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七个瞬间
1.
“看,鲸鱼在那片水面下。”船尾的老黑人水手朝远处伸出手。
起伏的大海上,船舷一侧的一片水面,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波动着,震荡如小小的菱形马赛克。四周的波浪像山一样绞动,在波浪的山中间,骤然浮现两座铁青色的脊背,脊背中间的气孔张开,喷出一阵薄薄的水雾。
巨大的海浪摇晃着,一下,两下,就把船和鲸鱼晃开了。船重,被浪推到半山腰,突然将浪头压碎,骤然下跌。大西洋和印度洋交界处海风狂劲,将碎浪击成飞雾。一只漂泊信天翁追着船飞荡,铁刀一样的翅尖划过胶水一样黏连而透明的海面。
鲸鱼的脊背在波浪的山中若隐若现着,一下被山峰遮挡,一下在山间露出来。这是一只带着幼鲸的母南露脊鲸,因护子而柔和,只在浅层游动。
老水手咧开嘴笑了:“我就说吧……看波浪的形状,就知道下面有没有东西。”
这是一个在南非赫曼努斯观鲸的瞬间。

2.
“我杀过三次狮子。”我试着挥舞马赛族大砍刀的时候,那位借给我的勇士说。
他把身上叮当作响的饰品解下来,项链,胸链,腰链,一条条缠在我身上,然后把身上披的红色马赛毯解下来,给我围上:“这样,就像个马赛人了。跳舞时,饰品跟着你动作响。”
我们在灯光晦暗的游猎营地餐厅,晚饭后,客人尽数散去,只剩我和那个两米高的马赛人,聊他腰间从不离身的砍刀,他们的故事,还有他们部落的捕猎传统。他曾三次围捕狮子,一次投出了决定性的矛,因此得到了狮头制成的帽子。二十个年轻人出门捕猎,几天不睡,常常有三个人命丧狮口。夜晚他们升起篝火,吃其它动物,长颈鹿的肉是甜的,羚羊其次。
他给我看他腿上被非洲水牛挑飞的伤疤。
“饥饿的狮子最难杀,它们受伤了,反转过来和你打。饱的狮子不反抗,只是不停逃跑,你可以追着,一直伤它。狮群捕一次猎,休息两到三天。爬笔直的树,它们赶不上你。”
那一夜,以他和几个朋友教我马赛婚礼舞蹈而告终。马赛人几乎不睡觉,第二天清晨,他把我从帐篷中叫醒,给我看他连夜跑回部落取的弓箭。箭头上凝固了厚厚一层浆糊似的东西,那是遇血才融化的植物毒素。
这是在肯尼亚马赛马拉住宿的瞬间。

3.
“你们想上楼看看吗?”雪白头发的观测科学家问我们。
参观南非大望远镜“盐”的控制室,就已经是意外的邀请。我们只是在山下的小镇歇脚,没想到夜里还能来访这里。“盐”是南半球最大的望远镜,周围几十公里是暗夜保护区。主镜在楼上的穹顶里运转,对光线极为敏感。
一座狭小的电梯,将因惊喜而颤栗的我们运进“盐”的穹顶。从电梯出来,先进入一个隔间,以确保没有光线从电梯泄露。
“盐”正对着深空成像,穹顶里一丝光源也无,只有六边形的大窗揭开,洒进来一片雪白的月光和银河星光。沿着穹顶有一圈钢架,我们借着微弱星光,绕着悬梯摸索前行。十一米的六边形拼接镜面,在脚下的大厅里反射着扭曲的星空。隔一阵,头上桁架上的光谱仪滋滋作响,重新对准焦点。
南十字星,这南半球的标志性星座,正好垂落在天窗上相机的位置。
我们在圆顶中呆了几小时。下行的电梯上,另一座天文台的观测员感叹:“要是我这样让人进入正在观测的望远镜,绝对会被当场开除。”
这是在南非卡鲁荒漠观星的瞬间。

4.
越野车渐行渐慢,远处旷野上尘土飞扬,一群草原象从灌木丛中现身。肯尼亚与坦桑尼亚的界石已被我们抛在身后,大草原上,我们短暂地非法越境。
野生动物不区分国界,象群在灌木丛中的泥潭沐浴。它们扬起泥浆,洒在自己后背。泥浆结块,抵挡骄阳与蚊虫。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象颠颠地跟着母亲,在泥潭周围晃荡。
象群中拥有极大象牙者,称为獠牙者,通常是最强大的公象。我站在越野车上,从天窗向外瞭望,蓦然与一只獠牙者视线相撞。它颜色深青,躯体高出车顶,牙齿几乎触地,呼扇着耳朵,直勾勾地瞪着我。我感到它在做一个决定——如果它想,随时有能力掀翻我们的越野车。
我也曾在白云笼罩的乞力马扎罗山脚下,被几十只大象组成的家族挡住去路,看他们缓步走过车前。但那顺从而默契的让路,从未让我像这一刻一样,感受到性命的威胁。
这是在坦桑尼亚塞伦盖蒂游猎的瞬间。

5.
深夜走在西班牙南部长着棕榈树的路口,瞧见通往教堂的主路挤满了人。老爷爷穿着西装,老奶奶抹了红嘴唇,戴着珠宝。年轻女孩也打扮精致,像去参加舞会。
一道长长的队伍从拥挤的人群中间蜿蜒走来,望不到尽头。先是一群群男人,有青年有老年,父子兄弟,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大坠子的项链。然后是乐队,扛着我没见过的奇怪乐器。再有人擎着经幡和法杖,经幡刺着满满金绣,由十字架挑着。穿黑裙的女人们手里捧着蜡烛,小女孩拿着长柄篮子。一队队乐队紧随其后,一阵阵地奏着曲子。
队伍极众,一个多小时还未走完。穿着长袍的孩子们拿着铁链吊的香炉,冒着浓烟。白袍的修士举着黄金十字架,修女以黑纱盖发,穿着红袍、戴着高帽的主教走在他们后面。
最后,几十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扛着巨大的雕像慢慢走到这里。这是一尊坐着的悲伤圣口口母,抱着死去的赤裸基口口督。圣口口母穿着金色锦绣的黑底大袍,戴着金皇冠,坐在银弯月宝座上,背倚着银色光环的十字架。她的面容被一圈绸缎包裹,远远地看不真切,只见被灯光照亮。
周围的人群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人在人群中高呼:“向童真玛丽欢呼!”人群便响应:“万岁!”圣口口母塑像走到哪段,哪段便掌声欢呼不止。雕像后面跟着帷帐,穿着绿军服的军乐队在最后吹打,身后跟着自发追随的民众。我也跟在后面,随着《圣口口母哀悼曲》缓缓行走。
这是在格拉纳达参加“安古斯蒂亚斯圣口口母”雕像游行的瞬间。

6.
倚在吧台上,买石榴口味的冰激凌,听见旁边一阵有节奏的踢踏。循声望去,一个女郎和女伴站在路边聊天,皮鞋下意识地撞击着石板路。她无意识地跳着弗拉门戈的舞步。
躺在宾馆床上,听着楼下酒吧传来的喧嚣声。突然响起敲击桌子的声音,接着是许多敲击桌子的声音。这声音拧成一股,变成有序的长短拍子。一桌小伙子娱乐地打着弗拉门戈的伴奏。
傍晚坐在广场的餐馆吃西班牙小食,流浪乐手凑近来讨钱。他们弹拨着怀中的吉他,演奏着接近古典吉他的旋律。弗拉门戈吉他瘦薄,易于击打,像钢琴一样强调强弱,旋律从连续的轮指中勾勒出来。
格拉纳达圣山上,吉普赛人在一排排的彩色洞窟中跳着迎合观众的拙劣舞步。真正好的弗拉门戈,在即兴的剧场。一切演奏都现场生成,诞生于吉他手、歌手、舞者之间的对话。与此同时,这种艺术的底色痛苦、凄凉、愤怒,舞者瞪视着观众,吉他手蹙着眉头,歌者声嘶力竭。
一场演出后,一位弗拉门戈吉他演奏家签给我他的专辑。走在路上,下课的学生嬉戏着,手里击打着弗拉门戈的伴奏。生活在南部西班牙,弗拉门戈融入生活,庸才与大师混居一处,赢得世界大奖的音乐家,同时也在最便宜的酒馆演出。
这是在安达卢西亚聆听音乐的瞬间。

7.
会议晚宴在阿尔拜辛山坡下的一座花园,这里现在归西班牙科研委员会所有。我们在层叠的树间饮酒、品尝火腿,而太阳正从山对面的阿尔罕布拉宫背后落下,紫粉色的晚霞漫天飘扬。
从外部看,那宫殿仅是一丛赭红色的土堡。但从纳斯里德宫内部仰望穹顶,石膏雕饰制造了一整座星空。伊口口斯口口兰教文化拒绝在装饰中使用具象元素,善用几何纹样,反而造成更加精美复杂的堆积。转日,我在阿尔拜辛的小巷上遇到一座家族陶瓷作坊。店主向我殷勤介绍,他们复原12十二世纪的陶瓷古董,用古代的技术制造新的用品。
我挑了一只扩香烛台、一只水罐,带回了爱丁堡。现在,我的房间里有中国的水墨写意扇面、苏格兰的布艺沙发、英格兰的蜜蜂杯垫、马赛人的红格毯子、南非的手刻棋盘、肯尼亚的乌木雕塑、科威特的手绣桌布、西班牙-摩尔风格的陶瓷、比利时的漫画日历……
读博期间出差的这些瞬间,凝固在这些东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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