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
贞观十一年,武家的女儿媚娘在被征召入宫的那个早上出奇地沉默而冷静,与其他小贵族家女孩离去抱着父母的腿痛哭流涕大相径庭。媚娘的母亲望着年轻美丽的女儿升起一股莫名的担忧,她有些尴尬地伸手去触碰女儿高阔的额头,媚娘避开她的手,说出了令母亲终身难忘的两句话,其中一句是“前去侍奉圣明的天子,您怎么知道这就不是女儿的福气呢?”如果说这一句还是普通之言的话,那么另一句就足以让那年老的妇人思索一生,媚娘对她说,母亲,这一次,我想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皇宫中的来使王公公早已在外等得不耐烦,在他的连声催促之中媚娘款款地走了出来。在看到她的瞬间王公公心中打起了小小的算盘,这个女孩虽美,但缺乏家族的支持,能封为才人可能已是她毕生的极限,就在他不断地盘算时,对面的女子轻启朱唇,沉声说了起来。
“王公公,你名为王伏胜,今年已是三十四岁。你出生于京兆长安,家中有兄弟一人,姊妹三人。家中本想送你进入观中做个道士,可惜家道中落,你为保家业,不得已入了宫中为宦官,还有,”媚娘的声音低了下来,“前日你发现的宫中厌胜的证据,留着,往后有用。”
她的话语还没说完王公公已瑟瑟发抖,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神仙还是妖物。他哆嗦着嘴唇,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媚娘,然后——拔腿狂奔而去。看着皇家的人落荒而逃,战战兢兢的人变成了武家的人,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梳理惶恐,王公公已经带来了一群的宦官和官员,媚娘在他们的惊呼声中一一地说出了他们的名字、年龄与来处,还有诸多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怀念之情刚刚涌上他的脸庞时,遥远的宫中传来圣旨,亲召媚娘入宫。
短短的时间里,武媚娘成为与袁天罡、李淳风齐名的仙人,而且与另两位说话总在云里雾里的道士相比,她的推算无比精密又无比的准确,甚至连细枝末节都分毫不差,特别是关于自然或者非自然的兵战与灾祸。在这十数年里,新生的帝国一年的收成全在于这个女子的朱唇之下,她不需祭祀做法,也不需要占卜算卦。在宫殿的深处,她永远是沉静地说出关于未来的预测,平稳地就像在阅读一本书页。
一时间,求仙与修道成为了世间的潮流,长安城处处建起了道观,人们沉迷于向穿着道袍眯着眼睛的道士探算未来,无数假借媚娘名义的话语在城中流传,而传谣者又立刻被皇家的金吾拘住并处以重刑,人们因此更加相信命运的定数。伴随着种种测算,道法带来的炼丹也因此流传,沉迷于五石散与阿芙蓉的人在长安比比皆是……
太宗皇帝是个骁勇善战的男子,他对这仿佛凭空出现的女预言家展现出了万分的尊敬。他把她接近宫中的道观,将她如神仙般供养起来。但这尊敬之下有着暗流隐隐涌动,太宗皇帝的笑容之下时常有某些复杂的情绪流露出来,忙于预测的媚娘注意到了这点,但某些对于未来确切的把握让她有着十足的信心,于是她什么也没说,一直延续到那一天的来临。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那一天的午后,侍从把一匹肥壮任性的马牵到太宗皇帝和媚娘的面前,说这马叫狮子骢,没有人能驯服它。太宗皇帝把询问的眼神投向媚娘,却看见媚娘神色忧伤,她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道,我能制服它,但需要有三件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棍,三是匕首。太宗皇帝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媚娘轻叹一声,继续说道,用铁鞭抽打它,不服,则用铁棍敲击它的脑袋,又不服,则用匕首割断它的喉……
话还没说完,埋伏在四周的兵士一拥而上,就像媚娘所说的那样,铁鞭、铁棍和匕首穿过了女子柔弱的身体。媚娘微微地睁大了眼睛,这是她没有预测到的,在之前的第一次轮回里太宗皇帝对她的回答颇为赞赏却不加理会。
濒临死亡的媚娘睁大了眼睛,用探寻的姿态问太宗皇帝为什么,她的淡定和好奇让这天子甚至有片刻感觉到羞愧,他低声喃喃自语,一会说他实在担心媚娘是某种毁灭王朝的妖孽,一会说他不想让媚娘为他所用,而在媚娘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玄武门之变,我弑父杀兄……知道这事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偏偏你可能知道……
预言家媚娘在这一回的历史上只在墓碑和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她作为神秘的女预言家,在与太宗皇帝同看骏马之后突然金蝉脱壳,乘云而去,只留下一条柔软的衣服,和缠绕如蛇的绸带。武媚娘并不知道这些,就像她并不知道太宗皇帝的停顿之后说了些什么。在浑身的痛疼和旋涡般的昏眩中,她又一次睁开眼睛,然后她又一次看见了熟悉的武家房室的屋顶。一个婢女带着泪水走进来,小姐,今日就要入宫了,老夫人让你赶快梳妆洗漱——
贞观十一年,武家的女儿媚娘在被征召入宫的那个早上出奇地沉默而冷静,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她突然转身,拉着裙摆开始了肆意的奔跑。前来迎接的宦官和侍女们被吓了一跳,旋即急急忙忙地前去追她。很快武家仅有的仆从和武士也加入了追逐的行列。令人惊讶的是,曾经足不出户的媚娘熟悉着这座名为水文的城市中的每一条街道和小巷,她总能在即将被追上的时候巧妙地躲开追逐者的视线,然后像一只轻巧的白鹿一般飞速逃离。
这一天,人们追逐得精疲力尽,只能放任媚娘跑入水文城外远方的山野。在之后不久她就因为寒冷的冬天和缺乏的食物而死去。在这一回的墓志铭中人们对她这样背叛了君臣、父女、夫妇伦常的行为口诛笔伐,但在墓碑的下方,有许多有名无名的诗人写下动人的诗句,他们称呼媚娘是屈原笔下的山鬼,是天地间的精灵。
——媚娘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在因寒冷而饥饿死去之后,又一次看见了熟悉的武家房室的屋顶。一个婢女带着泪水走进来……
贞观十一年,武家的女儿媚娘在被征召入宫的那个早上迟迟没有从门槛中迈出,守候在门外的王公公让人前去催促,婢女们推开房室的门扉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过了很长的时间她们才发现她已与家中作为仆役的年轻男子协同私奔。似乎发生过又似乎没有发生过的追逐又一次在水文小城上演。在最初的几次,年轻的媚娘总被同行的人拖累,不是被抓住,就是在半途因慌乱落入万丈的深渊,而在后续的几次,她凭着预见成功而顺利地逃脱了追捕,在水文周围的荒原上,媚娘以农妇或者仆妇的身份看着一望无际展开的土黄颜色,同行的男子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如天空云朵般诡异莫测的表情,他们大多以为这是笼中鹦鹉般的贵族面对突如其来的贫穷与自由感到的惊慌失措,他们并不能理解媚娘心中复杂的思绪。在这样几次的轮回里没有人为媚娘写下诗句,偶尔她会作为武家的耻辱在家谱上占据一行或两行,而且作为隐藏的耻辱存在。不过这一切都与媚娘无关。在这许多次的轮回之中她有不少的次数活到了寿终正寝。在满是黄土的村庄,衰老的婆子抬起眼皮,她现在已经知道,只要自己吐出最后一口气,就会在一片黑暗中重新听到出嫁时侍女的呼唤。
即使心中无比的清楚,媚娘回忆自己的一生,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之后的轮回之中媚娘扩大了她逃跑的范围,她假意奉承和认同前来迎亲的宦官,跟着他来到长安。在踏入长安的一瞬间她跳下运人的马车,赤足踏上这个她曾经陌生又亲近的都城。当声音如同潮水一样淹没她时,她隐隐约约想起最初的一世自己曾经攀上寺庙的高墙,俯瞰这满是繁华的城市。那时,这广大的都城里哪怕是一缕烟火气都与被迫清修的她毫无关系,而如今,这里的声响、颜色、气味乃至每一种口音,都将被她握在手里。
这一段的轮回之中媚娘在逃跑后投身于长安的各行各业,从街边售卖炊饼到假扮当炉的胡姬,从名动长安的舞者到艳绝天下的花魁。
但几乎每一次,她都会被当做反面的典型在闺阁间流传,在女孩子即将出嫁时,母亲和姐姐们都会小心翼翼地说起武家娘子的故事,告诫自己的女儿,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已经具备了多次轮回记忆的媚娘很快发现了自己被禁锢在长安城中的种种局限,她很快认命了。在数不清的轮回之中她开始由兴奋到疲惫。有段时间她沉迷于成为各级官员背后的谋事,宰相、太傅、京兆尹,她在他们的眼中看到自己侃侃而谈运筹帷幄的模样,她在他们的眼中看见敬重、钦佩和惊慌,这令她想起那个曾经辅佐自己的少女,她处死的大臣的孙女上官婉儿。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沉迷于“侦破”长安城中的种种疑案,虽然不过是凭着轮回的记忆指出暗藏的真相,但有那么一时片刻她会想起曾经的狄仁杰、苏味道,亦或是自己曾遇见过的有名、无名的聪明人。她和文人墨客相互唱和,有时促狭地提前背出他们早已在心中推敲打磨多时的诗句,这一切的事情都被作为趣闻、轶事、秘传在媚娘逝去的时候“流传”,却让媚娘在一次又一次醒转的时候神情更加地灰暗,在侍女的呼唤声又一次响起的时候,某种可以称作“心结”的东西在她胸中轮廓分明,无论如何忽视,都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轮回之中,媚娘试着去寻找这些昔日的故人。在庞大机器做出的运算里,媚娘没有成为帝王的历史,上官婉儿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少女,面对着比自己大了快四十岁的媚娘,她流露出带着那么些许敷衍的微笑。而无论在怎样的长安,昔日的狄阁老都会因自己的才华和耿直经历一番又一番的重用和欺压,有时他如同媚娘第一个轮回般位极人臣,有时则被斩杀在乱葬之岗。媚娘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最终还是忍住没问出那句所有人都听不明白而且有点僭越的话:“这样的事,你听说过吗?朕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也曾找过来俊臣、邱神绩,也找过张柬之、张易之(在这个轮回里他还叫做冯小宝),她在他们的身旁附近度过了和第一次轮回不一样的光阴。在媚娘闭眼死去的时候,书写她墓志铭的人用各种芳香的植物比喻他们之间的友谊,但即使听完了各类的叙述,他们也不知道媚娘与这些人的友谊来自何处,或许,只能用佛家的“缘分”来解释和形容。
而与之前的许多次那样,这都与媚娘无关,她只会在又一个清晨,听见侍女的呼唤。声音入耳的一刻,媚娘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厌倦。在侍女的催促声中她蓬头垢面地爬起来,面对着匆匆赶来的母亲,她失控地大声哭喊,声音甚至盖过了侍女的尖叫。
怎么结束——我到底该怎么结束这一切!
贞观十一年,武家的女儿媚娘在被征召入宫的那个早上出奇地沉默而冷静,皇宫中的来使王公公早已在外等得不耐烦,在他的连声催促之中媚娘款款地走了出来,然后当着他的面,一头撞死在厚重的门框,鲜血染红了武家的门楣,以及,缴纳了一大笔铜钱换来的牌匾……
死亡来得快,而重新轮回来得也快。惊呼、哭泣和惨叫好像刚才还在耳边,下一秒钟又变成了遥远的呼唤。媚娘躺在卧榻之上,十分清晰地明白自戮并不是摆脱轮回可能的途径,那接下来——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侍女走进房门,媚娘早已熟悉了她的眉眼,她的每一句话。她近乎机械地跟着她梳洗、打扮、款款走出门去。这一回她依旧跟随王公公上了车,依然在车行进长安城的时候选择了逃跑。在这一次,经历了数不尽的轮回她决定耗尽全力,在跳下车的一瞬间,她不再躲避,而是振臂高呼,把所有人都吸引过来。
在接下来的轮回里媚娘选择了起兵,她带领着自己招募的部属把刚刚新生的大唐王朝改弦易辙,在手刃自己昔日熟悉的两位郎君时她心头还是涌起一些愧疚,如今她可以判定,他们是难得的明君,在政局与政事上他们并无太大的过错,不过她同样清楚,眼前两人的逝去会随着她未来某一天的死去而被涂抹与重新勾画。
在这样的想法驱动下媚娘挥动了手中的刀剑,浓稠的血喷溅出来,在悠悠青史上落下了记录,血腥、嗜杀,年老的史官颤抖着手,拼着老命也要将这些贬义的词汇郑重写下。媚娘冷眼看他,她清楚,下一个,或是再下一个,总有一个轮回里这个老人会用尽他一生的赞美之词来称颂她,因为她远征了草原、沙漠和海洋,把高句丽、大食和百越都收入囊中。和老史官一样,人们盛赞这广大疆土唯一的女皇,媚娘身着盛装,坐在黄金、水晶和琉璃装饰的帘子之后,她抬头遥望自己的领地,脸上不见一丝喜悦。
在一次又一次扩张与征服的记载之中,人们总会在最后这样写道,功德堪比日月辉煌的女皇帝,在寿终正寝的最后一刻颤抖着嘴唇询问苍天,她问,怎么?还不够……还不够吗?
这句话被刻上了墓志铭,甚至有人说这是天问。
而媚娘的天问无人回答,她又一次回到了水文的武家大院,又一次面对侍女的呼唤、母亲的眼泪,以及王公公漫不经心的等待。
在经历数十个轮回的征讨和杀伐后,媚娘感到厌倦了。她开始在逃跑后转向别的事情,她在逃跑后开始沉迷炼丹,在改进了火药之后又改进了五石散和阿芙蓉,这两样发明让整个长安乃至于广阔的世界都变得醉生梦死,人们靠着迷幻的药物做着梦,又在梦中将自己或者对方杀死,媚娘在一个清晨也在炼丹之炉氤氲的香味中死去,留下凌乱又喧闹的世界,人们用疯狂的呓语和欢笑为她送行,并在梦幻之中把她奉为永远的神明。
而这样的炼制和研究同样在数十个轮回中穷尽,媚娘转而研究木偶和骷髅戏,在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甚至可以比肩活人的偶人之后,她被求着嫁给男偶与求着娶得女偶的男子和女子挤压和踩踏,直到她死去,人们也无法堪破她那些齿轮、簧片和木环之间的秘密。
媚娘也无意将这事公之于众,之前轮回留下的种种恐惧令她更愿意选择独善其身,她典当了饰品,在长安城中租下了一座小院,期望以此了却本轮的残生。而在这样安稳而平静的日子里她突然充满了表达的欲望,在实在无法忍耐的时候,她买了昂贵的纸笔,在许多个夜晚她埋头开始书写故事与传奇——在这些轮回里她是匿名而颇受欢迎的神秘作家,无数精彩而动人的故事在她笔下流传,人们读得爱不释手以致于在整个长安城里追索她的踪迹,但结果终究是寻不得,因为媚娘自己在主动地躲避。
她很清楚,她也不敢逾越,其实她并不精于写作,也无意去虚构一些根本没有存在过的起承转合,虫娘、月娘,牡丹、小玉,观音奴、文殊婢,她给故事里的娘子套上各式各样的名字,实际上她只是想记录自己曾经经历的一个又一个轮回,一段又一段的人生。因了隐匿,在这几个轮回里无人为媚娘写传,她在铺满挂满字纸的小院里默然等待自己的离去,伴随着她的是无数凝固的故事,或者说是轮回。想到这些故事与转世在她合上眼睛之后又会在这世界消失于虚空与无形,媚娘无可奈何,却又颇为理解地叹了口气。她呼出的白气飞上字纸,湿润了已经干透的墨迹。
药物、机巧、文字,在无尽的轮回中媚娘穷尽了所有的可能,她感到无趣而厌倦,随着侍女呼唤开始的又一次人生,媚娘已想不出该如何打发剩余的时间,她开始摆弄算筹,以及李淳风的《麟德历》,起初她只是想算一算自己到底经历了多少次重复多少回光阴,但渐渐地,她在僵硬、无聊摆弄那些光滑一致的算筹中发现了什么。她开始学习,开始计算,从东市的食物价格算到天空中星辰运行的轨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宛如某一个轮回中在寺庙里反复念诵佛号时凝固的光阴。出乎媚娘的意料,在这样的枯燥之中,有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开始微妙而缓慢地展露出自己的身形。
她发现这个复杂却又反复轮回的尘世并非毫无规律,小至虫豸的爬动,大到星辰的运行,都遵照着某种可以概括的准则。在媚娘看来,这准则犹如一张巨大的丝网,在思路交接的节点有着光亮可照人的珍珠,每颗珍珠映出另外千万颗珍珠的影响而且每移动那么一颗珍珠都会有影像千万的改变,它颇可预测,但是无比精妙,哪怕耗尽一个高寿者的一生都难以穷尽。
但不要忘了,媚娘笑起来,我有无尽的时间。
听到那个声音是在又一个轮回的开始,媚娘懵懵懂懂地等待侍女的呼唤却听到了天空中传来某种混沌的声音。媚娘坐起来细听,她听不懂声音在说些什么,可她很清楚,这声音来自某个更高更宏大的地方,有点像长安城中景教说的“神明”。
媚娘闭上了眼睛,她衷心地祈求这更高等的存在给予她一个脱离这无尽轮回的方式,但声音仍旧混沌,浩荡如翻滚的天云,媚娘在其中倾听出只言片语,她渐渐明白声音不是神也不是佛,而是她苦苦追寻验证多时的世界的规律。明白的那一刻媚娘流出了带笑的眼泪,她的努力成功了,她勘破了无尽世界的一角。在未来某个轮回结束之时,她就能向她询问、与它交谈,甚至,让它为她所用——
曾经俯视天下的血与勇气在媚娘身上沸腾。这一个轮回,侍女急急忙忙地跑进那间小屋,看见自家的小姐已是梳妆完毕,平静地坐在卧榻上。她高广的额头上贴着随着光变换着色彩的最美丽的花钿子,衬托得她双目有如星辰在闪动。从未经历过一切的侍女揉了揉眼睛,然后她清晰地看见自家小姐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笑容。
我们走吧,她说,我要赢,而且我也会赢。
对“声音”与规律的解读又花去了媚娘数个轮回的时间,但对于已找回帝王勇气的媚娘来说这并不是难事,她利用许多轮回积累的人脉召集了长安城中的能人,尽可能地用他们可以理解的话语来解释“声音”与规律的存在。然而事情并不出乎她的意料,即使是长安城中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无法明白媚娘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对媚娘选择了臣服,并且愿意听候她的差遣。即使是长安城中最愚钝的人,也隐隐地感觉到了,这个女人身后满是浩大和深邃,就像永远无法捉摸的星空与命运。他们向媚娘拜倒,也拜向无边无际的深渊,他们毫不犹豫地决定为这个女人和她背后的东西,贡献出自己的时间、智慧乃至生命。
在接下来的轮回里媚娘抛弃了已被摩擦得光滑的算筹,组织长安城的居民组成巨大的算阵,她从城墙往下看,看见了熙熙攘攘忙碌的人群,人们如同工蜂和工蚁,勤恳地工作,欢快地歌唱,他们以歌谣赞颂媚娘,说着她的功绩,即使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工作意味着什么与最后会做出什么。媚娘垂首看着他们,她知道,这是这些人的不幸,或许,也是幸运。
无论如何,解读的结果在长安城人们的齐心协力和夜以继日中越发清晰,媚娘并没能和声音对话,询问也没有回答,但在探寻结果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个灵感。在又一个轮回开始,在曾经以整个长安城组成的巨大算阵又一次灰飞烟灭的时候,媚娘的脑海中有了清晰的线索,接着有了详细的方案,她甚至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从未想到过这个方法。
——我应该要复现第一次的人生。一个字,一句话,一个呼吸都不差。
侍女匆忙走进来,听见她侍奉的小姐在卧榻上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她手中装满首饰的托盘掉到地上,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响彻了武家的宅院。
重蹈覆辙,再复现一次轮回人生的轨迹说来容易,实际上却非常的艰难,更不要说对此时已经过近八千次轮回、将近万年岁月的媚娘,她努力地回忆着自己关于女皇帝的那一世最初的人生,可这对她来说近乎是以万纪年前的旧事,仅仅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在接下来的轮回中她带着回忆过剩的懵懂随着王公公来到了深宫,并且被送到太宗皇帝的寝床上。皇帝带着有几分厌倦的欣喜拉开卧榻的帘子,看见了稚嫩的少女睁开一双苍老的眼睛。那一刻即使骁勇的帝王也被吓住了,他松开手,厚厚的帘子垂下,帘内帘外的人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如此之事在接下来不胜枚举,媚娘按照回忆,努力地对待着宫中曾经熟悉的人,太宗皇帝,高宗皇帝,王皇后,萧淑妃,武慧妃,徐才人,她不断面对着她们的反应不断地修复着自己的回忆。在数十次的尝试后,她终于又一次来到了感业寺。寺庙里,太宗皇帝的嫔妃们因被绞去头发而高声哭啼,而唯有媚娘脸露大功告成喜悦。这喜悦让那些跋扈的尼师们不解其意,以致于只能偷偷上报宫中武才人可能疯了。这样的告密使媚娘复现初次轮回的计划又一次失败,但她只觉得遗憾,并没有觉得气馁——
既然更换珍珠能改变整个纱网,那么反过来,只要每颗珍珠都是原初的状态,那么珠网仍旧是原来的珠网。媚娘知道,自己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就像在最开始知晓的那样,要完全复现一轮接近五十余年的人生实在是艰难,但媚娘展现出了超越常人的定力和自律,她在每一刻每一弹指都注意着自己的举动,从不做多余的动作,不流露多余的情绪,在轮回之中,她如同宫中的命妇般略有些清净地悠闲度日,但在脑海之中,她从未放松过警惕,她一次又一次地记忆,配合着一次又一次的回忆,她小心翼翼地把新一轮的轮回向最初的一轮轮回无限逼近,就像她曾经许诺那样,连呼吸都要分毫不离。
这样的日子远比之前的妄动肆意艰难,失败的次数也远比想象中的要多,可媚娘在数不清的限制之中竟然感觉到了隐隐的快乐。在这样僵硬固着的日子里媚娘唯一的休憩是继续解读规律与“声音”,只有解读无比艰深无比复杂的它,才不会让她流露出多余的情绪。
在解读的过程中,媚娘渐渐地对“它”有所理解。她能明白它接下来的举动,也能在些微的边角对它影响而不改变任何事。媚娘很清楚,“它”并不是神明,也不具有人格,甚至并不是一个具象化的存在,但她开始不由自主地与“声音”说话。僵硬的轮回里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毁灭了又复现,陈旧而又崭新,只有“它”永远地陪伴着她,不会反反复复,不会消失不见。“它”是她轮回之中唯一的友人,唯一的陪伴。
她有时候会觉得,“它”与她一样的孤独。
之后又经历了轮回千次,媚娘始终小心翼翼。
她关注的是每一日的行动、表情和话语,再也没有去记录次数和故事。她的人生越发和第一次接近了,她仿佛不再记得那些作为预言家、舞者、将军或者诗人的过去,她是武曌,也是媚娘,是高宗的皇后,也是则天大圣皇帝。在某一个轮回,她以八十二岁的高龄在离宫中寿终正寝。她最后听见了远处的哭声,而在哭声之后,她并没有再听见远处侍女走来的声音。
我成功了吗?媚娘欣喜地呼喊起来。
是的。有人回答她,媚娘很快知道,这个“人”就是“声音”,是这个世界的规律,是她的朋友和遥远天空之上的神明。而她也隐约明白,自己也成为了规律的一部分,终于成为了能够和这个声音平等对话的存在。媚娘感到震惊,又隐隐有些忧伤,但是想到再也不必经历轮回,亦不需要苦苦思索这一个轮回要怎么渡过,她又涌起了解脱的快乐。
“我终于——终于不需要再一次……”
“是的,这是最后一次。”声音回答她,在远方也在脑海,“以及,还有最后一件事。”
媚娘沉吟了片刻,然后和声音一同说出来:“墓志铭。”
然后那个声音开始解释,用一些媚娘觉得能懂,但实际上又不怎么能理解的词汇。这好强的女子本想在临终之前撑着把事情搞个清楚的,可听着听着她开始走神。在眨眼的一瞬间,她看见自己无数的人生像潮水般涌来,又像风吹黄沙般逐渐褪去。这是她记忆的万次人生。也是她遗忘的万次人生。它们要消失而它们又要留存。
“你的旅途要结束了,恐怕我的旅途还要继续。”声音说,“这件事我做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这一次把它让给你。”
一块石板出现在媚娘面前,平坦而光滑。
“你来写吧,写下你最后的、留存万世的墓志铭。”
“好。”女子轻轻地笑了,“我要写下——”
她嘴里吐出一个短促词语,在她自己听来,像是另一个世界里传来。她生怕那个声音不明白,于是又开口告诉它自己并不想写下任何一个字,但那足以称作意识的东西在瞬间远去了。她闭上眼睛,和墓志铭碑刻一起,陷入永恒的沉眠。
——无字。
这是她的抉择,或许也是“世界”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