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离家

(2011年,第一次对峙。消失的狗,《南方》中的达尔曼,梦中自己被刺中心脏)
自然时间/线性时间的效果,无非如同漫长的催眠,它构成经验的领域。日常生活以及为它提供背景的一部分生命,皆沉没于此。
而无时间(atemporal)的世界,或者说,实体自身的时间,它主体化的过程,会成为体验到的原初时间的前提。它在内时间意识中体现为——如果恰当的话——节奏。某一刻,加速驶离集群,打出所有的牌,儿时面对暴力时的出手时机。无凭无据,但无需凭据。不是时间已到,而是到时间了。
这个过程,天才可以依靠纯粹的直观,直接把握从时间起源至运动的诸环节,洞察各时刻的显现形式,即使置身两种无限之间,也能判明最细微的差异,孰真孰假的结论随之俱现。而我,只能依靠年复一年累积下的梦境,自由联想和自动写作,与现实之间漫长的交互,学习、行动以及反思,才得以识别其中一段运动的投影。像一个刚刚毕业的新手探员,所有资深搭档都不在办公室,拿着到点下班的醉酒医生写下的报告,动身重访现场提取证据。正手忙脚乱时,雨点落在脚下的土地。
然而,我的偏执,使自己宁可与空气和星星对话,访谈草木和小动物,逡巡每一个梦,也要获得线索,从小如此。当非理性和无意识的内容溢出,我参照它们所组织起的符号和指向来行事。并非超验的指点、外太空的灵光,而是通过对欲望和冲动的辨认和区隔、更新认识,继而通过对观念的操作,在现实中将其作为中介,实现一种演进。这种演进,通向的可以是任何东西,包括任何尚未被认识,但已先行寓居于精神源始之际的东西。
“过去的被知道,现在的被认识,未来的被憧憬”, 谢林对时间的总体构想,历时十八年,他的全部努力尽数搁浅在第一卷,名为过去。作为读者之一,仅仅为了“知道”,就已经穷尽了过去所有的经验材料。自我之谜中埋藏着命运的线索,而它的起点本身不可被知道(这当然不是谢林讨论的问题)——一个人何以得知,母亲在哪一刻的暂别、父亲在哪一个房间的剪影,哪张面孔上的哪一种表情和语气,环境的温度、气味、声音,连同自己的需要和未被回应的需要,身体表里所有无法表达的不适,共同洞穿了混沌的意识。
而留存下来的,是这一刻所织结的面纱,面纱所生成的内外之别,以及内外之别中,应运而生的生存焦虑和恐惧,其对象正是纯粹的无。此外,在这个瞬间,内外之别的形成,让面纱下的一小块碎片,永久地脱落在那片漆黑且深不可测的世界,它是什么,它在哪里,如何命名,无人知晓。
面纱之下空无一物或混沌不堪,且不可企及——那不是生者的世界,或者,至少意味着失去生物学意义上的自我意识才能接近的世界。我可以提供一种近似的体验,当维持日常生活的堤坝被接二连三的事件攻破,当下溃散,汇入永恒的过去,语言所构成的内外秩序,随着认知功能破坏开始解体,难以阅读和书写,难以说出完整的话,难以感知到时间流逝,维持生命所需的必要条件也失去权重,死与生的界限在数周之内迅速模糊,简而言之,san值见底,世界之夜敞开,人即将被化约于无。
所幸,在这种状况下,一个人将发现自己不可能被除尽的内核,一种来自原初时刻的剩余,而那来自无时间的世界,曾经永久失落的东西,被再次触发。它让一个人从绵延的灾难中苏醒,首先是节奏和音乐,后来,继续追寻,在梦中真的发现了线索,而线索本身又回溯设定了它的目的。于是,像童年时一样,做出决定,体验苦与乐。始于爱与恨及两者的交替缺席,但终究不再被爱与恨所形容,命运将逐渐成型,如叶芝那一句 How can we know the dancer from the dance. 在观念论者那里,这被称为原初决断。此后一切看似必然的发展,尽皆附着于这个时刻。
这样一来,宿命论的观点早已成为不可思议且不值一提的假设。时间意识涌现的那一刻,封闭的因果网络预设,被偶然性撕开,它不攻自破。偶然性的自我设定,通过自由意志布设,却不止布设于当下,未来穿透了当下和整个过去,它同时为过去设定了目的,提供了自由的条件——一个绝对的开端,其根据并非来自日常现实。不需要审视、验证或考量其他可能性,否则就不能称作绝对,也无法通向自由。
今年七月,开始把过去十年间的写作当作病历对待,其中为数不少的内容,直至目前才显现出另一重含义。原理大概如此:通过自动写作而成的大量段落,较少预设他者的视角,并不依照普遍的叙述规范,随机抓取意象与符号,支离破碎,刺穿过去与未来。尽管有意识地将其形式化,但那些文本中的部分,仍然让无意识的领域显露出来。
依凭文本的自我理解是回溯性的,它构成了通达当下的路径。而书写行为本身则是预备性的,如今看来,仿佛一种朝向未来的、隐秘的、无知无觉的努力,目的是在无意识中追击并围堵关于自我的真相,并决意在未来,将症状与自己合二为一,把碎裂的一切翻转为存在的根据,从而完全取代精神中的旧秩序。关于这种行为和其最终形态,有一个概念称谓,Sinthome。
过去十二年,书写与旧秩序的消失进程平行推进。父性秩序,从2012年开始瓦解,一部分象征,由自己亲手摧毁,且随着2024年9月的一系列展开,可以预见的是,秩序本身再无回归可能。过去,作为一个形象,必须成为敌人。否定性,务必坚持到底,因为它总会产生剩余。
八月,开始运用过往三年所学,重新聆听妈妈的童年经历,即使此前已听过很多年,尽管明知父母对她的所作所为,但她依然没有迎来一个结论的时刻。八月底,在一次四小时的通话中,她迈出了第一步。我告诉她:内在最关键和最艰苦的工作,都是你自己做的。
九月,多重时间在同一周浮现,并且呈现为具体事件。如果用一种生动些的描述,大概是这样的:
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纽结点从内心深处涌现,它浮现在外的可视部分,是世界的空间尺度所不能容纳的异物。
纽结点延伸出的第一时间阶次:原初时刻。我妈在秋日傍晚向医院走去,一小时后,我失去胎心,她陷入昏迷之前,她对医生说“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刀”,蜷缩的她感到“像一只痛苦的蜘蛛”,但她剧烈且不稳定的心跳,紧急时刻的低音波形和混响,恰恰形成了原初的时间节奏,我的心跳在所有人的努力之下重新出现。2019年初,我在夜晚进入废弃的医院,重访自己出生的产房,在翻墙而出后骨折。剧痛中回到家,走的是当年我妈来的同一条路。
纽结点延伸出的第二时间阶次:神话时间。地质年代,先于生命经验的传说生物们的时间,传说在当地流传甚广,企业驻地因此命名。随机浮现。还有,各路大师给出的先天框架。
纽结点延伸出的第三时间阶次:孤立的历史时间,阳性时间。整个齐鲁石化的历史,它以场所为逻辑,在视觉与影像中浮现时,会通联特定的时间段。以及,它如今已进入的、将来完成时的终局。
纽结点延伸出的第四时间阶次:公共时间和线性时间。某种正常路径及其施加的普遍预期,还有自己的工作生活经历。
九月下旬,我决定选择第五种,最缺乏根据的一种,不需要此刻作出任何结论的一种,也是唯一有可能通往真实和纯粹的一种。再多的形式化都不会缝合这个出口,从今之后,也不再有必要缝合。
三年前,一个梦之后的几个小时,现实在一瞬间翻转,否则我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在当天那个梦里,无意识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没有清醒时的计算。
那一年,读了第一本观念论:
时间袖口上的流苏,千千万万次掠过人的手心。
......



千千万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