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哲学与市场的哲学
政治的哲学与市场的哲学
区分两种模式的哲学。这里的“政治”和“市场”更多是对两种模式的形容,但也并非与政治和市场本身全无关系。
政治的哲学首先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哲学,关注于总体性,并尝试在其中无所不包。并且因此,这种哲学面临着跟现实政治同样的困境:它不得不在自身之内妥善放置种种矛盾之物,调和它们之间冲突的关系,时时刻刻要为保守派所掣肘,又要为前景所引诱。这种矛盾频繁地撕扯着政治的哲学,使其耗费大量的时力在内部的争论中,并沦为一种表演性的技术。
归根到底,它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在其内部一切都是被构造的,都有待被重新商榷和定义。但它必须要以相反的方式去发展自己的信徒,将那些哲学工作者们捆绑在某种既有的建制之中,避免他们去做彻底的怀疑,以便继续维持自上而下根系的生长,即使其效用愈发微弱。这些都是服从于对总体性的渴求而需要付出的代价。
总体性的思想并不诞生在其中某位哲学家身上,而是诞生在某个既已形成的概念框架之中。在此框架下,每位工作者只需要完成某一特定领域内的问题,然后在交流和争论中尝试构筑到作为整体的哲学性期冀中。这种分门别类的领域细分是一种政治式技术,而它的目的全然是服从于总体。
政治的哲学就是在生成一颗树,围绕某些既有的东西去做延伸和修正。人们不是被吸引到此的,而是一颗颗人头作为结果长于斯、成熟于斯、悬挂于斯的。为此,庞大体量的政治的哲学,即便已经老朽,也仍然死而不僵,也仍然不乏有新嫩的生机从繁冗的枝干持续长出。这些就是尚能为人们聊以慰藉的东西。
政治的哲学被看作是原本知识的自发凝聚与继续生长的结果,但它必须成长到足够大的体量,才能够用它所生成的群体作为并代表参与政治的大多数。知识在其中仍然会更新换代,但由知识所形成的权力结构却是不容修正的,它要以此维持某种政治身份感的确定。其结果也必然是要形成某种体制:领域的分工、主导课题的确立、反对意见的排除。相比于关于知识本身说了什么,在这里,按照规则所维持的知识的流通循环则显得更为重要。
最后,政治的哲学尝试代替所有人去言说整体,这在根本上即表现为一种僭越,一种对权力集中的幻象。它必须向人们给出一个明确被规定的终点(即目的),既是作为一种信仰,也作为一种控制其劳动、且无法被兑付的承诺。但有关整体的言说总是由其所控制的权力所加持的,失去权力时,这种言说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它始终要面临着的危险,为此它只能不断地扩张,不断去同化更多的群众,来维持其压倒性的多数力量。
市场的哲学则在根本上采取相反的进路。宏大的整体性在这里即便存在,也只是作为局域的可能世界而被建造。重要的不再是对总体性的言说,而是替不同者、相异者去发声,一边尝试从牢固的既有建制中脱离,一边为了说出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而四处寻觅。可以在与政治的哲学相反的意义上说其是自下而上的,但市场的哲学本身并不尝试去确立某个新的权力结构,而只是活跃于市场中的个人会去做这样的尝试以便维持市场自身的活性。
市场的哲学遵从市场的规则。其一是绵延,新生与衰亡总是在同时进行着,已有之物不需要再多去言说——它们已经参与到了现实之中,并被逐渐钳制为规则的一环,除非能通过这种言说再展现某些新的东西。因此,它将不受束缚地从事某种生产,它从未注意到有与其相伴的敌人,于它而言,所有一切都只是潜在未被利用的生产工具。
另一是朝向未有和创造,它不去寻求“正确”之物,即所谓被某种多数人所“公认”之物—— “正确”总是一个政治性的概念。市场不关心正确,市场只关心价值,而价值就是差异与创造。市场的哲学仅仅由那些意想不到之物、无法想象之物所代表,它的职责是创造不可能。这也是其无可避免的驱力,若非不断有崭新之物出现,市场将很快坏死并停滞。
因为对总体性的刻意回避,在市场的哲学中即使有一个整体意志需要去被谈论,但在最终仍然要回到个体的意志之中。个人无法直接去遵从市场的哲学对总体性所作的规定(即持续的创造),而是必然要服从于某种构成为“自我”的自发配置,并在恰当的时候驻足、停止追寻,开始从事生产活动。即便在我们已经绕开了对主体的规定,但这里仍然有一种“个人”需要被承认,曰为“诚其心,尽其命”——这是市场的哲学下降于个人所作的规定。
市场的哲学通过一种策略来协调总体和个人之间的关系:总体性的规定不是目的,而是方向;不是收束的终点,而是朝向不确定性的开放。它拒绝被任何个人追寻那种无止尽的创造,拒绝提供允诺,而要让所有人去冒险成为他们想要的自己。它保留在个人身上的多样性将带来市场中的多样性,以便继续激发创造。
尽管市场的哲学常常表现为一种对主流的反抗和破坏,表现为脱离大众的少数群体,但那并不意味着要将市场的哲学作为政治的哲学的剩余。同样,也没有必要将市场的哲学鼓吹为革命者或颠覆者,它并不试图倾覆既有制度,而仅仅为了对新制度的可能性作出展现。市场的哲学首先关注于“展现”,而去“践行”它则是在形成另一种哲学。
对两种模式的哲学的讨论,向我们刻画了一幅“知识-权力”结构自然生长的图景:知识的自发汇聚总是在尝试组织为某种权力结构,已经生成的结构将不断扩张,并自我生成其所需的民众和知识更迭体制,但它始终无法在真正意义上代表所有个体;因为从一开始就有不同的知识中心在相互竞争,也将不断有新的权力结构出现并谋求生存之位,为了避免被同化,新的“知识-权力”结构将寻求着越来越大的差异。
为此,哲学分化为两种不同的模式:1)参与构造一个既有的建制(往往是原本构成为自身的建制);2)尝试从既有建制中挣脱,寻找并投向新的建造。
在此图景下,就哲学本身而言,它只关心某种知识的持续发生,无论是产生自既有的建制,还是来自众多新生者。但在一个更大的视角下,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哲学仅仅要求知识的增长而从未允诺明确的知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