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铺垫局中局 —— 025 《明君与暴君:多面帝王朱元璋》
智赚陈野先
太平城里才稍得安顿,几天之后便传来消息说:元江浙行省右丞阿鲁厌、副枢密使绊住马、中丞蛮子海牙等,以巨舟封锁住了采石江面,封闭了附近的姑孰口,从而也就阻断了南渡将士们的归路。

虽然士兵们不免有些恐慌情绪,但元璋反似吃了一颗定心丸,这回他可不用发愁将士们再生动摇之心了。几天后,倾向元廷的方山寨民兵元帅陈野先以数万之众来攻打太平城,其锋甚锐。“陈野先”(另作“陈也先”)这个名字,元璋也是久闻了,只可惜还没真正交过手。
元璋先是上城观察了一番,细察之下已看出这陈野先用兵似乎也很平常,于是他便派出徐达、邓愈、汤和等引兵出姑孰东以迎战;又派遣别将【1】率领一支偏师悄悄绕到陈野先后面,以见机行事。此所谓兵法上“以正合,以奇胜”之意。
当徐达等一路转战至太平城北时,忽然天空中出现了一番奇异的景象,具体情况如何,史书上没有明载,估计就是火烧云一类的吧。陈野先的兵士们只顾着好奇观看,结果被徐达的队伍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慌作一团。这时,那支预伏在后面的偏师也见机杀了出来,陈野先部腹背受敌,顷刻全军大败,连陈氏本人也被生擒。在此战当中,汤和负责对付陈部的水军,激战中他的左臂被流矢射中,但依旧死战不退,最终破敌,而且正是其部擒获了陈野先【2】。
陈野先以前也是在江北的,大概正是在朱部的逼迫下不得不南撤,彼此也可谓不是陌生人了。元璋命人把陈野先给提了来,亲解去其绳索。待坐定之后,他方对陈氏进行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劝慰,那意思也很明显:你既是汉人,何必为蒙古人卖命,总之,你最好投降算了。
陈野先低头想了一下,看样子是想就坡下驴,就此投降。于是,陈氏便写信发往各处,叫他那帮留守四处的兄弟们都前来归附。信送出去第二天,果然就降众盈门了。
阿鲁厌、蛮子海牙等部,本来准备以陈野先为先头部队,牵制朱氏众人,然后再调派人马,对其发动总攻的,现在见陈野先部已兵败投降,计划落空,就只好率部在峪溪口驻扎,且观望等待。
他们是闲着了,但朱部可没闲着,大军已在为攻克金陵做积极准备。很快,前方传来徐达率众攻克溧水州(今南京溧水区)的好消息,眼看外围已渐廓清,金陵城越发近在眼前了。
这年的七月间,元璋和陈野先留守太平待命,而张天祐则率诸军及陈部降众前往攻打金陵(推测最迟在元军封锁之前郭天叙、张天祐二人已率众至太平与朱氏会师,也包括马氏所带领的家属及时赶到了太平)。可是由于张氏统兵不力,结果军队大败而还。八月,元璋又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商议再次攻打金陵的事,但这一次的会议基本没什么进展。
有人也许会疑问:攻打金陵的行动,不一直是朱氏在策划并操作的吗?怎么临到最后他不亲自带队前往,去的却是张氏等人?其实这多半是朱氏打的小算盘,因为以当时的情形来看,即使他想去,张天祐等人也会争这头功,毕竟人家名义上也是个右副元帅,比朱氏还高出半级,而且还有郭天叙摆在那里——郭、张二人的地位,那可是经龙凤朝廷正式承认的,尽管事实上他们可以暂时迁就一下朱。
在这支郭氏义军内部,早就分成了两大派系,即郭、张派与朱派。两派如今虽同在一个战壕里,但彼此猜忌、貌合神离,在朱派势力日渐坐大之际,难保将来不会分道扬镳。而且以朱氏的能力之强,坐上适当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但偏偏他的能力与权位发生了错位。也即是说,如今即使抛去臣属龙凤政权不论,朱氏名义上仍是在给郭天叙做下属,要受制于人;可是实际上不须多说,而今正值艰难万险的创业时期,既须一个英明的领袖人物也须保证内部的凝聚力,朱氏最适当的位置只能是主公,而且必须是主公,他必须掌握人事权并对大政方针拥有最终决定权!
那怎么扭转这种错位的局面呢?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他拉出去单干;要么反客为主,将郭、张等人彻底收服。至于那个借来的傀儡盟主“小明王”,以及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对郭、张等人就只能暗算,且要不着痕迹!
元璋准备采取第二种方法,这样至少在大面上不至于分裂队伍,不至于削弱自身的太大实力。而如果走第一条路,也未必不会收获一个背弃旧主的恶名,乃至于失道寡助,那就得不偿失了。
此时此刻,外部正面临着战略选择和元军的窥伺,内部又有郭天叙和张天祐等人对自己构成的严重掣肘;随着基业的持续做大,队伍也必然会因此更加分化,造成内部凝聚力的丧失,从而失去竞争力。这些问题,元璋必须及时予以解决。然而眼下是先解决外部,还是先肃清内部,着实需要考量、权衡一番。
为此,富于智略的朱氏处心积虑地设计了一个“局”,并导演了一出好戏。为了能把这出戏演得真实,需要搭上千条以上无辜兵众的性命。计策是毒了点,但现在不牺牲点人,不说继续开拓的难度会大增,即便很顺利,而一旦将来自身阵营闹分裂,牺牲的人命只会更多。朱元璋此时需要紧紧抓住的只是——个人及队伍的未来,最终可能是一个国家的未来!

这里不妨做个类比:在太平天国初期,东王杨秀清的地位就基本相当于此刻的朱,而天王洪秀全的位置则对应郭、张。杨秀清从出身到经历,其实都跟朱氏非常相像,而且他的军政能力相对而言也说得过去,由于太平天国的特殊体制,军政大权最初基本由杨氏一手掌握,从金田到天京,洪天王几乎是坐享其成;但是洪氏仍有自己的势力与影响,这也多拜杨氏的专断、寡恩以至于大失人心所赐,而洪氏也不甘心坐以待毙,如此一来,就为后来的“天京变乱”埋下了隐患。
在能力与权位发生严重偏差的情况下,威名日著、咄咄逼人的杨秀清最终与洪秀全之间发生严重内讧。杨氏其人出身白丁,可他后来学习的也不够,尤其是智数、城府方面都差了洪氏一截,这就决定了他后来的悲剧(若是杨氏能够成功,其实他完全可以架空洪天王,太平天国应该会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气象)。而杨氏一死,连带着滥杀的北王韦昌辉也被清洗,洪氏重掌大权,可他依旧不愿过问政事,且令自己平庸的兄弟发号施令,又逼走较有能力的翼王石达开,如此一来太平天国便被极大削弱,“天京变乱”因此成为了太平天国的盛衰转折点。
但是,朱元璋的能力显然远在杨秀清辈之上(其实也包括运气、学养等),郭天叙等人的声望、地位与权谋则远不及洪秀全、韦昌辉等人,自然这场较量一开始就相当不对等。
就在元璋做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同时,有个人也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就是陈野先。
其实,陈氏投降时原来的计划是这般:明里以书信招降旧部,暗里是拿话刺激大伙,想让他们坚定立场,固守待援;孰料最后弄巧成拙,他的老部属们都听话地“变节”了。
陈野先的这些小九九,被老于人情世故、善于察言观色的元璋看在了眼里,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为着保险计,元璋很快就改编了陈氏的队伍。一段时间后,陈野先见新主子待自己并无异样,心下也就安定了许多,看来伺机反戈有望。
当听说朱副元帅正谋划着再攻金陵时,陈氏便私招亲信交了底。这样的私会早有人把小报告打到了元璋那里,元璋倒很平静,只是跟几个心腹说道:“我早知道这家伙脑后有反骨,但若这样草草杀了他,怕寒了天下豪杰的心,以后谁还敢来投奔咱?且先忍忍吧。”
其实,元璋正想利用陈氏这块材料来做一番大手笔,只是这点他不会跟任何人明说。不久,元璋便派人把陈野先叫来,当着众人,元璋掏心窝子似的说了一通话,大致意思是:咱也明白自己庙小,你投靠我是委屈了点;这样吧,我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愿意留下也好,愿意回去继续跟着元朝干也行,我绝不阻拦。
陈氏心想,这莫不是在试探我?于是他便赌咒发誓道:“若背明公再生之恩,神人共诛之!”
这个态表得很好!于是元璋当众宣布,拨部分原班人马给陈氏,让他回老地方待命,伺机帮着拿下金陵。不久,又有好消息传来:溧阳县、芜湖县等相继被攻克。外围已基本被扫清,下一步就只等拿下金陵城了。
陈野先领着一干弟兄,如脱笼之鹄,心情愉快地回到了老地盘,屯驻于金陵城南面的板桥一带,明里是在为攻城做准备,暗里却派人与近邻的元将福寿取得了联系。一日,陈氏向元璋报告说:近日与元军小股部队遭遇,我军斩获不少,计生擒五人,获马数十匹。

借着这次虚报功劳的机会,陈氏又以书信的形式向元璋进言道:“集庆城池,右环大江,左枕崇冈,三面据水,以山为郭,以江为池,地势险阻,不利于步战……想那当初西晋的王浑、王濬为平灭东吴,仅仅修造战船、进行一干准备工作就花了多年……元军又与苗军联络勾通,连寨三十余里,若是强攻,他们将阻断了我们的后路,若是逐次攻拔这些寨子,又会耽误时日以至粮运不济。依在下看来,莫不如长久围困之。假以时日,集庆必会不攻而自破。”【3】这里提及的“苗军”,后面会有专门介绍。
元璋明知这是陈氏使的缓兵之计,想拖延时日以待生变。但单从字面上看,陈氏的提议还是有一番堂皇的道理的。所以,元璋便装出认真的模样,以一番雄辩的大道理驳斥了对方。
元璋的回复如下:“历代之克江南者,如晋之殄灭东吴、隋之平陈、北宋曹彬之取南唐,皆因有长江天堑限隔南北,故必会集结水师,以供渡江作战之需。然今时不同,大军既已渡江,天险已然越过,占据了集庆上游,扼住了咽喉要塞之地,只需步进,即足以克捷。自是与晋、隋代时势殊事异。为何要舍弃全胜之策而改迂回之计呢?”
这番话说到底应该还是在跟陈氏演戏,元璋说的只是部分实情罢了,要想图谋金陵,最好还是水陆并进为稳妥之策。只是说以眼下情形来看,单纯从陆路攻打金陵,也并非全无胜算,他心里想的当然也是要速战速决才好,以免迟则生变!如果真的拖延下去,难保不会给元军以喘息的机会,更有可能让东面在急剧扩张势力的张士诚等捡了大便宜,如果金陵被张氏抢去,那这个硕果今后就很难再去摘取了,毕竟张氏的力量要更强;即便张部拿不下金陵,也不能放任他在东面继续坐大,从而过多地占据本该归朱部所有的战略生存空间。
总之,先机也很重要,事不宜迟,箭已上弦,当不得不发!

太平军
【1】 史书上没有明言到底是谁,推测大概是邵荣等人,因为朱元璋父子刻意要淡化其存在,并抹煞这些人的功绩,以免引发人们关注和深究的兴趣,连带出后来一系列的权力争夺及政治清洗,这于维系大明统治是不利的。
【2】参见《罪惟录·汤和传》
【3】参见《明太祖实录》卷三,此处连同朱元璋的回复都译成了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