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逃离
在电影院看《出走的决心》时，我一边看着银幕一边思绪万千。影片中那个一开口就颐指气使，一副说教口吻，对方稍微还嘴几句就开始大声嚷嚷乃至暴怒的丈夫及父亲形象，以及他带来的那种压抑窒息的氛围，我太熟悉太熟悉了。
我曾经深陷在那个泥淖中，试图反抗过但只能以非暴力不合作妥协，即使现在远离了，也仍然时不时会受到名为亲情的牵扯。我不够强大，容易心软，所以没有什么激励人心的故事，只是堪堪保护自己。但还是想把这几年经历过的感受到的都写下来，整理那些始终压在心里的思绪，也算是一种释放。
在我家，我爸一直是牵动气氛的那根神经，他心情好一点，我们就轻松一点，他心情不好，我们在家大气都不敢出。放假回家一进家门感觉气氛不对我，就会偷偷问我妈，我爸又怎么了？我在外工作，日常与家里联系很少也不主动过问，但我哥一给我打电话我就会问，你又惹爸生气了？说我哥惹我爸生气其实并不准确，因为真的是不知道怎么了就会踩中了他的雷区。一个神经敏感的易怒暴君，这是我对我爸形象的概括。
在高中之前，我的衣食住行和学习全都是我妈在管，加上我成绩优秀懂事听话，所以我爸几乎不怎么干涉我，他在我心中就是一个经常因为打牌迟归，在家什么活都不干的形象。但他教育不听话不认真学习的哥哥，或者偶尔与我妈吵架时，即使与我无涉，我还是会被他的暴怒吓到，对我爸就是又敬又怕。
直到高中我去了广州读书，因为路途遥远加上高考重要，我爸才渐渐接手了关于我的事情。那应该是我们关系最亲近的时期，时至今日我仍是感激他当时的付出。打很多个小时电话安慰面对激烈竞争备受打击的我。坐夜间大巴车第二天早上到广州来开家长会。我想参加学校的游学营，八千块的费用在今天都很高更不用说在当时，我说我想去，我爸说那就去。班里一共也就三个同学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家里经济有点紧张，这笔钱还是问姨妈借的。
大一我想转专业，大四找工作时跟着考了下公务员进了面试后直接放弃，毕业后什么都没有就说要去北京，这些就算不是先斩后奏也是“是通知不是商量”，我爸都没拦着，只说你自己想清楚就好。我知道相较于其他家庭，父母给我的爱和包容是远超平均水平的。所以我爸在我心中曾经是一个开明的形象。
我第一次感受我爸对我的压制，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那个时候放假回家，偶尔与我爸发生争论，当时对自己的逻辑和口才都自信满满，抓住我爸的漏洞便会驳到他哑口无言。然后，我爸就会用很凶的语气吓我。这个时候就发现小时候那种被暴怒波及到的阴影仍在，何况现在是直接冲着我。于是我退缩了。反复几次后，我意识到这不是逻辑问题，从此放弃与他做任何辩论了。我说你永远正确，其实我是语带嘲讽的，但我爸真的认为我在夸他。
而且，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次回家，等到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都要接受我爸的一番训示。假期要结束了本来就很郁闷，想到还要接受这一番冗长的谈话我就更烦躁了。为什么说是训示，因为我爸不让人反驳。一开始我会反驳，可能堵得他没话说，于是他就定下这么一个规矩：我说话的时候不许插嘴，等我说完你再说。得，等他说完，我什么说话都不想说了。而且，如果你说了，反而可能会被他抓住话头延长训话时间，所以我很快地就学会沉默不反驳，甚至在他说话的时候把他当成一个社会学样本观察，这样会让整个过程没那么难捱但也就好受那么一点点。但后来我爸识破了我的沉默战术，当他讲完问我，你有什么要说的，我说我无话可说，他就会说，读这么多年书，连几句话都说不出来吗？我仍然沉默以对，我爸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2020年的时候，失业叠加疫情，我在家住了一年有余。那是在大约十三年之后我第一次在家住这么久。某种程度上算是是因为不听父母话所以最终只能灰溜溜回家，应试教育的护盾也失效了， 没有了豁免的权利，我只能应着头皮迎接由我爸引起的每场狂风暴雨。
回家后不久，我就发现我爸性情大变，除了上班他基本不与人往来。以前我爸喜欢打牌，但后来有规定不能打了一群牌友就散了。但我印象中我爸也挺喜欢去亲戚家喝茶聊天了，怎么现在都不走动了，除了偶尔去看我外公。跟着去了几回，我就大概明白了。大家坐一起就是闲聊，他却非要跟人争个是非高低。其实他说的也不过是从网络上看来的各种键政评论。他觉得跟其他人说不通道理，但根本愿意是其他人又不像我们最终都会屈服他。亲戚之间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多难看，所以他就渐渐不走亲戚了，连过年都不上门。他一般就在家玩4399小游戏，或者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那时候我跟我哥住在一套房子，我爸和我妈住另一套房子，三餐过去吃饭时，进家门看到我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开灯也不开口，真的会呼吸一滞。跟他坐在一起，就会觉得气氛很压抑很窒息，很想逃离。所以一开始回家后吃完饭后我就开溜，我爸不满，说你现在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做。于是吃完饭我就会在沙发上坐一会，开着无聊的电视不断换台，一边看着时钟算着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开溜了。
同时，我还发现我爸说话变得喜欢夹枪带棒，在自家饭桌上他尤其喜欢讽刺挖苦妈妈那边的亲戚，甚至说外公不会教育，我妈身上一些坏秉性都是遗传我外公的。当时在饭桌上第一次听到时我都吓呆了，疯狂看我妈眼色，但我妈神色如常。我听不下去习惯性反驳了几句，就被揪住教育了。重复几次我就知道我妈为什么不反驳的原因了。但有的时候真的说得太难听了我妈就会摔筷子反嘲讽几句，但最后结果都是以他暴怒压制作为结尾。但就我哥哥如今这个经济尚不能独立也没点什么本事的状态，他自己又成功到哪里去。他在家里嘲讽别人，怎么就想不到可能别人也在笑话我们家呢。
这几年我们家的风暴的根源是我哥的结婚问题，无论表象问题是什么，归根到底就是我哥还没结婚。我哥相亲了好多次，要么就是差临门一脚，要么我爸妈觉得不错的相亲对象对方也愿意，但做了很多思想工作我哥就是不愿意，为此我爸三天一气五天一怒。
我爸生气不打人，只喜欢谈话。一个小时都算短的，两三个小时是家常便饭。而且他记忆力特别好，多早前你说的话都会记得一清二楚。一谈话他就喜欢翻旧账，从很早之前开始说起，然后说你在那个时候就定型了，说了这么多年都改不了。听到后面我都会背我哥的旧账了。我曾经偷偷跟我妈说，感觉我爸平时坐在沙发上放空其实就是在不断复盘跟我们之间的对话，太恐怖了。
后面他发现谈话没用，就说“你们爱怎么样我都不管了”，变成了生闷气，不吃饭躺床上，吸烟喝酒。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但是后面实在是太多次了我已经懒得理的，到饭点喊声“爸吃饭了”就自己开始拿筷子吃饭。反正理不理劝不劝最后他的气都是要撒出来的，并以一次漫长的谈话作为此轮生气的结束，周而复始。
其实几年前，我哥有过一个已经到了谈婚论嫁阶段的女朋友了。但是我哥带着她正式上门后，我爸突然不同意了。原因很荒谬，他说女孩的牙齿长得不好。我妈不明所以，说牙齿不好怎么了，后面女孩都主动提出去做牙齿矫正了。但是我爸的态度还是不同意。家里都上阵给我爸做动员，连一向不掺和家务事的我都打了好几个电话劝我爸，因为我实在不理解结婚和牙齿有什么关系。
后面我爸就对我哥说，这婚你非要结就结，但到时候我不会出面的。看似退让，实际是在威胁。我哥最终和女孩提了分手。女孩不明所以，还找我妈哭过好几次。后来我哥相亲不顺利，我妈就会惆怅，说当初要是成了就好了。但在我爸面前是提都不能提那个女孩的名字的，一提他就会暴跳如雷。
后来我通过我妈和我哥转述的话语中推测出更可能的真实原因，就是我爸觉得女孩太瘦了，在他的标准里不健康，生怕在生育方面会有影响。但是这种理由又不能明说，所以找了个荒谬的牙齿不好看的理由。
我哥至今还没有结婚，我妈是明面上急，我爸是表面上说不管，但其实暗暗关注着动向。两人感觉有点有戏苗头了他就透过我妈对我哥煽风点火。 我爸妈还说我说的话我哥愿意听，让我多劝劝我哥，差不多就行了。但我从来都是明哲保身，因为我知道不能让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离家后我更是彻底懒得管了。只是有的时候我妈打电话跟我抱怨哥哥相亲又不成我爸又生气了，我就想，当初要不是我爸从中作梗，你们孙子早就抱上了。但从那个女孩的角度，没有嫁进来是件好事。
风暴的根源是我哥，但我和我妈也没少受波及。
刚回来的时候，有一次和我爸起了争执。那个时候因为我很闲，于是专门写了一长段文字微信发给他，还原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条分缕析地指出我爸哪里说错了。第二天我被我爸叫住训话，我一开始不服还拿着微信继续争辩，后面我突然意识到，他根本就不在乎事实，甚至可以当着我还有证人我妈我哥的面空口白牙地篡改，只为证明我是错的他是对的。我一边自嘲怎么忘了曾经得到的深刻教训一边闭嘴沉默。我只觉得他很可悲。
我妈是我家的中和剂。我爸一生气我和我哥就吓得心颤，只有我妈敢去摸老虎的胡须。每次我爸生气，都是我妈从中转圜。这么多年我妈包办家务伺候我爸几乎对他言听计从，别人都夸我妈是“好妻子”的标杆。从前我不懂事以为这是对我妈的夸奖，到后来才意识到这不亚于一种诅咒。
即便如此，我妈也从未在我爸那里讨到好，我爸会指责她说我和我哥“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全是我妈没教好。大事小事，也经常斥责我妈愚蠢，笨。我在家期间把驾照考了，跟我妈说要不去考一下挺简单的，我爸听到立刻说算了吧待会油门刹车都分不清。但是跟我妈一样大的舅妈早几年就把驾照考了，开着车到处跑。
我爸经常说他对我们了若指掌，但其实，我们对他也了若指掌，知道他好面子，不容自己的权威被质疑。不知不觉，我和我妈我哥结成了某种同盟，我爸也察觉到我们这种同盟。他会说我们三个人都讨厌他，他会说我们家到今日这种地步很悲哀，坐在一起都无话可说。每每听到这些，我就在想，造成这种悲哀的又是谁呢？
离家工作后，我算是逃离了那种窒息的氛围，但它的影响仍在。很难说，我今天的沉默寡言和厌恶社交，不是至今还在修复那一年里带来的伤害。包括我在面对上级的时候，也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经常会有随时想要逃离的冲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种氛围太过相似而让我PTSD。
而且，作为家庭的一员，我无法完全抽身逃离。至少，时不时要给我妈和我哥提供点心理按摩和情绪价值。我妈和我哥都知道我很厌恶我爸这一套，我也知道他们有时真的需要找个人来释放一下情绪。听着他们的倾诉，有时我会觉得，我妈和我哥还没被折磨疯真的是他们心大，又或许我们早已疯掉只是在维持表面正常。
离家重新工作后的那年春节前，快过年了我还没回家，一天晚上突然接到我爸的电话。我爸在电话里居然跟我哭了，哭得呜呜的，说他很痛苦，说我妈和我哥都不关心他，他觉得自己没有家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见我爸哭过，我当时都吓傻了，赶紧先说一些其实言不由衷的话稳定他的情绪，然后打电话问我妈怎么了，我妈只说没事让我别担心。过几天我爸打电话给我，说春节还是回家过吧。
后来过了一年多偶然跟我妈打电话又说到这件事，我才知道，在这次背后，是我妈长达一年几乎没有任何社交。因为我爸生气已成日常，所以有那么几次我妈也懒得理，要么去照顾外公几天，要么跟着姨妈小舅出去玩，也就离开那么三五天，而且走之前会把冰箱塞得慢慢的。但我爸很生气，认为我妈没有心，他在生气我妈居然敢跑出去玩，也没想着帮忙解决问题，于是他就更生气了。因此他不准我妈和她的朋友来往，一发现他就暴怒。有一次有个阿姨发语音感谢我妈寄给她的特产，但其实那个阿姨搞错了不是我妈寄的，语音外放出来时刚好被我爸听到了，我妈连忙跟阿姨解释说她没有寄东西。但我爸就是不信，说我妈是被他发现了才撒谎的，说我妈撒谎成性。
我妈当时是用轻松的语调说出来的，但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恐怖故事了。我当即就跟我妈说，要不离婚吧，这个人已经心理变态了。我妈说不能离，离了谁照顾你爸，而且，这个岁数还离婚，会被被人笑的。很抱歉我没能坚定地持续地说服我妈，我太自私，也没有强大到可以承受到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后来我爸还装模做样地说，他发现谈话没有用，他决定改变方式。我早从多年的经验中得出，他是不会改变的，他根深蒂固的对他威权不可动摇的捍卫，怎么可能改变。但我妈和我哥还真的天真地相信过他会改，因此还跟他掏心窝地说了一堆真实的想法，说他确实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结果就是，我爸一条条列数他们的想法是如何错误，结论又再一次指向，你们“沦落”到今日就是因为你们不听我的，多么熟练的“”引蛇出洞”。心情好了，他又会带我妈去买贵重的金手镯，多么典型的PUA和NPD。
而我再怎么逃要还是逃不过结婚这个坎，前些年因为有我哥在前面替我挡着，但因为我哥结婚的事迟迟没有着落，所以去年我爸妈决定先绕过我哥，来解决我。
坦白说我并不算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一开始我也答应试一试，但浅聊了两个之后，我发现目前我更喜欢一个人的生活。我跟我妈说，我暂时不想结婚。
去年中秋跟国庆连在一起，中秋节的晚上，我妈精心准备的大餐就我和我哥吃了。吃完出来，我爸在客厅等着我们。然后，一说就是三个小时，说我们逃避履行人生的责任，说我们不孝，说我们是异类。
回住的房子的路上我就订了第二天回广州的车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哥注意到了，后面我妈跟来开导我说我别把我爸的话放心上，在我妈我哥的好说歹说下，我姑且退了第二天的车票。
第二天，我照常过去吃早餐。
吃完后我就要走，这时，我爸说：“又要溜了吗，坐下！”
我坐下了。我盯着客厅的时钟，告诉自己，忍。
从我妈出门买菜到买菜回来，一个多小时，没停过。听得我要吐了，不断地在心里疯狂地反驳他。
突然间，我自己都还没意识过来，就站起来嚷道：“我听不下去了，我求你不要说了。”说完立刻夺门而出。
我爸在客厅怒气冲冲地说道：“这点话都听不了吗？”还在用他要暴怒来威胁我。但我不管了，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穿鞋的时候我妈从厨房冲出来拦住我，让我冷静先不要走，我直接推开她。
直到离开那个家，我的呼吸才渐渐平顺下来。那短短的几十秒，从爆发到夺门而出，我的理智已经完全失控，我只能听从我身体的呼唤，离开，离开这里。
回到我和我哥住的地方我就开始订车票收拾行李，我哥听见动静过来问我什么事，我说我要回广州。我妈我哥再次劝我，说大不了这几天直到回去都不过去不跟他见面了。我坚决不肯，离高铁开车还有两个小时，我让我哥马上就送我去车站，我连这里都不敢待了，我怕他随时会杀过来。
回家时是九月，回到广州居然还是九月。当时还在跟人合租，打开房子门的时候没走的室友看见我表情很诧异，我笑笑没说话。
后来我妈跟说，知道我走后，我爸喝了好几瓶酒，抽了很多烟，还哭了。他抱怨我妈和我哥说知道我要走没跟他说，要是他知道了就一定会把我留下来。
我当时就想，天啊，这是什么留不留下来的问题吗，留下来然后呢，继续对我进行大教育吗？那我真的会疯掉。
之后几个月我没主动跟我爸说过话，我不想低头，也认为不能低头。直到今年初我自己搬出来单租，因为上班没空给房子做大扫除，问我妈说能不能过来帮忙，我妈说她腰不好近两年家务都是你爸在做，他做家务很干净，让你爸也来吧。我最后同意了。
见面如常，仿佛四个月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大早我就出门上班，晚上回来吃饭洗漱完就继续整理杂物。他们帮忙打扫完就走了。我哥说我爸回去后，说跟我没说什么话。我一听就疑惑，我们有交流啊，可能在他看来那些不咸不淡的关于家务和吃饭的交流不算交流吧。他想要的交流，很多年前大门已经关上了。
结婚的事从那次过后到目前没再提过了。放假回家，我依旧和我哥一起住，一般过去吃完三餐就走，有时我爸会话里有话说我来吃饭就像打卡上班，但我也不会再勉强自己多坐一会。日常交流很少，我也会注意不要表现得太积极，因为只要我回应多一点他就会哐哐发更多。做不到完全断绝关系，但也不愿离得更近。
我能察觉到我爸现在对我有一种小心翼翼，每每注意到时我就会想，或许当初我该早日“发疯”，在爆发之前总以为能忍要忍，害怕爆发之后会遭到更大的压制，但真正迈过之后发现也不过如此。当然，我也清楚我的软弱，还在被孝与恩拉扯着，逃离还不是彻底的逃离，它将始终是我的人生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