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as的某段：黑格尔的娜娜与嬉戏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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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解读的是Glas的第171页与第183页。这两页长这样：

Glas, p.171

Glas, p.183

要关注的仅仅是左侧文段，即黑格尔栏目。

需要为不熟悉Glas的读者说明的是：这是一本接近正方形的大开本书籍，每一页都划分为左侧栏目（colonne de gauche）与右侧栏目（colonne de droite）；左栏是对黑格尔的解构，右栏是对让·热内（Jean Genet）的解构。两个栏目：二，无法统一与还原。它们相互独立，内容接近通常书籍排板的600页。段落在这本书中像花丛一样自由蔓生，读者总是会看见一些字体更小、标点不完整、首字母不大写的段落像寄生植物一样嵌入、嫁接到普通段落中央，第一页是最后一页。“花”（fleur）与“栏目”（colonne，即“柱子”）——在谈到引入黑格尔的通道（passage）时，德里达贴上了这两个关键词。 Glas是由丛生的花与两根柱子构成的书。我们不该忘记，“colonne”也是La Vérité en Peinture用来解构康德第三批判的建筑学元素，它为深渊（abîme）与伤口（coupure）断面引入了绑带和桥梁——同时将断面自身变成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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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页前，德里达正着手解读黑格尔对家庭亲属关系的分析，后者认为有三种关系是原始且不可还原的：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和兄妹-姐弟关系（后文仅以“兄妹”为例：《安提戈涅》无论在黑格尔还是德里达的结构中都扮演重要角色）。德里达强调黑格尔如何为兄妹关系赋予了优越地位：兄妹之间有着其他任何关系都无法获得的某种平静（Ruhe）与平衡（Gleichgewicht），因为兄妹在维持着自然阶段的性别差异基础上，彼此之间却没有自然欲望，一方的自我存在并不依赖于另一方，因此是唯一相互联系却不进入战争的意识。女性作为姐妹，要比作为妻子、女儿和母亲更接近家庭被扬弃的时刻。或者，作为姐妹的女性正是家庭扬弃自身的出离与预感（pressentiment）：“作为姐妹，她悬吊在一种感受不到的欲望（她感受到自身的“感受不到欲望”）与一种对她而言仍然陌生的普遍法则（非家庭的：人类的、政治的，等等）之间。”（Glas，p.169）

这个话题正谈到一半。在作者看似在酝酿力量，掷出一段响亮的个人评论的时候，段落突然凭空断开。没有句号，没有后文。断在“l’abîme jouant”后面——读者在抵达183页以前并不知道动词jouer后面是否有宾语：究竟是深渊（l’abîme）起到（jouer qch.）某种作用、扮演某个角色，还是深渊和什么东西玩耍、打赌、表演（jouer à/de qch.）乃至冒充它。或者这段话只是一个没有对岸的悬崖，一个没有句号的断句

l’abîme jouant

嬉戏深渊

在这句话断开的下方——悬崖下方被叫作什么？——读者一头雾水地跌入对黑格尔与娜娜的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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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页与第183页之间，一个连贯段落被暴力切断，留下一个不明意义的悬崖裂口。德里达插入了长达12页的居中格式小字文段，这是通常论文中插入大段引用时会用到的排版。事实上，12页居中文段大部分是黑格尔书信的引用，只有171-172页的开头几段是德里达自己的叙述，排版上并未做区分。以下是171页小字段落的第一段：

对于那些在这方面看不到进展而感到不耐烦的人，我们应该在此提到克里斯蒂安娜，黑格尔的妹妹，或者南妮特，这位“寄宿在家庭中的年轻女孩”。如果相信布尔乔亚的一条评论，她“或许最初在黑格尔心中激发了一种爱情的感觉，但从法兰克福寄给南妮特·恩德尔的信件显示，这是一种真挚的友谊”。我不知道南妮特是哪个名字的缩写形式。娜娜总是可以扮演妹妹的角色。在阿提斯的弗里吉亚传说中，娜娜是一种圣母。宙斯在梦中播撒，将他的精//液滴在岩石上。阿格狄斯提斯，雌雄同体者，在那里诞生。其他神强占了他，为他阉//割。从血淋淋的截肢部位，一棵杏仁树生长出来。娜娜，河神桑加里奥斯的女儿，采摘一颗乳杏仁，将其埋入体内，生下了阿泰斯，一个非常帅气的男孩，后来被化为女性时的双性者阿格狄斯提斯所爱（在其他版本中，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切断了他的肉肢）。

Pour qui s'impatienterait de ne rien voir venir de ce côté, il faudrait nommer ici Christiane, la sœur de Hegel, ou Nanette, « jeune fille hébergée dans la maison familiale ». S'il faut en croire une remarque de Bourgeois, elle « avait inspiré à Hegel un sentiment peut-être d'abord amoureux, mais que les lettres de Francfort à Nanette Endel révèlent comme un sentiment de sincère amitié ». Je ne sais pas de quel nom Nanette était la forme diminutive. Nana pourrait toujours jouer la sœur. Dans la légende phrygienne d'Attis, Nana est une sorte de sainte Vierge. Zeus en rêve dissémine, laisse tomber son sperme sur le roc. Agdistis, l'hermaphrodite, y prend naissance. Les autres dieux s'en emparent, le châtrent. Du membre amputé, sanglant, se pousse un amandier. Nana, fille du dieu-fleuve Sangarios, cueille une amande de lait, l'enfonce en elle et met au monde Attes, un très beau garçon qui fut ensuite aimé d'Agdistis, l'hermaphrodite devenu femme (selon une autre version, c'est par Dionysos qu'il eut le membre tranch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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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达并未解释这段陈述。但它至少提供了两个信息：一是克里斯蒂安娜与南妮特，前者是黑格尔的妹妹，后者是黑格尔否认但很可能是他初恋情人的女孩，两人姓名都缩写为娜娜；二是阿格狄斯提斯与圣母娜娜的传说。

这个传说几乎包含黑格尔为家庭安设的所有要素：家庭本质上是父子关系，以及兄妹关系是无性欲的性别差异，兄妹因而比家庭中的其他男女关系更接近对家庭阶段本身的扬弃。阿格狄斯提斯是从宙斯的种子里诞生的雌雄同体者，意味着两种性别都仅以父权为根源，由神-父亲撒播种子而来，不受自然-母亲的中介与污染；差异最初是同一者身上的纯粹差异。阿格狄斯提斯受阉后，截断的肉肢化为杏仁树，娜娜取下杏仁果（杏仁树的种子）埋入体内，生下儿子阿泰斯。这是一次没有自然性欲的生育，圣母娜娜维持了贞洁，作为字面意义上的“神圣处女”（Sainte-Vierge），并未引入污染；阿格狄斯提斯完成了他阳性的播种，是阿泰斯的父亲。日后，化身女性的阿格狄斯提斯不知情地爱上了他的儿子阿泰斯，意味着父亲将儿子承认为男性，即承认为父亲自己——父子关系在承认中实现同一化。“精神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儿子，而是父子关系（filiation），是父亲与儿子关联，也是儿子与父亲关联，父亲以儿子为中介与父亲相关联，儿子以父亲为中介与儿子相关联。”（Glas, p.39-40）这种关联在父子的同一性中因此只是精神纯粹的自我占有与回归自身的运动。

在传说中，娜娜扮演何种角色？她既维持了性别差异中的女性设定，同时又脱离自然欲望，放弃快感，因而更好地预示了Sittlichkeit（德里达在Glas中拒绝翻译这个词）的本质。她犹如透明的以太中介一般夹在父子关系之间，属于自然又没有那么自然，是“非自然的自然”和“非中介的中介”——这正是黑格尔说“女性只有作为姐妹时才最卓越”的理由。这一卓越指向黑格尔自己的妹妹，也指向黑格尔试图掩饰的初恋（“兄弟对姐妹没有性欲”的说辞不正是在否认他对“娜娜”——谁知道是哪一位呢？——的性欲吗？），但同时与两者全然没有可能显现在逻各斯秩序内的关联，只有词语在文本表面重复，一个词在自身内部引用另一个词，通过音节之间的回声建立的关联：复数的娜娜。

这个词语表面的物质性回声为绝对精神的运动留下了一个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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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3页，我们终于重新拼起被切断的“正文”（一个在Glas这本书中缺乏所指的词）。居中引用格式的段落既切断又连接了段落的上下部分，既是切断它的深渊，又是连接它的条形桥梁。深渊与桥梁、裂口与绷带的同一性：在德里达对康德、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阅读总是存在这个图式。嬉戏深渊（l’abîme jouant）：无底之基（le fond sans fond），在根基（fond）与自身的关系之间既“一无所有”（sans），又至少有伤口（coupure，它将一个表面分成两半）中的血液（sang：我们始终在sans中听见sang的回音）。同时是深渊与桥梁的这个“之间”以其全然物质性的“位置”逃脱了逻各斯的掌控（在fond与它自身的“之间”：fond-sans-fond）。

在183页， 我们终于重新拼起被切断的上下部分：（这里依照现象学语境而非康德哲学的语境，将transcendantal译成“超越论的”）

p.171：

Effet de focalisation, dans un texte, autour d’un lieu impossible. Fascination par une figure irrecevable dans le système. Insistance vertigineuse sur un inclassable. Et si l’inassimilable, l’indigeste absolu jouait un rôle fondamental dans le système, abyssal plutôt, l’abîme jouant

在一个文本里，围绕一个不可能之地的聚焦效果。对一个不被系统接受的形象的迷恋。对一个不可分类之物的令人目眩的执著。 如果那无法同化、绝对不可消化的东西在体系中扮演着根本性的角色，且是更为深邃的角色，这个深渊扮演

p.183 :

un rôle quasi transcendantal et laissant se former au-dessus de lui, comme une sorte d’effluve, un rêve d’apaisement ? N’est-ce pas toujours un élément exclu du système qui assure l’espace de possibilité du système? Le transcendantal a toujours été, strictement, un transcatégorial, ce qui ne pouvait être reçu, formé, terminé dans aucune des catégories intérieures au système. Le vomi du système. Et si la sœur, la relation frère/sœur représentait ici la position, l’ex-position transcendantale?

一种准超越论的角色，在其之上形成了一个平静之梦，犹如一缕气息，事情又会如何？确保着系统的可能性空间的，不总是被系统排除的元素吗？严格来说，超越论之物一直都是一种超范畴的，无法被任何系统内部范畴接收、构形、完成的东西。系统的呕吐物。如果姐妹，兄妹-姐弟关系在这里代表-再现了那个位置，那个超越论展览（出离-位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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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Glas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剩余”（reste）而言，这段以辩证法系统整体为解构目标的说明有着毋庸置疑的重要性，使德里达最黑格尔家庭问题的阅读达到一个小高潮。德里达的陈述非常清晰，几乎无需作内容上的补充。需要关注的是“位置”——正如最后一句话所说，那个“展览/出离-位置（ex-position）”，它指的不仅是相对黑格尔的理论系统而言，兄妹关系在何种程度上既被排除在绝对精神自我居有的最终筹划之外，另一方面又被黑格尔所迷恋，无法被系统彻底消化；这是德里达接下来要展开的论题。然而，不仅如此。我们要从完全字面意义上阅读“超越论展览/出离-位置（l’ex-position transcendantale）”：

1、“兄妹关系在建筑学结构中的不可能性位置”，对于消除了一切外在性的黑格尔系统而言，这个剩余只能被代表（représenter）。然而它的代表已经是再现（représenter）。它再现了什么？

2、什么是文本自身的超越论条件？娜娜的故事，假如它蕴含或代表了黑格尔兄妹关系问题中所有意义声部的联结，并在某种程度上已事先预示最终成为整体的哲学，那么——让我们拉远一点看书页——它总已经被一个段落的断片一前一后地框住。边框（cadre），作品只有被它框起才成为作品，它使作品“作为作品”而成为可能，又根据定义被结构性地排除在作品外。边框既外在又内在于它使之可能的中心、作品、内容物——这正是“超越论”所意味着的事情。

3、兄妹关系的超越论位置所再现的，正是这一边框的超越论位置。这个出离（ex-）内在与外在二分的位置没有能够直接表达自身的语言；它被迂回地代表，被无声地展览（ex-position），而展览就布置在书页本身上。读者至少要读完183页的后半段落才知道德里达要说什么，在此之前，171与183页的段落排版早已在翻开书页的那一刻展出了他要说的事：作品（黑格尔、娜娜与书信的居中段落）在边框中被展览，边框本身也在作品（Glas）中被展览。于是，当德里达第一次“说出”他要说的话时，我们已经是第二次“听见”。深渊，插在171-183页间的文段，这时不再是打断并嵌入正文的额外物，而是被正文框起的作品本身。

4、如此，我们终于看懂了那个被切断的句子：l’abîme jouant …… un rôle quasi transcendantal. “深渊起着……准超越论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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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仍想象不出边框，请看我裁的这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