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食阁有关的植物记忆
家附近的食阁只卖杂菜饭、鸡饭和云吞面。周围没有超市,日常做饭得去印度人的杂货店。印度人擅于杂货店生意,就像中国人擅于典当行。骑楼过道里挤满了蔬菜框,装着三四种洋葱,还有土豆,芋头,角豆,辣椒,小圆茄,扁豆,毛瓜,瓠子,以及完全不知如何下手的老椰和醋栗。靠近排水沟的几个坛子用来养花种树,树叶可以做咖喱,不知道是否有人顺手掳下几片回家煮饭。
食阁对面有家“津津芽菜鸡”。老板娘借一辈子的手艺与口碑,盘下了拐角的店面,从此离开食阁升级成小餐馆。这是大多数小贩的理想职业路径,成功转型者也常常在店里贴满过去摊位的照片,来访名人的合影,与这些年见报的新闻。不过吸引人的不仅在食物,也不仅在更宽敞的环境。比买下临街门面更美妙的,是拥有了一小片可以自由裁决的草地。坡绿化严谨,遍布全岛的绿地几乎统一种植一种茎叶短小的绿草,实在单调。因此有些店铺会在沿街的草地上种植自己心仪的花草,为赏看,也为了招徕客户。虽然这些隔绝机动车与人行道的土地是政府所有,园林局倒也不会执意干涉。
“津津”的老板娘在这里种下了一株木麒麟,一棵诺丽果树,和一棵矮墩墩的佛肚树。木麒麟茎杆带刺,叶可以炒食,橘色的花明丽无比。最可爱的是果子,像小绿喇叭。诺丽果树在岛上随处可见,一年四季挂果,但据说并不可口,从没在超市售卖。佛肚树虽有翠绿的大掌叶,红色花枝却细小、分叉,仿佛精心积蓄的力量无处安放,绽放地小心翼翼。还有星星点点的鬼针草,也许是无意中生出来,几个月后就成一大丛。这是热带的好。

食阁摊主缺少这种奢侈,不过有时也将金刚木之类的盆栽放在食阁边的公共区域。之所以盆栽,全然因为他们永远需要面对食阁搬迁的压力。街角的另一个食阁去年四月租约到期,整体出售了,连带着七八家早点摊通通得挪。四月中,桌椅被逐渐搬空,食阁锁了银闸门。有家摊主原先在柱子边摆了两个大坛子,里面的酸柑树一人多高。有一次我去吃福建面,看见厨师兼服务员(食阁小贩往往身兼数职)从树上采下酸柑,洗洗,切开装盘,端上客人的桌子。关门后,这两棵树不知所踪。街边还曾经有两盆马缨丹,两盆不知名的淡紫色花,一盆天堂鸟,后来想必也被一并拿走了。原本与食阁紧挨着的,是一家只卖早点的香港点心铺,和一家只做夜班的卡拉OK。两家店像轮流睁开的眼睛,不久也相继搬离,直到今年一月也不见人续租,就这么空了下来。
我每天上下班从旁边经过,只是一个早晨想吃虾面而不得,才猛然发觉楼下已经关张一年。在岛上,精心修饰的草坪永远如茵,行道树四季常绿,时间流逝地格外消无声息,并且似乎有意如此。但如果不惮于凝视,刹那间又百转千生,比如随处可见的黄焰木(golden shower tree),花时不定,花开时碎金如雨下,比樱花要华丽数倍。然而第二天落花就全部干瘪,缩成黑蚂蚁一般委身于沟渠,将自己的短暂命运成全得泰然自若。一周后花落尽了,树依然绿着,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不增不减。

就像时间在无声处裂开缝隙,又于无声时闭合,呈现出似是而非的面目。猛然发觉的瞬间也常常由植物带来。穿过街角的门廊,突然觉得同以前不太一样。是哪里不同呢?后退几步,发现眼前斜簇的绿枝条未免太密了些,得用手拨开,低头才能前进。这是菩提树,也是榕树的一种,原本只有一小株,贴着廊柱的排水管爬升。几个月没注意,居然大喇喇披散开。树下的一盆红雀珊瑚则与之相反。这种奇特又可爱的植物有虬曲向上的绿枝,花苞紧闭,点缀其间,确实像小巧的红雀。也许主人忙着搬店将它遗漏了,于是它也停伫,后退,像所有被遗忘的记忆。开始有半人高,被菩提树渐渐裹住后,很快萎缩。

这倒是给附近出生的一窝流浪猫留了去处。商铺刚撤退,爱猫人士就在附近布水添粮,几只小猫很快成了常住客。一开始,红雀珊瑚的大盆里常常躲进两只,有时相依睡觉,有时则来躲雨——菩提树层叠的树叶像一把把小伞,叶子末端钩出的凤尾,也让雨更慢滴淋下来。猫长大后,一只挪到原先店主设下的神龛里。坡人大多祖籍福建,生意人习惯在店门口设一个红漆的神龛,有的供天神,有的供大伯公,香炉果烛俱全。因为靠着食阁,每天早晨总会沏杯黑咖啡敬给神仙,大概是希望他们别打瞌睡。俯仰之间,也不知道神仙看见了什么,听见了多少。
(写于2019年)
Oh God, grant me the serenity to accept the things that I cannot 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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