安慰电话那头的妈妈不要慌,该做的检查要配合。同时,让妈妈把爸爸急诊的检查单拍给我看看;然后,又打电话给老公说明情况,商量出发的时间。上海这边也不是能马上撒手不管,毕竟我还有两个不到2岁的娃,从出生还没有离开过我一天,出发之前需要安排下。
验血和B超单陆续发了过来,甲胎蛋白的指标高出正常指标很多,B超和CT上面也有不利的提示。增强CT的检查是必备的,医生的安排也算合理。在网上查询一些资料之后,我心里大概知道晚期肝癌的预后并不是很理想,爸爸的病真的是“前途未卜”啊……我的爸爸怎么会得这个病呢?是因为他经常抽烟,喜欢喝酒么?

那一通电话之后的隔天,我坐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回三峡机场,然后直奔爸爸预约做增强CT的医院。妈妈说,主治医生已经基本判定是肝癌了,做增强CT只是再确诊下,情况不会很好的。“不要将肝癌这个事情告诉爸爸,只说是胆结石,记得”,妈妈不忘交代道。
早上十点多到医院时,正好爸爸和妈妈以及几个姑姑姑父也到了。在检查室的过道里,爸爸缓步向我走来,我赶紧迎上去。他晒黑了、变瘦了、皮肤有些干燥,手腕上系着住院的手环。他不是我记忆中爸爸的样子了。我带着他去窗口打造影针,然后去检查室做检查,之后再返回江南院区的住院部等结果。我们一行人甚至去医院附近的一家火锅店一起吃了午饭。
如今说来愧疚和抱歉,上一回见到爸爸,还是在2021年的国庆假期,我们回宜昌老家办婚礼(我们的婚礼是分别在云南和宜昌办的,云南的婚礼2020年年初就办完,后面受疫情影响,宜昌的婚礼一直没有办)。仪式办完,结婚证领好,在家里还逗留了几天,临出发的那天,爸爸坐在阳台上整理他的渔具,也没有多少言语。后面到家后跟妈妈通话,妈妈安慰我说,“你别看他没说话,他坐在那里偷偷抹眼泪呢”。
这么一算,我有将近3年没有回家了,这3年间我都在忙啥?工作上经历了双减的震荡与迷茫;烫伤一次;怀双胞胎;经历上海的封控;没多久就是两个娃早产;然后开启艰辛带娃,以及产假结束后23年2月起的艰难复工。我的外公和奶奶在这期间也陆续去世了,老一辈人只剩下我的外婆了。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我被裹挟在其中,没有心力跳脱出来。我总是梦见在不同的地方,我所种的花忘记浇水,逐渐干枯了。而它们明明之前长得那么茂盛呢。这样的梦大概是有寓意的,也许是我自我的一部分,或者我所珍视的一部分,被压抑和忽视太久了。回老家、见爸妈,仅仅变成了心头的一个念想。
反而是在2024年,从5月底开始,我回了四次老家。可是每一次,我所珍视和宝贝的东西,都在渐渐流失。
5月底第一次回家,爸爸确诊了。我前后在医院陪了他几天,不到一周。那时他还能下楼遛弯,我们一起去医院楼下走了一个大大的圈,还绕到幼儿园的铁栅栏前,观看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练六一儿童节的节目;他的胃口还可以,我给他买了蜜雪冰城的奶茶、北京烤鸭,好歹都能吃一些;他还时不时说个笑话,和同病房的老爷爷聊天,对自己的病情充满了乐观,是不是会说“等我好了,我要……”

陪护的时候,午餐和晚餐基本就在附近的饭馆下单,老板娘差人骑电动车送过来。爸爸每次都叮嘱妈妈说,“让老板搞一条鲫鱼,姑娘喜欢吃鲫鱼”,我喊爸爸吃鱼,他说“你又不是不晓得,爸爸喜欢钓鱼,不喜欢吃鱼”,顶多只是用鱼汤拌饭吃;病房是三人间,我去洗澡的时候,爸爸又跟我唠叨说,“你洗澡的时候,记得要把这个门从里面反锁着,要注意安全”。这个提醒我锁门的习惯,从我小时候提醒到现在。
这一次返程之前,见了主治医生杨医生,也和亲戚们商量爸爸的病情。医生这一方面,对照爸爸历次检查的片子,非常坦诚地告诉我们,“肝已经坏掉三分之二了,并且在转移,已经不建议手术了,保守治疗,让他舒服点吧”;亲戚这边,因为近几年见过亲友中同类病例的情况,在化疗介入后没多久人就去了,也是坚持不要给爸爸做靶向治疗,只做保守治疗;并且,也一致坚持不要告诉爸爸实情,“只说是严重的胆结石,不要说肺癌,说肺癌的话,以他的性格,去的更快”。于是,返回上海之前,四姑父开车带着爸爸,我们一行去枝江见了一个老中医,开了一个疗程的中药。

时间过得真快,我就要返程上海了,妈妈、弟弟和我三个人商量之后,在一个只有我们四人的空档,非常严肃且认真地向爸爸“宣告”了他病情的严重程度,当然没有透露一丝一毫癌症的信息,只说“你的胆结石非常严重,医生不建议手术了,这几天先在医院消炎,炎症退了就可以回家了。另外,这边医院医生和老中医都叮嘱过,烟和酒是绝对不能再沾了;班也是不能再上了,回家之后,想钓鱼就钓鱼,想拉二胡就拉二胡,三餐和药准点吃……”
爸爸愣了一下,有点流眼泪,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和我们说话。这以后,有时候他去病房的走廊里转转,去找认识的病友聊聊天。我买的苦荞,也坚持在泡茶喝。后面我带着不舍和担忧回了上海,告诉妈妈一旦有任何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另外,又时不时给爸爸电话,问他吃饭没有、大小便是否正常、有没有哪里明显不舒服、不要吃烟喝酒,到后面爸爸都嫌我每天打卡烦人。

也是在这期间,爸爸的四个姐姐,以及妈妈的哥哥,还有之前走得近的亲戚朋友们, 每天轮换着来医院或者家里“打卡”。家里总是那么的热闹,大家都来关心爸爸的病情,和他聊聊天。爸爸有时候想吃懒豆腐,有时候想吃干鱼,有时候想吃杏子,还有时候想吃甜烧饼,妈妈和亲人们无一没有满足他的。虽然每次做好他只是吃了一点点,但也还是尽力去满足他的需求。后面我和妈妈说,虽然爸爸在世的时候,我们没有和他明说病情,但是从这个探病的阵仗,以及他后面身体不适的表现,或许他心里也会有一丝感觉,知道自己或许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毕竟,他一直以来身体都是很好的,没怎么生过病。
8月初第二次回家,那时候爸爸肚子已经有一段时间的胀意(估摸是癌细胞扩散,挤压空间,加上有腹水),食欲也所剩无几。我跟妈妈说,“有腹水就是不好的征兆了,要多注意点”。这次去医院,医生已经不接收了,好说歹说,在医院住了几天,常规打针挂水。我和妈妈商量着早点带小孩回老家,否则就再难见到外公了,尽管带不满2岁的双胞胎出远门是一个难题。
于是,爸爸第二次出院回家后没几天,8月4日,我和老公、婆婆三个大人,带着将满2岁的双胞胎女儿回家了。从上海浦东飞汉口,再从汉口转高铁到宜昌东站,到站后找到我们租好的车开到江南,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爸爸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们,时不时靠在沙发上。
一个多月不见,他又瘦了很多,肚子大得明显,皮肤明显发黄,每天几乎不吃东西。他的情况很不好了。吃饭的时候,他在一边的沙发上靠着。过了一会,他挪到饭桌上来,看鲫鱼摆在我老公的面前,于是一边端起来和我面前的清炒四季豆换位置,一边对我老公说,“对不起了啊,我姑娘喜欢吃鲫鱼”。
两个外孙女第一次回来,爸爸自然是高兴的。但是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没办法支持他去抱娃,或者是带娃了,他顶多是在孙女凑过去的时候,对她们笑笑。或者是在孙女喊爷爷的时候,欢快地应一声。有时候,他慢悠悠地挪到卧室里面,找出来老早之前就留意收着的玩具,或者是一辆小车,或者是一串项链,给小孩子玩。
这一次,我们总共在家逗留了一周左右。到家的第二天,爸爸说想去三峡大坝,但老公租的车开不到那里,于是改行程说去车溪风景区。早上出门,中午十一点左右就回来了。到了车溪门口,爸爸体力不支,租了轮椅坐着。进去的路也难走,经不起折腾,于是同行的大姑和三姑商量着没有再往里走,带爸爸回来了。
爸爸之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没事在家的时候就喜欢鼓捣各种音响设备,甚至在窗台上还有一个电子琴。但这次病中,他却尤其怕吵。不到两岁的小孩子,已经迎来了“可怕的两岁”,在家里不是叫就是跳,时不时抢个东西打个架,自然是不会安静的。于是爸爸躲进了卧室,关起了房门,又怕我们多意思,托妈妈给我们转述说,白天的时候尽量带娃出去玩,让爸爸安静着稍微休息下。
这一点我们自然是知道的,于是带两个娃尽量在外面多呆。有一天我们早早出门,老公、婆婆和我,三个人带着双胞胎姐妹在三峡游客中心坐船,一路向上去三峡大坝。早上七点多出门,晚上大概快八点才到家。一路上基本上在赶景点,三十几度的高温天,坝区基本是水泥建筑,晒得很。好在娃并没有闹,姨妈期抱着累点就累点吧。我们在游船船头和坝区都拍了合照,等到家之后一定要拿给爸爸看,就当是爸爸亲自去看了吧。
过葛洲坝船闸的时候,大家都簇拥在船头拍照,就连老公也凑过来。我却想起来,葛洲坝对我并不是陌生的事物啊。在我小的时候,那时候可以骑自行车从葛洲坝上的路面过去,还需要办理行车证呢。爸爸用自行车载着我,不知道从那上面过了多少次哦。升船机是可以看到的,开闸放水的时候,激起的水流边还会挂着小小的彩虹。至于秋冬,上坝之前的路边,还有高高的柿子树,曾是自行车后座上我的盼望之一。

我们带着娃在家总共一周的时间,我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和爸爸好好相处,不是在带娃,就是在带娃。好不容易能说几句话,总绕不开“要不要吃这个”之类的。临出发的前一天早上,两个孩子去三峡累到了,还没起床。我去爸爸的房间看他,他躺在躺椅上,见我进去,叮嘱妈妈当场给我拿两个孙女的见面红包,又叮嘱我说,等孩子大一点要好好教她们规矩,“从小没规矩,长大了不好纠正,总是像现在这么闹是不行的,要好好教育”,又叮嘱我说,孩子不对的时候,该教训的时候应该教训,但是只能打手和屁股,其他地方不能碰,“你弟小时候有一次,我生气打了他的脸,鼻子到现在还是会流血,我还不是后悔”。就这样絮絮叨叨,爸爸自己讲着讲着也有点流眼泪,我也没忍住。于是两个人对着流了一会儿眼泪。
第二天的飞机上午9点多起飞,我们七点就要从家里出门。临出门的时候,爸爸已经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了,“爸爸,我给你拍张照片吧”,爸爸瞅着我,略带严厉地说,“我看你还不快点走,一哈儿赶不到飞机了”。于是,我只好心情沉重地,拖家带口地去赶飞机去了。这一面,或许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可是我多想留住过去的时光啊。
人到上海,心却总牵挂着家里的爸爸。我知道他情况很不好,本应该在病床前日夜侍奉的,但却因为现实而不能。多么残酷啊,我在上海等着爸爸的“信息”,一旦爸爸不好了,我要第一时间赶回去。这真是令人难受的感受,从念高中起,我就离爸爸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8月10号返程上海,上了几天班,爸爸就彻底不好了。8月16日当天,接到爸爸去世的信息时,已经没有当日返回宜昌的航班,只好临时买高铁赶回家,上海站出发,南京南同站换乘。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刚到小区楼下,妈妈和帮忙的亲戚们正准备去饭馆里面吃饭,爸爸已经安顿在殡仪馆的冰棺里面。17、18停灵两天,19号葬礼,20号火化加下葬。
囫囵吃完晚饭回家,亲戚们都已散去,妈妈开始扔爸爸的东西,那些穿过或者簇新的四季衣裳、鞋子;爸爸日常宝贝的一些玩意儿,还在世时睡过的躺椅,妈妈都分门别类装好,嘱咐我和弟弟一会运到楼下的爱心回收站塞进去,如果有人捡到愿意要就要,不愿意要就送去垃圾站。我想插手留一些东西,比如爸爸曾经喜欢的邓丽君的碟片,但被妈妈粗暴地制止了。“你是想留着这些东西,让我看着它们想起你爸爸,然后伤心是吗?”我想她那时也是悲从中来,这次爸爸生病,最操心劳神的就是她了,硬是苦苦撑了两个多月。于是,我边帮忙收,边掉眼泪,同时“顺手牵羊”,偷偷藏一点东西。
比如,我坚持留下了爸爸的本子。有一个棕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开时扉页上写着“孙子的生日是8月19号”。是的,孙女们是8月19号出生的,可是她们的外公要在8月19号办葬礼。这是多么大的反讽呢,极喜与极悲,新生与告别的激烈碰撞。一时间悲从中来,不能自拔。等两个孩子长大,或许对外公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本以为,有一天可以带着两个女儿回老家,让外公带着她们一起去钓鱼,一起去兜风,让孩子们感受到外公的手巧与细心。

8月19号,我们早早到了殡仪馆,先把灵堂布置好。大概十点左右,在仪式主持人和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爸爸的遗体从冰棺转移到了灵堂,开冰棺确认的时候,我瞟了一眼,他的脸色铁青,没有表情,就像沉睡了一般。
灵堂里面一直放着哀乐,这声音让人愈发难过。爸爸的遗照投影出来了,陆陆续续有亲人前来吊唁。傍晚的时候,按照传统习俗,丧乐陆续吹吹打打进门,我从里面迅速捕捉到熟悉的唢呐声,嘹亮的、凌厉的、婉转的、嘶哑的。
以前,爸爸也是那个业余帮忙吹唢呐的人,凡是有葬礼的场合,需要他们这个丧乐队的,他都会去,也会带上我。我跟着爸爸吃了很多场白事的酒席。从葬礼当天,到第二天上山下葬,见过了太多灵堂、太多孝子、太多哭泣、太多花圈了。但是这一次,那个吹唢呐的人躺在这里,由别人替他吹出那一曲唢呐,由别人替他敲响那扇铜锣,由别人替他布置一个体面庄重的灵堂,是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在这里跪着给他守灵。想到这里,又是悲从中来,眼泪和鼻涕一同下来。

等亲戚们基本都到了,晚上七点左右开席吃饭。在那之前是告别仪式,灵堂的棺木会打开,所有人排长队绕灵一圈,最后看一眼死者。这一眼之后就是闭棺,明天清晨直接去火葬场火化。
我们跟随着司仪的安排,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成方队。我是第一排最右边的那个,也是绕圈告别仪式打头阵的一个。走近爸爸躺着的棺木时,我突然绷不住了,一遍一遍哭着喊“爸爸”。是啊,这一次喊爸爸,至少还有一具肉身;下一次喊爸爸,只能对着空气,或者在心里默念了。我真的没有爸爸了。我哭了好一会才慢慢止下来。就让我哭个够吧,以免在不能流泪的出殡日掉眼泪。
那一晚,我和弟弟,两边的亲戚以及我的老公,都在灵堂守了整整一夜。唱古的先生一直唱,传统仪式按照步骤进行着。早上六点多,我们几辆车向火葬场出发,打头的是我和弟弟,爸爸躺在棺木里。按照习俗,我 请开车的师傅在过大桥的时候靠右边慢行,用力将一把硬币抛向长江里。爸爸,请您走好,算是和您道歉、道别、道爱、道谢了。

爸爸的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回到了上海。总感觉有些恍惚,回想起之前爸爸在世时的点滴,极容易心痛,极容易流泪。十五的月亮要圆了,会想起爸爸;听到口琴演奏,会想起爸爸;吃鱼的时候,会想起爸爸;孩子喊爷爷的时候,会想起爸爸……很多时候,突然间想起爸爸,然后泪水控制不住往下流……
我的爸爸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虽然他近几年脾气渐渐变得不好(很大部分和肝癌有关)。我记忆里的爸爸,会在走亲戚喝醉酒回家的晚上,把我驮在肩膀上走夜路,顶着漫天星光和一路蛙鸣,稍稍趔趄地赶回家;会在炎炎夏日,把破旧的卡车轮胎充满气,投放在家门口的堰塘里,带我们在水面上漂着;会在我想要吃葱油饼干和荔枝的时候,即使很贵也会咬牙买给我;会在我每次开学的时候,骑自行车送我去学校报名,等我领新书回家的时候,用旧美术课本的内页帮我包出精致的书皮;会在我小时候生病感冒发烧的时候,即使已经是夜里的十二点,也要蹬着自行车送我去医务室检查;会在我上物理课要做小模型的时候,帮我用铁丝拧成想要的形状;会在我每次离家的时候,拎着行李送我上车,目送我离开;会在想我的时候主动给我打电话,又在挂电话的时候郑重地说“再见”;会在我担心自己做不到或者做得不好时,跟我说“爸爸相信你”、“慢慢来”……
这么好的爸爸,就这样在20号上午化成了骨灰盒里的一盒白骨,然后安放在风水先生选定的一方小墓地里。弟弟说,“现在爸爸就剩这点东西了”。我说,“不,爸爸留给我们的关爱和叮嘱,以及期盼都还在,那也是爸爸”。
9月15号,为了准时参加爸爸的五七(一般人去世之日后的三十五天,根据实际情况会稍微提前),考虑到台风贝碧嘉的影响,我将原定16号出发的航班调整到了15号(后来证明这种调整是明智的,因为受台风影响,15号晚上八点之后的所有航班都停了)。17号正好是八月十五,是定好爸爸五七的日子,距离他五十六岁的生日只差几天。亲近的好友们都到了,吃完午饭后稍作休息,我们顶着三十多度的高温,到公墓给爸爸做五七的仪式。先请爸爸吃饭,抽烟,喝酒,再用生日蛋糕、月饼;再给爸爸烧包袱(至亲好友每人一份,请风水先生写好,然后烧给爸爸),送别墅、车等(纸扎的,需要由女儿购买,在五七这一天烧好送过去);再送纸钱、点香;最后,再把亲朋好友们带来的菊花整理好摆放在墓前。仪式结束后,我们去给去年十月过世的奶奶烧纸,她的墓地就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又绕道去给前年过世的外公烧纸。在这青山之上,埋藏着多少人的牵挂与不舍呢。从此也算上我沉重的一份吧。

爸爸生病之前,业余时间会养花。从前独门独户住的时候,房前空地上养过碗口般大小的月季花;后来养桂花树、松树。住到高层之后,爸爸在花盆里面养花。我们回宜昌结婚那年,我给他在网上购买了天狼家的几盆月季,但后面没有留下来。一直以来活得很好的,是卧室里的那盆文竹,十分茂盛,长成了一颗小树的样子,甚至开始结种子。爸爸提过好几次,要用收集的种子培育出新的文竹,他还十分自豪。自他五月底生病以来,家里的文竹疏于照顾,终于死掉了。妈妈种在客厅里一盆茂盛的金枝玉叶,也死掉了。是不是亲人的离世总会带去曾亲手侍奉的花花草草,因为人不在了。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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