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上保定
亮哥最近做了一件感人的事情,就是骑车上保定。 亮哥是农民,职业是“盖房”。跟热搜上累倒在路边的外卖员同龄,也同样是家里的顶梁柱,一直勤奋工作,积极挣钱。 亮哥会开车,他属于那种天生的能工巧匠,在机械方面极有天赋,无论拖拉机还是摩托车都是第一次上去就能开。汽车刚买回家他就载着妻子回了一趟邻村的娘家。不过那是无证驾驶,他没考驾照,考也考不过,因为之前他就因耳疾没及时治疗聋了。虽然除了听力,别的方面他依旧灵敏,在熟悉的场景中照样干活,配合着手势,也能和别人做简单交流。 如果“车”这个词不单指“汽车”,亮哥家里还有好几辆:三马农用车、电动三轮车、电单车,还有自行车。汽车是给儿子媳妇的(农村年轻人结婚的标配)。儿子媳妇现在都在保定的一个著名车企上班,做流水线上的普通工人。当初贷款在当地买房时没买车库,车平时就停在大街上,回老家才开。 除了轿车,其他车都属于亮哥夫妻俩,把院里的一个大敞棚都占满了。“三马”农用车种地拉种子化肥用;破旧的黑色电动自行车他平常跟着盖房班出去干活儿骑。这次上保定,亮哥骑的是那辆半旧的黑色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红色塑料儿童椅,那曾经是儿子上初中时的坐骑,后来成为妻子带孙子的专车,他没事儿也常带着孙子在村里兜兜风。红色电单车是妻子的,小孙子出生后,为同时能带俩小孩儿,他给她买了这辆新电车,前后分别安了儿童椅;到了大孙子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又买了那辆带篷子的电三轮——防雨又防风;自行车彻底沦为了“鸡肋”,平时总在角落里闲着,电镀的地方已经有些锈迹斑斑,“不过仍然挺好骑”。 亮哥选择骑自行车上保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反复比较。地图软件显示,从老家肃宁县宋佐村到保定“哈罗城”有七十多公里。如果不上高速,开车大约需要一个小时20分钟。电动自行车一般跑不了那么远,新的也不敢保证。当然,他可以选择坐车。村里就有专门的出租车。拼车去保定每人50元。他盖房每天的工资是260元,不出工就没有。他不舍花50元,打车舍去。除了打车他还可以坐大巴,三里地外的金三角就有班车到高阳,高阳有去保定的班车,两段车票加起来十几块钱,倒是不多,只是中间等车的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倒底多长也没个准儿。亮哥觉得若是辗转几个小时才到,那不合算,谁的时间都金贵。盖房班只休息那一天,他想当天打来回,第二天继续去上班。要把时间控制在自己手里,骑自行车就成了去保定的最优解。 亮哥虽然已经55岁,但身体结实,甚至还可以说“身手矫健”,三十多年“飞檐走壁”的垒墙经历,让他至今还能坚守“一线”不退休。年纪大了腰腿难免有点小毛病,疼了贴贴药店里最便宜的膏药就好了。用他自己的话说,骑自行车(上个保定)又不着急,跟旅游似的。 以前亮哥从未出去旅游过。他最远去过大哥所在的城市(侄子结婚时),还有就是花光积蓄为儿子买房的保定。亮哥十分俭朴,除了听小说和喝二两小酒别无他好。耳聋后在医生建议酒下也戒了,平时唯一的消遣变成了在手机上看小说,也是看免费的。他挣的钱全部交给妻子攒起来,每年也有几万。 这次亮哥终于有机会“旅游”了一回。“旅游嘛,就是放下手中的活儿,去不熟的地方看看风景。” 七十多公里的旅途大多在保沧线上,老省道刚铺过柏油,行车线崭新雪白。路况良好,可在一般人看起来,这条路路窄车多(只有两个车道,留给非机动车的地方不过一尺多宽),货车客车来往穿梭,车过带风,尘土飞扬,又脏又危险,骑行并不是很好的体验。路上很少见到戴头盔骑赛车的专业骑行者,附近村庄的人去高阳县城办事,偶尔开着电三轮或骑电动自行车,几乎看不到骑自行车的。不知亮哥有没有察觉,他在路上的身影有些孤独,仿佛来自上一个年代。 亮哥不管这些。也许是没有想到,也许是根本不在乎。如果有人跟拍,在路上骑行的亮哥一定是面带微笑,轻松而愉快的。他听不到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听不到重卡鸣笛,只闻到尘土混合汽油燃烧的气味儿,感觉着从自行车传导过来大地的震动。他靠这种震动判断和保持着和汽车的安全距离。听觉失去后,他对震动的敏感程度倍增。“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他相信了这个老理儿。一路上红绿灯交替闪烁,对面没车的时候,他看见天蓝蓝云白白,路边杨树碧绿,秋风掠过皮肤,感觉一阵阵凉爽。起先白杨之外,田野里多是玉米,到潴龙河两岸则换成了麻山药,之后又是玉米。玉米叶子青绿,麻山药的藤蔓显得翠绿些。亮哥知道那里面结了许多“麻山药豆豆”,大的有拇指粗。去年秋后,挖麻山药之前,妻子去地里扫过一大篮子,煮了蘸白糖吃,绵软香甜,两个小孙子都很喜欢。 一想到两个孙子亮哥心里就乐开了花,蹬车的腿充满了劲头儿。俩小子长得都像儿子,双眼皮大眼睛睫毛又黑又密,他们的大眼睛比一般的大眼睛还要大出一个号来,跟漫画一样,那是他许家的遗传。生命真是神奇,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这奇妙的特征从他身上复制,粘贴给儿子,又粘贴给了两个孙子。 孙子们自从出生就没长时间离开过他。老大吃奶吃了一年,儿媳在老家带孩子待了一年。生了老二后媳妇的奶更少,索性只喂了6个月就去了保定,夫妻俩都歇班才回来。老两口带着孙子,一直在老家生活了七年。如今大的上小学,二的上幼儿园,儿子媳妇一再坚持要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他们说,在城市里买房交社保,辛辛苦苦上班,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在城里长大,接受更好的教育吗?实在是不能再拖了。亮嫂只好跟着孙子进了城,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老家。 亮哥留守也是个无奈的选择。他因耳聋,到了城里很难找到工作,而妻子仍须照顾两个孩子,接送他们上下学。做为一个有残疾证的人,他每月80元的补贴,只够吃馒头。儿子媳妇的生活也不容易。每天工作时间平均超过十个小时,朝八晚八是常事,连孩子都接送不了。一年下来,挣的却跟他盖房差不多。虽说房有了,车有了,婚结了,孩子生了,需要钱的地方更多了。六口人靠小两口挣钱根本不够花。而在农村老家他还能凭手艺盖房,每个月有几千元的收入贴补他们。“长安居大不易”,保定不是长安,但对于像他们这样有两个孩子的进城家庭来说,养车养房再养孩子,仍然是“大不易”啊。 开学一周,妻子走了一周了。亮哥一时还难以适应独居生活。以前一回家妻子就做好了饭。即使带着两个孙子她也能让他按时吃上饭。他推开门两个孙子就像小狗一样扑上来上抓下挠,还一口一个爷爷对着他耳朵叫(对着耳朵讲他能听见一点儿),震得他脑子嗡嗡响,跟唐僧给孙悟空念紧耙咒差不多。他本来干一天活儿就很累,他们一闹更烦了,总想要找个清净地方躺会儿。现在倒好,进了家凉屋子冷炕,连邻居家的黄猫也不来,他却躺不住了。他想给妻子打个视频,还得算计着她是不是在做饭,或者在辅导大孙子的功课。以前家里有什么亲戚来往,买米交费的事儿都有妻子操心,他只负责干活儿,耳聋后尤其如此。如今他一个人在家,为了来人时能听见点声音,只好又把助听器拿了出来。助听器是大哥给他买的,花了三千多元。三千多元相当于他三四年的补贴,他可舍不得。但不知是助听器不适合他,还是他不会调试,总之一不对付就噪音太大,戴着不仅听不见说话声,还弄得脑袋嗡嗡响,不如不戴。 今年是亮哥和妻子结婚的第三十四年,三十四年来他们分开的时间最长从未超过三天。妻子泼辣能干,比他年纪小,结婚时还不到法定婚龄,被罚了款。现在白头发比他都多了。没结婚时她在北京图书馆食堂做临时工,婚后就没再出去。那个时候她皮肤白得发亮。见面时他一眼就看上她了。可她当初不愿意,不想那么早结婚,被父母责骂了一顿才勉强答应了。这是她后来告诉他的。 亮哥来到哈啰城儿子家楼下时,妻子早己在楼下等候了。半路上他停下发了个信息给她,让她发个位置。她看见亮哥的手机固定在车把上一一这个家他来的不多,是用了导航来的,他脑子灵活得很,什么也难不住他。她还看见手机壳上别着一朵紫红的牵牛花。秋天的田野里,路边都是这种花。 亮哥朝妻子傻呵呵地笑着。现在十点,他六点半从家出发,骑了三个半小时。儿子媳妇都去上班了,两个小孙子都去上学了,他来得正好。妻子问他笑什么,他把手机从车把上取下来,把牵牛花递给她。他要说,他忽然想起上学时语文老师讲过的一个笑话。他们老师说,《红灯记》里小常宝有一句唱词:爹想祖母我想娘,其实是“互文见义””,事实上我也想祖母,爹也想娘啊。
这个真实的故事是亮嫂告诉我的。故事后续是亮哥当天没走,第二天周末儿子歇班,开车把他和自行车一起送回了老家,她带着孩子跟着回去住了一天,然后又回了保定。
这一家子是幸福的。那个55岁的外卖员没有倒在路边时,他的一家大概也是幸福的吧。底层劳动者,我们只在热搜上看见了他们的悲凉,却不知像亮哥这样的,只要是幸运地没有倒下,幸福就很容易得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