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透纳先生! (III)

透纳的威尼斯
我对电影《透纳先生》毫无抵抗力,认为这是最好的艺术家电影,它不仅还原了透纳的生活和工作场景,也不露声色地展现了大量中晚期作品的创作动机和创作过程。但是——不挑刺的粉丝不会是忠粉——这部电影里居然没有给威尼斯哪怕一个镜头,我意难平!
1819年,44岁的透纳首次访问威尼斯;1833年,58岁时第二次访问威尼斯;1840年,65时最后一次访问威尼斯。从不惑之年到去世,威尼斯的运河一直流淌在他的笔下,水汽氤氲的城市也最适合他的画风。透纳遇到威尼斯,是他的幸运。威尼斯遇到透纳,是它的幸运。
透纳的威尼斯主题画作,是他中晚年作品中最没有争议的,很多观众一见倾心,认为这是透纳最迷人和耀眼的系列。而令人意外的是,在他生前威尼斯系列只展出过25幅,其中从1840年到1846年间,在皇家艺术研究院展出过18幅小型威尼斯场景画。到他死后整理遗产时,发现他的三次威尼斯之行尽管加起来不超过四周,却留下来150幅水彩、1000余份速写,平均每天40幅,透纳工作狂的一面尽在其中。到现在,那些明亮的水彩画是艺术史一笔宝贵的财富。
美学家拉斯金是透纳的忠实拥护者,他在《现代画家》一书中这样礼赞透纳:
在威尼斯,透纳找到了空间的自由、光线的辉煌、色彩的多变以及整体形式的宏大简约;正是由于威尼斯,我们得以欣赏他色彩运用上的最高超的能力。
如果按照时间顺序将透纳的威尼斯油画排列,大概如下:










无疑,在1842到1844年之间,透纳的画风似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从注重细节,到逸笔草草。或许,这就是中期透纳与晚期透纳的不同?透纳专家们有四种主要解释,第一种解释是说透纳疯了,至少脑子不清楚了,据说维多利亚女王持此观点,退而言之,他至少是健康状况不佳,因为他在好不容易当上皇家艺术研究院的代院长之后,1846年底就称病辞职,深居简出。第二种说法是说他的第三次威尼斯之旅本就遭遇糟糕天气,大雨大雾,画面色泽昏暗,乃是对景实录,致力于表现威尼斯水城的另一种美。第三种说法是1840-1846年的小型展出卖出了一半作品,透纳预备了很多草稿,预备有了订户再认真加工,我们今日看到的颇多后期威尼斯画作,就是这些打了底的画布,它们其实处在“未完成”状态。我赞同第四种,这种极端的风格是透纳有意为之,是他的晚期风格。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的创造和练习仅仅是对光和氛围的纯粹描绘,色彩逐渐淡化,形象渐渐模糊,当他觉得没有对手、被世界遗忘也遗忘世界时,他要坚持自我。
超越卡纳莱托
第一次遇到威尼斯的时候,透纳尚有名望负担。对于这座文艺名城、艺术家的试金石,他必须准备充分。我在别的文章里写过这样一段:
每人都有自己的威尼斯,就像每人都有自己的天堂想象。可是有关威尼斯的传说与作品还是太多,贡多拉撞来撞去,显得天堂太拥挤。好吧,莎士比亚的作品中51次提到威尼斯,伊拉斯谟在此刊印《格言集》,卢梭陷入对一位威尼斯妓女的疯狂,拜伦在大运河上仰泳,嘴里叼着雪茄,为了“不错过天上的星星”。还有歌德、缪塞、司汤达、拉斯金、普鲁斯特、亨利·詹姆斯、庞德、黑塞、托马斯·曼、海明威,还有威尼斯画派、卡纳莱托、瓜尔迪、透纳、萨金特、雷诺阿、托马斯·莫兰。应接不暇,足以让自诩文艺的人士发觉:前往威尼斯的行囊超重了。
透纳的“行囊”里有拜伦勋爵,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是透纳反复引用的作品。在《前往威尼斯》一画于1844年首次展出时,透纳在目录册中引用了其中的两句:
“The moon is up, and yet it is not night
The sun as yet disputes the day with her.”

在金色余晖中,大城威尼斯只是天际模糊的粉色一线,像一片晚霞。而百舸争流、驶向威尼斯的情景莫名地让人激动。
透纳的“行囊”里还有卡纳莱托(Giovanni Antonio Canaletto, 1697-1768),在卡纳莱托的时代,威尼斯将自己定义为吸引外国游客的避风港,公共建筑经过整修改建,教堂也修葺一新,新的剧场和医院拔地而起。为了满足富裕游客的需求,一种特殊的绘画作品应运而生,那就是威尼斯风景画。卡纳莱托的父亲是一位画戏剧布景的画家,他自己在18世纪20年代转向绘制威尼斯风景,接受了许多壮游时途径威尼斯的英格兰贵族的委托,精准地画下了这座水上城市最好的样子,他的威尼斯风景画闻名遐迩,装饰了众多王侯贵族的客厅。


在自己的第一幅大型威尼斯风景油画里,透纳将卡纳莱托画在了左下角,委婉地向“城市地形学前辈”致意,或许也有打趣的成份——画面上卡纳莱托面向一隅、背对风景,有悖常理地在已经镶好金框的画布上涂绘,画面漆黑一团。明眼人想必明白,如果说卡纳莱托的威尼斯风景是抽了真空的,干燥、静止、有序,那么透纳的威尼斯风景是加了湿的,蒸汽让建筑倒影在阳光下抖动,水体的折射将船身照亮,波纹也不再是卡纳莱托笔下的细细白线,边缘模糊,层层叠叠,妙不可言。


与其说透纳向卡纳莱托学习,莫若说他向弗朗切斯科·瓜尔迪(Francesco Guardi, 1712-1793)学习。瓜尔迪是卡纳莱托的学生,但是他松动了笔触,使用的色彩具有幻想感,更加浪漫、更富有生气。特别是在他的时代里,威尼斯渐趋衰败,瓜尔迪画出了破败之美。

本次大展中《威尼斯:崇高之城》部分,除了油画,那些水彩也相当有价值。透纳毕生在众多媒介之间频繁切换:油画、水彩、版画。当油画画面过于金碧辉煌,水彩聊可解腻。我想,当他发现自己已经超越了18世纪威尼斯画派,对浓墨重彩也就有种腻烦吧。

白色,白色
2018年泰特美术馆和上海博物馆合作的《心灵的风景》,让我眼前一亮的不是《雪崩》,而是《威尼斯的斯齐亚沃尼大街:水节》,在现场的灯光下,它像果冻融化在冰淇淋里,让我挪不开眼睛。本次它又出现,标题稍有不同,叫《威尼斯斯拉夫人堤岸:水上节日》。跟它可以配成对画的,还有一幅《威尼斯狂欢节》。这两幅尺幅较大,724乘以1130毫米。


与它们近似还有另外尺寸的一张,794✖️787毫米,《威尼斯场景》:

这些影影绰绰的人,排列成行,可能在岸上,可能在船上,可能在滩涂,不知所始,不知所终,不知走向天国还是地狱,总之空荡荡地,徘徊在水、雾和光的迷团里,看了让人百感交集。
研究者将1836年到1851年透纳去世的15年,算作透纳的现代主义时期,威尼斯风景画系列正好处于这条界线的两边,第一次威尼斯之行是传统浪漫主义,第二次跨在临界点上,第三次则是现代主义主导了。也正是在最后这个时期,透纳画出了大量代表作:




横向比较着看,这几张白色调的威尼斯风景属于典型晚期风格,是松弛而自由的表达。透纳从早期追求“像”、到晚期的“大象无形”,画面越来越简约,也越来越光明。英国散文家威廉・赫兹里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曾对透纳的风景画做过评论,他说:
“由于所画的对象是空荡无物的,更加反衬出画家的知识是何等丰富,画笔是何等有力。整幅画画的就是空气、泥土和水……艺术家乐于回到创世之初的混沌状态,回归到水陆、日夜刚刚分离的时刻,当时地球上还没有生物,也没有硕果累累的树木,空荡荡的一片。有人说他的风景画‘画的就是空无’,我认为恰如其分。”
不全是空无,这里有光。
1851年12月19日上午10点,透纳平静地去世了,据说突然被一缕阳光照亮。在电影里,他最后的遗言是:“太阳就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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