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很花啊

《为曹洪与文帝书》前后整理

陈琳：曹丕，这信真的是我曹洪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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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年（215年）曹操平张鲁取得汉中，随军在前线的曹洪给坐镇许昌的世子曹丕书信往还，其中一封曹洪给曹丕的回信还存有全文如下：

十一月五日，洪白：前初破賊，情奓意奢，說事頗過其實。得九月二十日書，讀之喜笑，把玩無猒，亦欲令陳琳作報。琳頃多事，不能得為。念欲遠以為懽，故自竭老夫之思。辭多不可一二，粗舉大綱，以當談笑。

漢中地形，實有險固，四嶽三塗，皆不及也。彼有精甲數萬，臨高守要，一人揮戟，萬夫不得進。而我軍過之，若駭鯨之決細網，奔兕之觸魯縞，未足以喻其易。雖云王者之師。有征無戰，不義而強，古人常有。故唐虞之世，蠻夷猾夏；周宣之盛，亦讎大邦。詩書歎載，言其難也。斯皆憑阻恃遠，故使其然。是以察茲地勢，謂為中才處之，殆難倉卒。來命陳彼妖惑之罪，敘王師曠蕩之德，豈不信然！是夏殷所以喪，苗扈所以斃；我之所以克，彼之所以敗也。不然，商周何以不敵哉！昔鬼方聾昧，崇虎讒凶，殷辛暴虐，三者皆下科也。然高宗有三年之征，文王有退脩之軍，盟津有再駕之役，然後殪戎勝殷，有此武功。焉有星流景集，飆奪霆擊，長驅山河，朝至暮捷，若今者也！

由此觀之，彼固不逮下愚，則中才之守，不然明矣。在中才則謂不然，而來示乃以為彼之惡稔，雖有孫田墨氂猶無所救，竊又疑焉。何者？古之用兵，敵國雖亂，尚有賢人，則不伐也。是故三仁未去，武王還師；宮奇在虞，晉不加戎；季梁猶在，強楚挫謀。暨至眾賢奔絀，三國為墟。明其無道有人，猶可救也。且夫墨子之守，縈帶為垣，高不可登；折箸為械，堅不可入。若乃距陽平，據石門，攄八陣之列，騁奔牛之權，焉肯土崩魚爛哉！設令守無巧拙，皆可攀附，則公輸已陵宋城，樂毅已拔即墨矣。墨翟之術何稱？田單之智何貴？老夫不敏，未之前聞。

蓋聞過高唐者，效王豹之謳；遊睢渙者，學藻繢之綵。間自入益部，仰司馬楊王遺風，有子勝斐然之志，故頗奮文辭，異於他日。怪乃輕其家丘，謂為倩人，是何言歟？夫綠驥垂耳於林坰。鴻雀戢翼於汙池，褻之者固以為園囿之凡鳥，外廄之下乘也。及整蘭筋，揮勁翮，陵厲清浮，顧盼千里，豈可謂其借翰於晨風，假足於六駮哉！恐猶未信丘言，必大噱也。洪白。

曹洪，老曹家自己的薛大傻子，三国志本传里主要记录了他的：对曹操的忠勇（早年讨董卓败逃时，把自己的马让给曹操）、豪富、吝啬（拒绝借钱物给曹丕）。但他更多的典型事迹，记载在他人传中。比如：

杨阜传：曹洪在曹操讨汉中战时击退马超后，在庆功宴上让人跳脱衣舞，被杨阜呵斥。

就在大约这次战争之前，辛毗传记录：

太祖遣都护曹洪平下辩，使毗（字佐治）与曹休参之，令曰：昔高祖贪财好色，而良、平匡其过失。今佐治、文烈忧不轻矣。

（好色应该是真的，让荀奉倩爱到卧冰的那个妻子就是曹洪的女儿，应该是妈漂亮。）

阮瑀传：曹洪曾想征召阮瑀为掌书记，被拒绝。

《魏略》：曹洪曾想征召司马懿，被拒绝。司马懿耻于和他来往，装病拄拐不去。

（晋书只记载司马懿屡次拒绝曹操；但反正拒绝曹洪也是拒绝曹操，而且如果其实曹洪并没有出头被拒，更可见曹洪的名声，导致时人都把这种丢人事栽派给他）

这封信根据《文选》注引《文帝集序》，曹丕自己说：

上平定汉中，族父都护还书于余，盛称彼方土地形势。观其辞，如陈琳所叙为也。

曹丕：我那傻子老叔给我回信，看语言特点似乎是陈琳的手笔。

但何止“如陈琳所叙为”，一头一尾两大段，全都在故意、特意地强调不是陈琳写而是曹洪自己执笔的，“本来想让陈琳给你回信，但他没空，老夫只好自己费点劲给你写。……老夫最近努力学习，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不要看不起人，说我找代笔，你看这说的是什么话！” 信是陈琳代笔。这是寄信人、代笔人和收信人全都知道且两两之间彼此知道对方知道且知道对方知道自己知道……的一个游戏。

钱钟书在《管锥编》里也提到这段：

陈琳《为曹洪与魏太子书》，按显然代笔，而首则申称: “亦欲令陈琳作报，琳顷多事，不能得为。念欲速以为欢，故自竭老夫之思” ，结又扬言: “故颇奋文辞，异于他日，怪乃轻其家邱，谓为‘倩人’ ，是何言欤! ”欲盖弥彰，文之俳也。用意如萤焰蜂针，寓于尾句: “恐犹未信邱言，必大噱也” 。言凡此皆所以资嗢噱。明知人之不己信，而故使人覩己之作张致以求取信；明知人识己语之不诚，而仍阳示以修词立诚；己虽弄巧而人不为愚，则适成己之拙而愈形人之智，于是诳非见欺、诈适贡谄，莫逆相视，同声一笑。

细看此信，更加好笑。陈琳参与这个笑话的心态也是很积极的。他写作的特点，用曹丕话说：“孔璋章表殊健，微觉繁复”，他的为袁讨曹檄、为曹讨吴檄，都是用典多而铺排广；而这封代笔的信的措辞，是加倍地陈琳。那两篇檄文好歹还是典实结合，这封私人书信的正文部分比檄文还要花哨，用典完全不嫌重复。最后一段用极其陈琳的夸张炫技表示这真的是曹洪写的，我觉得固然是足以让曹丕“读之喜笑”，就现代人弄明白怎么回事以后，也会笑出来的。结合前几天提到的赵老师情境，这就比如是马三立给你发了个语音信息，一打开就传来赵老师的声音，说我嗓子不好，本来想让赵忠祥帮我念给你听，但他太忙了，我只能练了练嗓子勉为其难亲自上了，您听好……然后赵忠祥就用新闻联播全挂子的本事抑扬顿挫地念了两大段儿，最后赵老师深情、浑厚地表示：人的嗓音是后天可以训练的，我马三立到了北京以后，被革命气氛感染，嗓子都变得洪亮了，有些人看不起人，看我平时说话都病病歪歪的、气儿嘶哑得听不清，非得说我是找人替的，这是什么胡说八道哇！

信里的两大段炫技，基本就说了一个汉中形势险峻，是要回答什么问题。曹丕的去信已经亡佚，《文选》注引了两段：

今鲁包凶邪之心，肆蛊惑之政。天兵神拊，师徒无暴，樵牧不临。

今鲁罪兼苗桀，恶稔厉莽，纵使宋翟妙机械之巧，田单骋奔牛之狂，孙吴勒八陈之变，犹无益也。

来去信函都是在曹操已经平定张鲁以后。张鲁本来当时的心态，占着汉中就是为了投降，曹操出发之前听到归降者和细作带来的线报，也认为张鲁会非常好打，结果张鲁的弟弟张卫还要抵抗，带了几万人守在汉中西北面的阳平关，依山建城，最为难攻，曹军爬山就摔死摔伤一大堆，军粮也快跟不上了，曹操都已经懊恼地决定退军了，让许褚和夏侯惇带人去把山上的前军叫回来，结果前边有一支人马半夜迷路、不慎闯入张卫的侧营，把人马吓跑。曹操忽然听到回报说已经占领了敌人的大营，连夜又发兵跟上攻打，于是攻下了阳平关，张鲁投降。

所以基本可能是胜利之后，曹洪先写信回去、夸示战功，曹丕在后方根据先前的印象、而且他也得到了一些信息，回复曹洪说张鲁罪大恶极，失去民心，所以应该非常好打，即使有能兵巧将也没用（而且连用三典，是他先动的手！）。曹洪说不是那么回事儿！汉中还是很危险！而且上古那些明君的征伐也没有那么轻松的，你别以为我们都是白拣的功劳！

陈琳代书，不是史官记录、而是留下来的本人信札所体现，看起来比转述更加近而确实，仅就这一段而言，觉得风流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