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節：學以成人，承其志業。

今日是孔誕，也是教師節，對我而言是一個懷念老師們的日子。我常常在想，究竟是什麼造就了如今的我——我的信仰、價值、生活方式和品味。原因可能包括所受的教育、學校與職場的經歷、父母、朋友與愛人的影響，但其中至關重要的，實屬我大學與研究所期間所遇師長了。若無他們昔日的言傳身教，就沒有如今的我。

黃崇修教授是我在小大一第一個接觸的中哲教授。他是東大博士，沿襲了日本的莊嚴敬重，即使在35度酷暑，亦身著筆挺西裝，一絲不苟。據他所言，這是在日本苦讀博士期間養成的習慣，教學授課是一個莊重的事情，非著正裝不可，以示尊重。

那時候崇修教授讓我擔任中哲的教學助理，以及承辦《孟子》讀書會，名曰「念台書苑」，每週組織感興趣的同學研讀原典。更彌足珍貴的是，崇修老師每個學期都會組織讀書會外出研學，從餐飲食宿到一路上各種費用，都由他自己承擔。不足部分，也會向各種基金會申請經費補助，絕不讓學生承擔一點經濟壓力。除了幾乎環台走透透，還有所謂「東亞和平之旅」，前往山東朝聖，赴沖繩探索和平共處的希望。崇修知我喜歡康德，每次都會安排我報告康德「永久和平論」。

其對學生的殷切期盼，對時局的關切，可謂感人肺腑。從他身上，可以學到一種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儒者風華，更可以感受到師長近乎純粹的愛人之心，不夾雜一絲一毫的個人利益。可以說，崇修滿足了對一個好老師所有想象。

第二位感念的老師是睿耆。如果說崇修是儒者之風，那麼政治系的陳睿耆教授就是來自地獄的修士了。

在其課堂，非經歷過十八層地獄火烤，不足以成就金身。我曾修習其《西洋政治思想史》《改變世界的演說》，前者從柏拉圖「洞喻」、亞里士多德「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霍布斯「爭鬥至死的自然狀態」、馬基維利「獅子與狐狸」，再到當代韋伯《現實感》、以賽亞·柏林《扭曲的人性之木》。後者從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之雅典葬禮演說，一直讀到林肯之蓋茲堡演說。可謂非經典不讀。

為何說是來自地獄修士呢？因為睿耆教授以「當人」（判定不及格）和「硬課」聞名於院，一次就當掉半個班，上課與報告沒有一絲一毫的放水，多數學生唯恐避之不及。每次課堂展演進行ppt專題報告，他就像蘇格拉底詰問一樣對你窮追猛打，不挖掘到你靈魂深處決不罷休。恐怕經歷了睿耆的毒打，以後開庭都不用請律師了。學生非萬全准備，非熟稔原典要義，不足以面對此等攻勢啊！更不必說想偷奸耍滑，不好好讀書的學生了，絲毫沒有藏身之處。

但經歷了睿耆地獄之火的洗禮，可謂涅槃重生，受用終身。回想起我如今使用的思辨方法論，就是脫胎於當年課堂。但更重要的是，睿耆讓我看到了理想中的價值理念，與現實中實然樣子的區別。這一點，對我人生有極其深遠的影響——我們對理想主義、價值理念的追求，倘若忽視了其實現的路徑，不僅無法達到，更可能是一場悲劇。即使我自認是一名徹頭徹尾的左翼自由份子，但也必須承認，當左翼自由高唱人類理想願景時刻，告訴我們「人應該是如何」之時，絕不能忽略現實政治、現實的幽暗人性本是如何的！

沒有察覺到現實主義的面向，是無法看到人與人、社群與社群、國與國關係的實質，進而失去改變現實的可能性。我多麼感恩，在大學期間有這麼一堂「擊碎厄裡斯魔鏡」的課，我多麼感謝，能遇到這麼嚴厲而溫柔的睿耆。

睿耆的溫柔就藏在一遍遍拷問後展示出的「魔鬼」般的笑容里。

睿耆的愛，是一種苦盡甘來的永恆。每一次你在經歷人世間的迷惘，職場的困惑，人際關係的迷霧，你總是會想到睿耆當年的「溫柔」。你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象牙塔書生，而是想起他相贈的這一把現實主義牛刀，勇敢無畏斬斷所有魑魅魍魎。

「所以你要明白啊，我的朋友，你不能用溫柔對抗黑暗，要用火。」

非洞悉黑暗所在，你又如何懂得何人配得你的愛與善良？你又怎知，你的真誠是否所托非人？

得師恩如此，此生何憾。

在崇修與睿耆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教授的風骨與德性，使我「學以成人」，其觀念與人格上的影響，於我可謂再造之恩。就留待明年教師節再述了。

謹以此文，念師德厚恩！唯傳承其精神，延續其志業。

Daniel Chow

113.9.28 教師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