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后的你如何与自己和解?
查看话题 >困在房间里8年,轮椅上的女孩终于走出家门

认识悦悦,是因为她在豆瓣上发的维权帖。 悦悦和朋友去西安的一个乐园时,因为乘坐轮椅被拦在了门外。她在大太阳下晒了三小时,和园方一遍遍协商,想改变这个不平等规则,“不希望其他残障伙伴再遇到这种问题”。几天后她更新了二次协商的情况,这次园方做出了让步。 我钦佩她的勇气与坚持,易地而处我做不到她那样,猜想她或许成长环境颇为顺遂,所以维持了这份敢鸣不平的心性。 在后来的聊天里,我才知道她出生于安徽农村,从小因高烧落下残疾,小学六年级便辍了学,随父母辗转于天津和安徽老家八年,几乎不与外界接触,没有一个朋友,长期遭受着精神家暴。 21岁,她离开老家到西安工作,23岁辞职去上学,一步步实现了经济和精神的独立。现在的她更关心残障群体的生存处境,想去从事公益行业,“帮助他们被更多人看见”。
这一次,不再退让
满怀期待地约朋友去乐园逛逛时,悦悦没想过自己会被拦在门外,在烈日中度过整个下午。 有残障同事来过这家乐园,它的建筑颇具异域风情,拍照很美,广场上还有鸽子可以喂,悦悦也想去体验一番。她去过西安的一些知名景点,比如博物馆、大雁塔、大唐芙蓉园,从来没有因为乘坐轮椅而被拒绝入场过,因此在检票口出示残疾证后被拦下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错愕。 门卫说她们的轮椅有电动车头,按规定不能进。悦悦说她有同事坐轮椅进去过,所以自己才会来,为什么不能进了?门卫说,只要轮椅带电,就是不能进。 争辩几番无果后,悦悦拨打了展板上的片区警察电话,得到的回复是“你们有权利入场,和工作人员再好好沟通下吧,这个我们也管不了”,她又拨打了12345,接线员告诉她已做投诉登记。 后来门卫给上级打电话,先后来了三波人和悦悦她们协商。第一次是个低马尾女士,在挂断电话半小时后才来,仍然是重复不能进园的规定,而为什么悦悦朋友能入园,她说,“可能是工作人员的失误,她会去核查下是谁没有遵守规定。”见她们不愿放弃,对方松口说回办公室问一问。 第二次来了个高马尾女士,给出的方案是要有“成人”陪同,或者用乐园提供的轮椅,需要押金,且个人轮椅不帮忙保存。 这个方案,悦悦和朋友都没法接受,乐园的轮椅很宽,推起来很困难,而自用轮椅是根据个人身体条件定制的,“它不是个工具,而是我们的‘腿’,就像导盲犬是视障伙伴的眼睛一样,你不可能用别人的腿去行动。” 在协商过程中,悦悦的朋友忍不住哭了,“我懂朋友的难过,因为被不公平对待了”,她解释。夏日下午的太阳炙烤得人心烦意乱,身边的游客进出自如,悦悦和朋友只能呆在原地,一直等待、协商、再等待。 对乐园方“带电轮椅可能撞到游客”的担忧,她们建议乐园对轮椅码数做限制,而不是逼人们在陪同和换轮椅中二选一,工作人员说回去商量一下。在等待的间隙里,悦悦在残障伙伴群里说了这件事,有人说自己以前来也被拦住,只在门口转了几圈就走了。 第三次来了两个人,拿来了一张安全责任书,写着“65岁以上老人、残疾人需持全价票成人陪同方可入园,否则一切安全问题与景区无关”。 “耗了太多时间,我已经不想进园了,只想着如果能把不平等规则改变了,以后他们就能进去玩,不会再有那种‘我是残疾人’或者‘我年纪大了’,就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心理。”因此,悦悦压抑着内心的烦躁和无力感,冷静地提了几点建议,希望工作人员反馈给上级。对方答应跟进,并留了她的电话。 在太阳下暴晒了三小时后,悦悦和朋友最终没有入园。 当天,悦悦把这段经历分享在豆瓣的“平凡女性生存手册”小组里,标题她写的是“这一次,我们没有再退让”。帖子收获了很多评论和转发,都是支持她的,这让她有些意外,“我也发在了抖音上,评论都说我闲得没事、不遵守人家的规定。” 豆瓣留言里,有人给她支招、该打什么电话,有人说自己家在公园附近、下次可以陪她去,也有记者联系到她跟进后续。五天后,悦悦和朋友还有记者一起,再次去了乐园,了解那天反馈的进展。

这次对方出示了一份修改过的责任书,只增加了一条“电动轮椅码数控制在5公里/小时以内”的规定。双方又沟通了一个多小时,结果是:残障人士可使用自己的轮椅,也可租用园方的,有保管服务;如果没人陪同入园,要先由工作人员评估身体行为能力,合格才能进,但不管能不能通过评估,都要提前打电话预约,如果碰上高峰期,还是不能进。

“可能是因为记者在场,他们在一些条款上松口了,但以后其他的残障伙伴来会不会有同等待遇,我也不知道,解释权仍然在他们手里。”悦悦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但她想自己暂时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下次还遇到类似情况,她还会这么做。
我问悦悦,结果不够理想,她会觉得这次维权失败了吗?悦悦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出了回答,“我觉得不是。” “让园区在意这件事,以后的人多了些进场的机会,就已经向前一步了。而且,不一定要做到百分百、不平等观念一下子扭转了才是成功,让更多的人看到就是一种成功了,甚至我觉得在我们不退让、决定去维权那一刻,就是成功。”
在人群里藏起来
这次“站出来维权”对悦悦来说,是迈出了一大步。过去的20多年,她不止一次因为身体残疾遭受异样眼光、区别对待,她习惯了往后退,也习惯了被“藏起来”。 1999年,悦悦出生在安徽阜阳的一个农村里。6个月大时,一场持续七天七夜的高烧,导致她的双腿再无法站立,右手无法做执筷写字等精细动作,左手也无法自主抬高。家人没有康复理疗的概念,很快便认了这场“不幸”。 小时候,悦悦对“残疾”还没有概念,不知道它如何影响自己的未来,她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和别人好像不一样。 邻居家的小孩子们经常结伴出去玩,她没法一起去。堂姐和同学玩过家家时,会推她出去围观,不过,那些同学事后叮嘱堂姐,下次不要再带悦悦出来。 读一年级时,她总被同学欺负。他们推着她的轮椅到处跑,像操纵一台大型玩具车;课间教室的门口和窗台会冒出一颗颗脑袋,他们趴在那里睁大眼睛盯着她看;胆大一些的,还会跑进教室拿走她的作业本,看着她着急又抢不回来的样子哈哈大笑。

爸妈不在身边,爷爷奶奶老了,悦悦的委屈无处可说。有一次她又被欺负了,去找表姐帮忙“报仇”,但又说不出坏小子的名字,只能指着对方在人群中的位置,表姐辨认不清,便不耐烦地丢下她离开了。这以后,受了欺负她不再跟别人讲,忍着,忍不了了就在背地里偷偷地哭。好在,读了二年级,没有人再捉弄她了,可能是见惯了她坐轮椅的样子,也可能是她成绩好,能让别人抄作业,身边的同学经常帮她捡起地上的笔,或者帮她去小卖部买东西。 随着一天天长大,悦悦看懂了周遭惋惜的、探究的、嘲弄的各色眼光。她对别人的眼神变得敏感,总想把自己藏起来。 有一次家人带她上街赶集,她坐在三轮车里,小心隐藏身体特征,但还是有两个女孩盯着她看,这让她很是难为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总能看出我不一样,难道就这么明显吗?”有时那好奇的眼光会更隐秘,但她“总能察觉到”。 读到六年级,悦悦跟家人提出,不想再上学了。 不想上学的原因有很多。那时村里还没修水泥路,一下雨路就坑坑洼洼的,爷爷嫌麻烦,下雨天不愿意送悦悦去学校,她总是缺课,学习渐渐跟不上了,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数学题目里,不同图形的面积该怎么求。 在学校上洗手间也是个难题,她尽量不去厕所。她上学前在家里上一次厕所,到了学校就不喝水,能忍则忍。有一次,上学前她没上厕所,在学校里忍不住了,只能让弟弟找到老师,老师再找高年级的女生背着她去厕所。“当时我脸红得厉害,因为在这件事之前,我从来没有麻烦过老师。” 升到六年级,还留在村小读书的同班同学只剩下6个,悦悦和班里一个男生合不来,他骂她是“瘸驴”,她回敬他是“没妈的孩子”。 爷爷会骑车,承担了大部分接送悦悦的任务,一天下来爷爷要骑着自行车,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八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因为双腿无力,颠簸时她总害怕自己失去平衡、摔下车去,只能使劲拽着前面的车垫。 可能是重男轻女,也可能是数年如一日接送太过辛苦,爷爷明显更偏爱两个弟弟——每次分鸡蛋干,弟弟能分一整块,悦悦只能得到六分之一,有时脾气上来了,爷爷还会在同学面前给悦悦难堪,把她从自行车后座上拽下来,粗暴地扔到轮椅上,骂她是“假手假脚”。 这些理由,悦悦没有说出口。父母没有反对她辍学的决定,夫妻俩本身都不爱上学,也不觉得读书很重要。只有奶奶极力劝阻,“你不让她继续上学,她长大了会怨恨你的。”父亲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怨我干嘛?” 刚满13岁、小学还没毕业的悦悦跟着父母去了天津,在那度过了足不出户、与世隔绝的三年。 出不了门,客观上是因为条件欠缺。老家的轮椅没有带来天津,悦悦的代步工具,是爸爸收来的一个儿童扭扭车。主观上是因为“妈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有个残疾的女儿”。 爸妈在天津做电器回收生意,在城中村里租了两间平房,爸妈住一间,她单独一间。房间的水泥地很容易积灰,人走过都会扬起灰尘,墙面泛黄斑驳,多处开裂,时不时有墙皮掉在地上。她的床也很原始,几十块砖头垒砌支架,上面垫个木板,就是她睡了3年的床。 坐着儿童扭扭车,悦悦每日的活动范围,只有床边到房间门口这十来米。因为门槛很高,扭扭车跨不到院子,她每天“有23个小时待在床上”,只能靠看电视剧和小说打发时间。从房门口往外看,她也只能看到灰扑扑、乱糟糟的小院子,四处堆满了父亲收来的旧电器,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妈妈从来不带悦悦出门,想给她剪头发也不去理发店,而是自己动手,尽管悦悦十分抗拒、哭喊着不想剪,妈妈还是摁着她把头发剪了,有一次妈妈摁着她剪完头发离开后,她在房间里拿着刀片在手上割了好几下。 悦悦在天津只出过一次门,是跟爸爸出去收货,在他车上坐了一天。那天爸爸没收到多少东西,回来妈妈责怪她,“肯定是你运气不好,连带着你爸倒霉,以后别再跟他一起出去了。” 这样的事,后来还持续发生着。16岁时,悦悦回到老家,两年后父母也回来了,爸爸在镇上开电器店,妈妈在按摩店工作,她也搬到镇上和父母一起生活。 妈妈仍然不让她出门,怕被同事看到,但已经接触到网络、有了自主意识的悦悦,非常渴望外面的世界,她让弟弟帮忙,或者自己推着轮椅去街上。每次妈妈看到,总是大为光火,一把抢过把手推她回家,动作又急又粗暴,一点都不顾及她还放在轮子上的手,有几次把她手都弄伤了。 爸爸曾经抱来过一只小猫陪悦悦,但妈妈不喜欢猫,经常踢它,最终她掐着小猫脖子,把它送给了别人,“那一刻,我感觉她掐着的不是猫,是我”,悦悦说。
走出家门,独立生活
改变,是从一根网线开始的。 回到老家后,爸爸给家里装了无线网络,他们也是村里第一个装上无线网的家庭。悦悦在网上玩游戏,也结识了一些同龄朋友,那些女孩和男孩们聊起自己喜欢的歌手和游戏人物,聊起各自生活里的趣事和烦恼。悦悦看到了家门外的世界,她第一次清晰而具体地意识到,“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在不同的城市里,过着与我迥异的生活”——一种更有趣的、更丰富的、更精彩的生活。 在网上,悦悦没有告诉别人,她是坐轮椅的残障人士,她还未读完小学。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她更愿意跟他们聊一些轻松的话题。 她认识了一个爱看书的男生,在他的推荐下,她读的第一本书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后来又看余华、路遥的书。她读得投入,也学到了很多东西。通过读书,她感觉自己“建立了完整的三观”,她的眼睛不再只看到与自己相关的东西,也看向了世界。她开始想走出去,想交朋友,想过一种更丰富的生活。 “我知道在农村,一个残障女性的命运是什么。”在述说自己想离开家乡的理由时,悦悦讲到了两个她熟悉的残障女性的生活。 悦悦的一个姑姑是哑巴,她跟在妈妈身边,看到过姑姑脱下衣服后,“身上全是被打的痕迹”。表哥游手好闲、有盗窃前科,家里花几万块,从邻村“买”来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孩给他做妻子,那女孩不愿意与表哥发生关系,便被一家人打,后来跑回了娘家。悦悦能猜到女孩的结局,“要么被送回来,要么被卖给下一个人”。 “在农村,残障女性很难摆脱这样的命运,别人会认为残疾是你的错,你就该被这样对待。” 这些儿时的记忆,在她听到亲戚打给爷爷的、想给她介绍对象的电话时,一下子被唤醒了,那时她还没满17岁,“当时我觉得很恶心。” 她不想要这样被安排、被摆布的一生,离开老家是唯一的选择,她也开始为此做准备。 悦悦在网上认识了一些残障伙伴,也在残障群里找到了一份客服的线上工作,做了半年时间,攒了些钱。有个残障朋友推荐她参加深圳残联的7天训练营,营里会教一些残障知识、无障碍设备使用、残障法律,也会让成员合作去完成一些作业。她报了名,出乎意料地通过了。 去深圳这个事,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两人不同意她出远门,悦悦跟他们吵了一架。 看到女儿态度坚决,父亲还是把她送到了火车站。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离家远行,路上并不顺利。火车晚点了10个小时,她买的车票也不是下铺,乘务员和好心人抬着她,换了四个车厢才找到一个下铺床位。那趟车上没有无障碍卫生间,她只能控制进食,尽量不喝水,16个小时的车程,她硬是忍了下来。 凌晨五六点时,她在车上睡不着,望着火车外的风景,看到绚烂的紫色朝霞从天边升起,远远近近的云霞磅礴而神秘,她心里只有一种感觉——自由。 从深圳参加完训练营回来后,悦悦报名了成人自考,报了三门,其中一门是心理学,考试要去市里。 她跟爸妈说要再出门一趟。爸爸问,“你又要去干啥?” “去考试,像我弟一样考个学历。”悦悦说。 爸爸就笑了,“你要学历有什么用?还不如让爷爷带着你去街上要饭。” 还没读小学的时候,爷爷确实带她这么做过一次。爷爷从同村的卖羊人那里借来羊筐,让她坐在里面,羊筐里一股羊屎味。后来家人一直把这件事当作笑料说,不止一次“建议”她上街乞讨。 20岁再听到这种话,她只觉得气愤,“好像在他们眼里我什么都干不了,但他们越这么觉得,我越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爸妈不愿意送她,她叫了拼车去市里参加了考试。 2021年3月,距离悦悦去市里考试过去了半年,她得到了一个西安的工作机会,这份工作得来不易,在此之前她在网上投递了很多岗位,要么石沉大海,要么被直接拒绝。 只是,西安离安徽太远了,她犹豫要不要去那么远的城市,也担心一个人是否能生活自理,最后她还是决定去试试,因为“这个机会如果不抓住,不一定还有下一个”。 她入职的是一家大厂的外包公司,给残障人士提供就业机会,有免费住宿。她的岗位是标注员,负责听用户给语音助手的指令,看文字转写和分类有没有错误,有就加以改正。

一开始,悦悦每天要处理700条短则一两秒、长至一分钟的语音,食指不停敲击,鼠标声响个不停,一天下来手臂酸痛;后来数量增加到900、1300条,任务更重,但悦悦适应了一段时间,也能自如应对了,每天能准时下班。 要适应独立生活并不容易。来西安前,悦悦还不会铺床,日常生活上她得一点点学习。她以前没坐过地铁,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坐地铁。宿舍离办公区只有800多米,可她每天得双手滑着轮椅来回,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 悦悦把这份工作视为“人生的转折点”,她开始实现经济独立,拿到工资后就给家里亲近的人都送了一遍礼物,给爷爷买了吃的,给姥姥和奶奶买了帽子,这些东西价格不高,但至少她能去回馈别人的照顾和关爱了。 在自己的生活用度上,悦悦能省则省:她习惯买二手物品,即使是一双50块钱的鞋,也要看看能不能更便宜;她的早晚饭一直是包子、粥、速冻水饺,中午和人拼十来块的饭;有一次,她买了台心心念念的运动相机,很快又退掉了,“感觉也用不上”。 悦悦心里总有种恐惧,自己没学历、没有一技之长,且行动受限,在人才济济的大城市竞争力很弱,“万一失去这份工作,恐怕会流落街头”,所以只能努力存钱,才能多一点安全感。 也因为这种焦虑,即使工作一年后,她厌烦了重复枯燥、毫无上升空间的工作,担心AI很快会取代自己的岗位,也迟迟不敢提出辞职,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就这样又拖了一年多,有朋友给悦悦推荐了一家公益机构“实务学堂”,它是为15-18岁乡镇青少年提供职业探索和人生规划的创新学校。翻阅了一遍相关信息后,悦悦被强烈地吸引住了,那些课程、老师的指引、沟通和职场技能的培养,正是她离开学校那些年所缺失的东西。 面试顺利通过后,去年7月,悦悦告别了工作两年半的公司,独自去了广州,“以前我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我要在起跑线上,把它们补回来。”
23岁去上学
就读实务学堂,租房问题一度成为“拦路虎”。学堂在海珠区小洲村,城中村的房子基本没有无障碍设施,学堂老师帮忙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最后校长拍板说,“实在不行,你就住老师们的办公室里吧”。 于是,悦悦住进了办公室,“床”是6个可储物的木头箱子搭成的,白天把衣服、床垫、枕头收纳在箱子里,再摞在一起。住在这里,没有隐私空间,时间也不自由,有时晚上十一点老师还在办公,但悦悦不太在意,她积极地体验着一切新鲜的事物。 一开始,老师会让他们带着自己想了解的问题,去做社区探索,比如说想知道小洲有多少个篮球场、想了解握手楼的相关信息、想认识在小洲的艺术家,让他们在探索中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建立自己与社区的关系。

带学员做职业探索时,老师会让他们在纸上写下:想做的职业是什么、哪些企业在这行做得好、它们因为什么做得好、它们的哪些岗位是你能做的、你有哪些技能匹配这个岗位。这种一步步的拆解探索,对未接受过职业培训的悦悦来说很是受用。 她当时想从事的是性教育行业,一步步在网上找到了对应的企业和岗位,主动去问机构助手需不需要招人,并往对方给的邮箱投递了简历。“以前我可能只会空想,怕因为残疾被拒绝而不去沟通,但我的心态慢慢改变了,尽量不预设障碍,先勇敢争取一下。” 这种改变,也得益于学堂每周的读书会,悦悦多次提到会上读的《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这本书,“积极主动”这四个字也几乎成了她之后的生活信条。她不再像过去等着别人伸来援手、听从别人的决定,试着去主动与人沟通、争取上台演讲的机会、接受有挑战的工作。 学堂有很多实习机会,让学员们在真实的职场环境中历练,成长为成熟的职场人。悦悦当过食堂保障部的部长,负责买菜、调料管理、菜单制定,这些都要和厨师组的人商量着来,“既涉及团队沟通、统筹管理,也包括‘怎么买到便宜又好的菜’这种细节,能会学到很多实用的职场技能。” 悦悦告诉我,想来学堂的原因之一,是生命中缺少老师这个角色,她想认识一些优秀的老师,能在她遇到生活和工作的难题时给予指引。 这一点后来也实现了,学堂的老师都很好,为她花几千块准备了无障碍坡道,有人不敢在课上发言,老师愿意花半个小时引导他说一句话,在课上引导学员发现自己的长处、建立价值观、找寻人生使命感,也会和学员一对一聊天,问他们是否遇到了困难,如何能帮到他们。 离开广州已有半年多,悦悦还是很怀念在学堂的日子,她说那是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喜欢的一段时光,那里是她的“另一个家”。 “它给了我在原生家庭里得不到的支持、鼓励、挑战和成长,让我觉得自己是有依靠的,如果我需要帮助,我一定能从这个互相支持的团体里得到帮助。有了安全感,我就不再那么害怕失去。” 四个半月后的结营仪式上,悦悦作为主持人,主持了这次毕业典礼。这也是她人生第一次毕业典礼。
更开阔的天地
学习结束后,悦悦从广州回到了西安。她发现想象中的“离职后就找不到工作”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反而因为积极主动的自我展示,她得到了更多机会。 在实务学堂时,她开始在豆瓣更新文章,也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近况,有个之前参加活动时认识的朋友主动联系她,说自己手头有剪辑视频的工作,问她要不要做。一个在西安做公益的朋友,也是在知道悦悦的经历后,给她推荐了残障人士心理咨询志愿者和咖啡店的工作机会。 悦悦对这些机会都来之不拒,她愿意接触新领域,也想去探索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 今年3月,悦悦成为了西安市民中心一家咖啡店的店长,来的第一周她就忙得晕头转向,同时学着做咖啡、制定工作计划与目标、上手做采购,压力大到吃不下、睡不好,她很想证明自己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第三周时,她想明白了这个工作可能并不适合自己,她不喜欢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每天重复同一个流程,这和之前标注员的工作没有太大区别,于是果断地提出了离职。 好在悦悦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热爱所在,有一天她兴冲冲地给我发消息说,“我现在确定了,我想做的是公益。”

上半年,她参加了一个社会服务团队的项目,先后为残障伙伴办了4场运动健身的活动,从策划主题、找讲课老师、找场地,到做海报、招募参与者,每一步都亲力亲为,历时数周,酬劳不过每场100元,近乎是做公益。她说,“好多次听到伙伴说健身运动跟自己没关系,但坐轮椅也有运动的无限可能,我希望带他们去体验。” 今年7月,她去北京参加了一个残障女性夏令营,和素未谋面但有相似经历的朋友一起读女性主义书籍、看纪录片、做案例分析、吐露心声,她感到与人紧密联结在一起时,有无穷的力量在体内生长。这个夏令营是公益活动,免费报名,还报销交通费,是为了帮助残障人士更好地融入社会。 悦悦说,回顾这几年的经历,自己接触的一直都是公益,认识的从业者也都是有共同理念、有热情的人,她希望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让自己被别人看见,也帮助更多的人被看见。” 近一年没有全职工作,我问悦悦“会有失业焦虑吗”。“之前会有,现在不会”,她说,她相信自己能胜任很多基础性工作,“只是要找到真正想做的事”。 最近,成都一个视障组织邀请她加入。她想,也许这会是个新开始。 离职后东奔西跑的这一年,曾经让她很困扰的人际关系难题也迎刃而解。 小时候因为身体残疾很难融入集体,后来好几年又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悦悦没有什么朋友,也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刚来到西安,和许多陌生人朝夕相处时,她很是无措和被动。 同事约她逛街,她说想去书店看看,对方说“那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去吧”;因为身体不舒服拒绝同事邀约,对方就很少再约她。每次都是她妥协或者主动去解释,久而久之,因为害怕别人不喜欢她,悦悦习惯了不表达自己的想法,听从别人的决定。 后来,悦悦在工作之外交到了好朋友F,她们是在一场观影活动中认识的。F也在家庭中被打压和轻视,每次回家聚餐后,她都要哭一场,悦悦就陪着她,安慰开导她。 F给了悦悦爸妈都不曾给过的支持。她请悦悦住进她的房子,还不收房租。悦悦的右手伸不直,有些向内蜷着,而且拿不起笔和筷子,左手又因长期使用比右手大一些,她一直为此自卑,F宽慰她“那是你的大手承担了大部分职责,在保护小手呢。” 悦悦一直耿耿于怀的缺陷,F认为它“很特别”,还给了它一个童话般温暖柔软的比喻,悦悦第一次觉得真实的自己被接纳了,不需要被隐藏,不用编个一眼假的谎话。“生命的根本需求是渴望被看见,我们看见了,也治愈了彼此。”

与F成为好友后,悦悦又去广州实务学堂读书,这期间她更加自信了,她清楚自己想与什么样的人交友,碰到想结识的人,她学着主动与对方建立联系,“把选择权拿了回来”。
参加北京夏令营之前,悦悦对女性之间的友谊、情感知之甚少,在夏令营那三天,她与其他女生同吃同住,彼此分享被轻视、被压抑,又不断去追求独立与自我的生命体验。悦悦感受到了流动在她们之间的那些共通的东西,“我们好像本就应该在一起”。
和解
现在,讲述自己遭受过的家庭暴力时,悦悦的语气十分平和,没有抱怨,也没有愤怒。 我忍不住问她,“你会怨恨家里人吗?” “一切都过去了,他们确实对我造成过伤害,但对我的爱也是真的。” 悦悦重新理解和家人复杂的情感关系,是从去年九月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开始的,爸爸突然去世了。 从表弟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她立刻给爸爸打电话,结果是妈妈接的,妈妈搪塞她说爸爸因高血压住院,明天再通话。第二天妈妈打来视频,脸色惨白,像生了场大病,悦悦瞬间明白了一切,哭着问妈妈为什么不跟她说。妈妈也泣不成声,说她和爸爸关系最好,担心她知道后身体承受不了。 悦悦悲痛难耐,向学堂请了三天假,躺在床上一个劲地流泪,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田野里长大的爸爸,也会在情人节给她和妈妈送玫瑰花和巧克力;在两个弟弟和她之间更偏爱她,三个孩子都想要一件东西时,爸爸会先紧着她;离家后悦悦很少往家里打电话,他会落寞地说孩子都长大了,不需要他了。还有妈妈在电话里讲的,父亲临终前的求救“如果坚持到明天再去医院,我就要死了”。 “父亲是因高血压住院的,我上网查了下,临终前血管破裂是非常疼的,一想象他会有多痛苦,我就愧疚得不行。”悦悦很自责,过去几年跟家里联系太少了。“生命无常,我不想再留遗憾”。她决定跟家人重新建立连接。 爸爸离开四个月后,悦悦去天津陪妈妈住了几天。陪着妈妈逛商场时,妈妈念叨着“感觉你爸还在家里,只是没跟咱一起出来”,妈妈依旧节省,乳液瓶打碎了,她从地上把没脏的乳液再捧起来。 母亲苍老、困窘,也失去了往日的精气神儿,悦悦不再期待她成为理想中的妈妈,她试着理解母亲。翻阅了大量关于残障人群的研究后,她大概清楚母亲为什么难于接纳自己——生下残障孩子的母亲,会遭受更多压力和污名化,旁人会怀疑这是她怀孕时吃错东西导致的,指责她没有照顾好孩子,要求她一辈子承担起对孩子的责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也承受了很多”。 她也开始理解奶奶。奶奶气性很大,小时候常把怒气撒在她身上,跟爷爷吵完架,看到悦悦不吃哪个菜,奶奶用筷子夹着这样菜,硬往她嘴里怼,把嘴戳得红肿。小时候悦悦觉得奶奶表里不一,一边仔细地照顾她,一边跟客人抱怨说“没办法,这都是命”,现在她能理解这种矛盾,因为累是真的,但爱也是真的。 这种矛盾,在每个长辈身上都有体现。爸爸觉得农村残障女性只有嫁人,未来才有依靠,但她拒绝相亲时也不会逼她;妈妈总不想让她出门,但发现她午饭没吃好,也会去给她买饭、买水果,说“亏欠”了她,想尽力满足她。 她对复杂的理解也延伸到了生活的其他事情上,听她讲述乐园维权艰难时,我评价工作人员态度强硬,悦悦解释说,“也不是工作人员的问题,其实是这个规则,它挡在了我们两方之间,他们没办法改变,我们也不能遵从,所以没能达成一致。” 生活中仍有诸多不便与不公平,但悦悦更愿意关注自己能做出的改变,对外的,或者对内的。 聊天中,她很开心地给我发了几张近照,她在家穿着浅粉色旗袍的,和左胸口的纹身。她说以前对自己的身体很不满意,驼背、脊柱侧弯、眼睛内外双、大小胸、鼻子黑头“全都很难看”,爱穿宽大的衣服把自己藏起来,不喜欢被别人拍照,也不怎么照镜子。

但现在她能接纳自己的身体了,会买各种风格的衣服尝试,这款旗袍是最近买的,她觉得穿起来“非常漂亮,展示出了身体的美”。 她在胸口纹下女书的“无畏”两字,周围有四颗星星和一个月亮,月同“悦”,代表她自己,无畏是为了提醒她做事情要“更勇敢、不要害怕”。 悦悦忽然想起在学堂时,老师曾让他们写下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写的是想成为很酷的、穿衣自由的老太太。她语气轻快地说,“不用等到年老,我现在就在做一个很酷的女孩,我已经在往‘想成为的人’那条路上了。”
作者: 龙玉环 编辑:黄粟 校对:Ricky 本文图片均由悦悦提供 ﹀ 欢迎优秀的 作者、编辑、撰稿人的加入,有意向请联系 b@rainwe.com ﹀ 欢迎加入观廿读者微信群 请联系微信( ID: szqzbl ) 申请备注:读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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