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丨本雅明,自己时代的陌生人


看到纪念本雅明逝世八十四周年的推文,想起汪民安老师写过的两篇纪念文章,一篇写于七十五周年(《他只展示,而不评述》),一篇写于八十周年(《拾破烂者》),均收录在《亲密关系的核心是友谊》这本书里。今天跟大家分享前一篇。
他只展示,而不评述
2015年为纪念本雅明逝世七十五周年而作。
本雅明是20世纪最为独特的文人之一。他的特征如此之突出,以至于很难找到一个类似的形象。他既无可替代,也难以模仿。他去世已经七十五年了,可是人们对他的兴趣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通常,面对一个重要的思想家,人们会集中一段时间将他的思想进行消化、吸收。一旦其思想被耗尽,这个思想家也就枯竭了,就被供奉到思想的博物馆中。或许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历史的狡黠诡计才将他从坟墓中请出来,让他面对历史再度发言。今天,在一个一切都通货膨胀的时代,许多思想家从流行到被遗忘只有短短数年的时间,但是,像本雅明这样的思想者如此之久地引起注目确实非常少见。
这既跟他的深邃有关,也跟他的风格有关。本雅明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论(他为了申请教授资格而被迫以“著作”的形式写了一本书,很不幸这部著作让所有的评委都无法理解而导致了申请的失败),他的许多思考都藏在他那些短小的论文之中。这些论文涉及了许多重要的主题。人们不仅对本雅明的书,而且也对他的各种长短不一的“文章”进行了广泛的讨论。或者说,他的单篇文章激发的反响有时甚至超过一本重要著作所引发的效应。他的文章甚少重复,他常常是用一篇文章来讨论和解决一个问题。事实上,他关于历史、语言、暴力、律法、翻译、救赎神学、作者、技术、故事和小说、记忆、商品、摄影和电影、新闻和戏剧、都市、金钱与资本主义等问题的讨论,都以论文的形式展开,这些论文在今天都成为无可争议的经典之作,并主宰着人们在相关议题上的讨论。
他的这些论文之所以不断地引起关注和解读,是因为这些问题在今天越来越显示出它们的迫切性。它们至今还缠绕着我们。本雅明在这些问题刚成为时代种子的时候就敏感地触及了。现在,几十年后,这些问题已经长成显明的大树,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遗憾的是,人们并不比本雅明思考得更深入,相反,人们要不断回到这个最初的现代生活的阐释者那里去寻找解释这些问题的灵感。他对现代生活的变化、对现代的各种“新”的特征有着无与伦比的洞见,更重要的是,他将时代的忧郁气质展现在自己身上。因为,他总是将现代同过去进行对照,相对于“新”所代表的进步和未来而言,他更愿意跳跃到过去。过去与现在在他这里并置地挤压在一起,时间和历史因此形成了一个星座般的立体空间。他是诊断和记录现在的历史学家。他如此敏感,以至于他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远远地走在同代人的前面。他成为他那个时代的陌生人,但是,却成了今天的我们的同代人,他似乎作为我们的一个同时代人在讲话,他的讲话不仅是预见性和开拓性的,而且,他独树一帜的思考甚至支配和启发了几十年后人们的思考方式。
由于有犹太教的背景,加上自己所特有的禀赋,他的写作和思考甚至显得有些神秘。而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本雅明开创了一种特殊的写作方式,一种不同于所有传统的思想写作方式。他那像诗篇一样的思想写作,在严谨而刻板的德国传统中尤其显得另类。他不可思议地将优雅的语言和深邃的思想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珍珠般的句子不时地散落在他的作品中,它们如此精雕细刻并表现出一种谦逊的美妙。他故意不推论,不受逻辑的摆布。他没有明确、直接而清晰地说出一切,或者说,他的想法总是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表达,他有许多形象的勾勒和情绪的抒发,他的行文中常常出现各种岔道,他享受在行文中不停逗留。因此,他的写作总是呈现出碎片般的发散状态。句子的递进就像他笔下那个著名的浪荡子的脚步一样,走走停停,四处徘徊。它们往各处延伸,就是不通向那个笔直的进步终点。他也喜欢借用别人的说法,将各种不同时空中的其他作者的引文并置在一起。他最著名的文章(《历史哲学论纲》和《单向街》)也将看上去似乎毫无关联的段落拼贴起来——他是将蒙太奇引入哲学写作的第一个作家。就此,这些文本充满了显而易见的空间感,它们仿佛是由一堆意象来并置的,而不是以一种成串的念珠来贯穿的。所有这一切,这些并置、拼贴、逗留、徘徊,都使得那些习惯寻找逻辑、喜欢在最后的句子中读到终极结论的读者感到困惑不已。
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写作方式?这种碎片式的以空间形式而不是时间线索呈现的写作意图何在?人们是不是在这些碎片中难以找到一个确切的结论?这些碎片之间到底有何关联?事实上,本雅明的写作方式深深地植根于他的神学背景,对于他来说,历史就是一个碎片化的过程,原初的那个完满的总体性在不断地被打碎,现代性正是各种碎片化的大爆发。现代的碎片,就以诸多的现代形象(以街头琳琅满目的商品为代表)来展现。对于本雅明来说,重要的任务就是要阻止现代的进步观念,将各种各样的碎片缝合起来,使之重新回复到先前的总体性中。碎片,就是分离之物,而本雅明的写作,就是对这些分离之物的一次重新聚集,就是将它们重新缝合,就像将一个破碎的瓶子重新拼合起来一样,就像是将各种各样的语言相互翻译进而将它们纳入原初语言的总体性一样。这些并置的碎片,从它们原有的位置被强行劫持过来,在本雅明的文本中,被刻意而巧妙地缝合在一起。它们在一个总体性中获得了新生。
这些碎片还以形象的方式呈现。尽管是一个思考者,但本雅明有时候还扮演一个作家的角色。即对事物的现象进行直接的感官描述。按照他的说法,他偏爱作家歌德,而不是哲学家康德。他的形象总是一种揭露、一种展示。他只展示,而不评述,他直接让现象本身说话,而不让自己说话——这是典型的作家方式。他相信,每一个碎片都是总体事物的闪现,就像一片叶子可以反映出它所在的整棵大树的生命一样。这样,无论他写得多么短小,他总是在一个宏大的主题中探索。本雅明几乎没有鸿篇巨制,但是,这些碎片式的写作中总是包蕴着绵密而深邃的主题。
这样的结果是,由于过于形象化,人们很难发现它的底部;由于过于碎片化,人们很难发现它的总体。人们无法彻底地耗尽他的作品。但是,他又不是那种完全将读者拒之门外的人,他的文章充满各种可见的甜蜜的诱惑,就像一个神秘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细小窗口一样,它们有太多的启示。它们还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优雅。这是本雅明的独一无二之处:他为抽象的思想赋予一种可见的形象。在说着这些复杂的理念的时候,他可以写出各种各样美妙绝伦的句子。所有这些,都引诱着人们去反复地咀嚼。是的,本雅明的作品不是用来阅读的,而是用来咀嚼的。
本雅明是无从替代的,用他谈论波德莱尔的方式来说,他是被无数颗星星包围着的一颗孤星。他生活在他的时代,但是,他从来没有进入那个时代的主流,无论是学术的主流,还是职业的主流。他是他的时代的产物,但他也是那个时代的陌生人,是那个时代的异己者,是那个时代的多余人。他总是冷眼旁观他的时代,与他的时代格格不入。这是他的形象,也是他晚年笔下游荡者的形象。这个游荡者的犹豫不决,对人群的拒绝,对各种细小事物的兴趣,对未来的惶恐,他踌躇的历史脚步和回望的敏感目光,最终,他对现代这样一个大废墟的洞察和揭示,无一不是本雅明的夫子自道。他被他的时代所淘汰,但幸运的是,他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同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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