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对于农村的人来说,过年洗澡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很隆重的事了。
在我小的时候家住在一个很隐蔽落后的村子里,那时候路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也没有直达的公交车,要想进城,得走半个多小时的土路,然后到一个连着三四个村子的一条大马路上去等车。等车也有点赌的意思,一半靠天气一半靠运气。如果遇到什么下雨下雪那车肯定是不发了。如果进城的人太少,司机不够本钱,人家也不发,如果进城的人太多,司机可能早早就开车走了。所以你等了半天要不就是车已经走了,要不就是根本不会来,你只好悻悻的再走半个小时回去。
那个时候一年只进城洗一回澡。夏天还好说,到了夏天,阳光炙热,蝉鸣不断,热浪一波又一波的席卷整个院子。到了大薯那几天,我妈就会早早的在院子里晒两盆水。等到下午三四点左右的时候,水已经晒的很暖和了,然后便把我脱得一丝不挂,像个泥鳅一样往水盆里一扔,先用水把整个身子淋湿,然后就开始上搓搓下搓搓左搓搓右搓搓。等给我搓完原本清凌凌的水已经变得浑浊,中间夹杂着搓下来的泥点子。然后我妈再顺势把我抱起,放到旁边另一个干净的盆里,从头到脚再涮一遍,我就这样水灵灵的洗出来了。然后就是我哥,再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一遍。
夏天的时候在家还能勉强洗洗,到了冬天可就难将就了。那个时候还没有暖气,家家都是煤炉子,光是取暖问题都很难解决了,更别说洗澡了。所以每到临近过年的那几天,我妈就拖家带口,浩浩荡荡的进城洗澡。
公交车一天有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我们只坐上午的那趟,下午的那趟时间太赶,去了啥也干不了就又得往家赶。如果有幸挤上公交的话,差不多有个四五十分钟的车程就能到了市里。市里车站离洗澡的地方还有好远的距离,于是我妈就拉着我,我爸拉着我哥,我爸我妈大步走着,我跟我哥小步跑着,生怕走的慢了去了就没有位置了。其实那个时候城里已经有三轮车了,我爸我妈都舍不得让我们坐,对于他们来说,走路应该是我们与生俱来最擅长的事了。
到了澡堂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脱衣服的间隙就看见一波人进去了,过一会另一波人又出来了,就像是煮饺子似的一锅一锅的进再一锅一锅的出,个个白花花,晶莹剔透的。我妈麻利的脱干净身上的衣服,就不断地催促我快点。我把棉衣棉裤脱了以后,秋衣秋裤就像是粘在了身上一样再也舍不得脱。其实并不是舍不得脱,由于一冬天没洗澡,胳膊肘和膝盖这些大关节处就像糊了一层泥盖子一样感觉稍微用点力就能直接掀起,表面的皮肤就像皲裂的土地一样,裂着一道一道的口子。那时候我已经九岁了,对面子和自尊这种东西已经有了模糊的概念,虽说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但我害怕与他们的目光对视,害怕看见他们错愕的表情。所以当跟我们一批进来的都已经脱光衣服进入澡堂的时候只有我还呆呆的坐着,直到外面只剩下一两个人的时候我迅速脱了衣服,两个手抱着胳膊肘,半曲着腿,尽量以最小的姿态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可以缩成一个球迅速的滚进去。可是希望只能是希望…
澡堂里挤满了人,没有一丝空隙。我挤进去努力的寻找着我妈,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此时她正在和别人在总用一个水龙头。看见我过去我妈把她的半个身子从水龙头下面挪开,把我拽了过去。原本两个人共用一个水龙头就够紧张的了,现在又多了我一个。我妈不好意思的朝对方笑笑,好在大家都是朴实善良的乡下人,并没有人会计较。
澡堂里水汽弥漫,又闷又潮。人与人之间像是遮着一层薄雾似的,看的不是特别真切。各种声音掺杂其中,哗哗水流声,搓澡阿姨的叫喊声,小孩的吵闹声、哭泣声……整个世界沸沸扬扬。这些声音就在你的耳边,可你却又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在这些声音的掩盖下,我的思绪完全放飞,任由水汽裹挟着逐渐上升、凝结、降落。
“妹,你哪的?”可能是多加了我一个我妈有点不好意思,便主动搭讪。
“三0厂的”
“我正说看着眼熟呢,我小庄的,咱们是一条线上的”我妈说。
对方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来的还是和朋友?”
“和朋友”
“那咱俩一会互相搓搓背呗。”
对方说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不管对方说什么,我妈都会以一句“那你给我搓一下呗,孩子还小,不会搓。”结尾。
是否洗干净的判断标准也很简单,那就是看双手双脚是否泡起了褶子。等双手双脚泡的像八十岁老奶奶的手一样布满了深一道浅一道的褶子,那就说明洗好了,可以出浴了。
披上浴袍,我仰着头,挺着胸,大步的走了出来。出来以后瞬间神清气爽,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轻盈的人,随便的一阵风似乎都能把自己吹起,然后越过澡堂,穿过草地,吹向蔚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