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观鸟
养成观鸟的习惯后,逛博物馆时就开始关注绘画纹饰里的鸟类了,但通常所获不多。有时是因为对当时当地的鸟类不够了解,像是西方静物画里的鸟兽与自己日常观察的物种颇有差距;有时是因为作品中的鸟类本身不够精确,像是明清以降的中国文人画画时往往将写实等而下之。
然而,可能是前阵子给《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写五星书评攒了一点人品,也可能是今年的观鸟水平终于迈过了门槛,最近竟然碰到了一幅可以好好说道说道的鸟类绘画作品:这就是耶鲁大学艺术馆收藏的、活跃于16世纪京都的日本画家芸爱(Geiai)的花鸟画Cranes and Birds in Landscape(《鶴鳥山水図》,日文画名我其实没查到,故妄言之)。

关于芸爱的生平今人所知甚少,但他颇有一些花鸟画流传至今,这幅六联的屏风画尺寸为150 × 352 厘米,是件相当大的作品。其上非常细致地画出了10种15只鸟。令人惊喜的是,这些鸟虽然不像当代鸟类图鉴中的画那样极尽准确,但仍然给出了鲜明的特征,足以让所有鸟都鉴定到种。同时期的明朝画家早已走上了抽象道路,而日本画家还在一板一眼地以写实风格绘制鸟类,甚至在沿袭着宋画的传统(这么说的原因后详),这算不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问搁置不论,以下先逐一对鸟种进行鉴定。

丹顶鹤是全画的主角,也是画家描绘得最为准确的鸟,从身姿、羽色到瞳、喙、脚的颜色,无一不精、无一不准,因此这里就不放照片对比了。唯一的缺点是两只鹤都被画蛇添足似的加了一些乱蓬蓬的额羽。而且画中乱加了额羽的也不只是鹤,显出画家在这方面有些莫名其妙的偏好。

除鹤之外最为显眼、处于居中高枝的红嘴蓝鹊也是很好辨认的,其标志性的红嘴红爪、黑头白顶和鹊类细长的身形都让人一望可知。至于败笔,画家给红嘴蓝鹊也添上了莫须有的细长额羽,但更糟糕的是对尾部白斑的处理。实际中这是每根尾羽尖端的半圆形,因为尾羽长度不一而排成两列直到尾尖。画中不但给改成了完整的椭圆形,还把整齐的排列给打散了。红嘴蓝鹊的尾部是如此有特点,即使只是林中一瞥也绝不会和其他鸟相混淆。画中的尾巴不但和它毫不相干,那种奇怪的造型甚至不存在于任何一种鸟类身上。

红嘴蓝鹊身下的地面上伏着一对花脸鸭。虽然画家把花脸鸭后颈的绿色画成了黄色,但用黑色条纹区分出后颈、耳廓和脸颊的花脸绝不会和任何其他鸭子搞混。至于雌鸟, 最显著的喙基部白色圆斑被画了个半拉子,只有白色没有圆斑。不过结合深褐色的顶冠,还算得上比较准确。

另一组鸭子位于画面左下角的岸边,一共有三只。最前方的是一只生动而准确的雄性鸳鸯。它的深色羽冠、矛状颈羽、帆立羽片等重要特征都得到了极佳的表现,帆立羽片边缘的白色、腹部上缘的黑色细纹等细部特征竟然也有描绘,其写实水平在全画中仅次于两只鹤。后侧靠右的理当是一只雌鸳鸯,但真雌鸳鸯逐渐变细消失的贯眼纹在画中反而粗得炸开了,竟把冠羽都一分为二,导致样貌有较大的形变。最后,靠左的这只就有点难评了。现实中没有鸟长着雄鸳鸯的胸脯却顶着一颗纯白的脑袋,但相对成体而言,在冠羽还未达到预期长度的时候,亚成体雄鸳鸯的头部确实有更多部分(虽然不是全部)是白色的。因此,说它是画得不太像的亚成体雄鸳鸯应该是可接受的。

讲完鸭子还是回到树上。首先是除红嘴蓝鹊以外最显眼的那对喜鹊,鲜明的黑白羽色及与红嘴蓝鹊相仿的身量锁定了它们的身份。不过,画家还是忍不住给它们加上了多余的额羽(加上额羽的喜鹊头也太像八哥了,好在白肚子明确排除了这个选项)。另一个有点失真的地方是右边喜鹊的翅膀。虽然喜鹊翅膀从肩部到翅尖确实遵循白黑白黑的颜色排列,但在不展翅的情况下,第二段的黑色应该远多于第三段的白色。

喜鹊左边的树干上是只探出半个身子的大斑啄木鸟。在这里,画家精准地画出了啄木鸟独特的尖嘴和对趾足。(包括了画中其他所有鸟的大部分鸟类都是三趾朝前一趾朝后,只有啄木鸟、鹦鹉、杜鹃等少数鸟类为了增强对树枝的抓握能力才演化为两趾朝前两趾朝后的对趾足。)红色后枕和红色下腹的特征也相对准确,使得它能与其他种类的啄木鸟区分开。但整体的羽色分布只能说是意思到了,和实际情况相比还有不小差距。

喜鹊右上方是一只正在鸣唱的角百灵,黑色的胸口、脸颊和头冠作为其鲜明特征被画家准确捕捉,白色的腹部和略带黑斑的背部也画得无可挑剔。不过,角百灵之所以称为角百灵,是因为其雄鸟的两侧冠羽尖端会微微上翘,像两只犄角一样(可惜照片上的雌鸟没有这个特征),并不是说它有画中那样从根部翘起的羽冠。

喜鹊周围的最后一只鸟是其下方的白鹡鸰,它正翘着长而直的尾巴站在一块岩石上。白鹡鸰不同亚种之间的羽色差异很大,这只头的大部分呈白色且没有贯眼纹,翅膀中段呈白色,正是从中国到日本都有广泛分布的普通亚种(leucopsis亚种)。

最后两只鸟位于画幅的右侧,一只正展翅飞向空中,另一只则攀着细枝向下张望。飞起的一只头部特征明显,头顶为灰色,眼纹以下为黑色,和北红尾鸲的雄鸟毫无二致。但它的肚子和尾巴一点不红,翅膀上也没有北红尾鸲特有的白斑,即使说身体是北红尾鸲雌鸟的,仍然有点勉强。另一方面,站在细枝上的鸟从长尾巴、圆脑袋,到黑翅膀、白肚皮,都像极了北长尾山雀,唯一不符的是则那仿佛从银喉长尾山雀身上移植过来的黑色眼纹。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15只鸟中:描绘基本准确的有2只丹顶鹤、2只花脸鸭、鸳鸯中的雄鸟和雌鸟、2只喜鹊、白鹡鸰和北长尾山雀;描绘不够准确但仍有关键特征能令人定位到种的有红嘴蓝鹊、鸳鸯中的雄鸟亚成体、大斑啄木鸟、角百灵和北红尾鸲。准与不准的比率为10:5。但准确性不仅限于形态,也在对鸟类生境的展示中。这方面画家做得几乎无可挑剔。丹顶鹤俯仰生姿,鸭类在水边栖息,鹊类站于树上,啄木鸟攀爬树干,百灵在高处鸣唱,鹡鸰巡视水边石堆,长尾山雀擒住细枝。画中每一种鸟与环境的关系,都完全符合现实中的观察情况。这已足可称之为形理两全了。
最后,让我们再回到本文开头的那个论断,为什么说芸爱这个日本画家还在因袭宋画的传统?因为他的画有极大概率是对某件或某些件高度写实的中国花鸟画的辗转临摹及仿制。这个推测与绘画技法无关,其证据完全来自于鸟类学。更具体地,来自于角百灵和红嘴蓝鹊的地理分布。这两种鸟的分布区均不包括日本诸岛,因此其形态无法被日本画家以写生的方法掌握。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把鸟画得让人一望可知,其知识就只有来自该鸟分布区的画家画作了。还有一个证据可以反向佐证这一论断。虽然画家画不准的鸟并不只有角百灵和红嘴蓝鹊,但其他偏差都只体现在羽色方面,鸟的形态都是相当准确的。唯有角百灵的冠羽和红嘴蓝鹊的尾羽被画家画得稀奇古怪、形制乖张,而这正是反复临摹的表征。鉴于变形会在一代代的传抄中逐渐累积,那些无法通过观察去校准修复的内容,自然会变得越来越脱离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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