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闪耀,海浪如昔

有一种说法我很认同,年轻人到大学里要紧的不是什么学分、论文和讲座,而在一个“熏”字,也就是感受那个“气场”。回想起来,在大学里淘旧书,就有那么一点——像是回到了家家系采丝、悬菖蒲的时节,孩子从小参与其间,熏着那股子辛辣而微苦的草香气,无形中就接收到许多生命的讯息。
那时候我在经济管理学院,老故在文学院,同在一所院校,原以为他更应该有机会领受“风来蒿艾气如薰”,哪想到这老兄中学时就经常翘课出去看课外书,进了大学更是野性难驯,一个学期都不在课堂上照面,气得《文学概论》的老师差点儿要给他挂科。可以说,他的学问几乎都是从校外的旧书摊上“熏”出来的。我当然不敢如此履险,不过因为朝夕过从,大脑的内存条就难免下载了不少关于旧书的逸闻。
淘过书的人都有体会,经常是你想要的书遍寻无着,你不缺的书却遍地皆是。以旧书摊上的西方文学名著为例,有些书一度出现频率极高,譬如灰皮封面、不成套的大部头《福尔赛世家》和《布登波洛克一家》,再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首印的《悲惨世界》前两册,几乎每个书摊都有——暗绿色封面,草叶与青蔓一派深稳地勾勒出大教堂般的庄重相——然而想遇到三、四两册就需要有沙里淘金的运气,至于第五册更成了空谷足音,大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稀阔感。
看出我每次都面带失望,老故遂以行家的口吻在旁边道出其中原委:这套书呢,是1958年和1959年先出版了前两卷,但直到文革之后才开始印行,印数大到不可想像,因为全国人民的阅读热情空前高涨。当时用的还是五十年代的版本,所以你看前两卷都是繁体字。七十年代李丹以衰病之身译出了第四卷,然后和文革前译好的第三卷在1980年同时出版,没等看到书稿面世,李丹就去世了,第五卷是由他的夫人方于译出来的,1984年出版印刷,署名李丹、方于。因为印行时间上出现过两次断崖,所以要凑齐这套书就特别难,尤其是第五卷,太难遇了。
正当我在惊异、感佩和遗憾的情绪中无可奈何时,他又补上一句:“但我是先有的第五卷,1984年第五卷发行没多久,家附近的新华书店就有了新书,那会儿还是原价买入的,一块二一本。”

直到工作多年之后,我才展卷开读《悲惨世界》,其时也只是陆陆续续凑齐了前四册。读到卜吕梅街到圣丹尼区的起义硝烟四起,马吕斯在即将到来的巷战中生死未卜时,一颗悬着的心没着没落,又没有地方可以找到单本,情急之下,我只好一咬牙去书店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印行的《悲惨世界》上中下三卷本,回来狼吞虎咽追到“剧终”,可算是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读书过程中,老故的话音时时在脑中回响:李丹的译笔,那真是无可超越,说是雨果附体也不为过——那种老迈沧桑啊,就像在替上帝执笔一样!你要知道,这可是全部诞生在云南的译作啊!
或许是先入为主吧,前两册的阅读体验总是更容易唤起我的同感,因为它的繁体排版,因为泛黄的纸质,也因为它的铜版插图似乎更完美地复刻出原版的精度和质感,让人心思虔敬,一读之下就被黄钟大吕般的气象所撼动,完全沉浸于那种波澜壮阔而又悲天悯人的语调当中了。相比之下,后来的各种新版好像只能用来果腹,再也还原不出那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独特味道了。

已故的华东师大学者胡河清曾将钱锺书、杨绛伉俪比作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一者英气流动,一者青光含藏。而在我看来,李丹、方于夫妇更像是中国翻译界的双剑合璧,两人厚自淬琢矢志不渝,所有的生命精华仿佛就是为了完成这一件事。尤其方于,在衰暮之年接过丈夫的未竟之业,每天糜粥度日,闭门译稿,真可说是倾力一搏,把自己都炼进了译事这把剑里。而且就像是干将莫邪,五卷译著的文风、句法、修辞、炼字,前后默契一体,甚至看不出有焊接的痕迹,叫人展卷之余不能不心生钦敬与感激。
合该是机缘凑泊,我在上学期间淘到了好几部雨果的小说,计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的《九三年》(郑永慧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的《笑面人》(鲁膺译),还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的《海上劳工》(罗玉君译)。像老版的《悲惨世界》一样,它们的装帧朴素大气,文字配图古旧庄重,形式与灵魂高度呼应。受其熏陶影响,即使当青春远去之后,书中高浓度的浪漫主义、传奇精神和救赎情怀,还是让人忍不住要频频回首。任何时候,只要想起它们,就好像看见繁星依然闪耀,大海澎湃如昔。
(已刊于《北京日报》2024年9月13日,题为 《青春远去,书中情愫惹人频回首》,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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