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爱虫小姐·堤中纳言物语
翻译说明
本译文以光文社蜂饲耳的现代日语译本为底本翻译而成。但考虑到该译本为意译,且将原文中没有的背景解释融入正文中,因此本译文又结合新潮社塚原铁雄校注的古典日语原版,对若干处进行修改,尽量还原原作原貌。 P.S.因为看不懂古典日语,所以就用现代日语译本为底本。 关于译名,原题“虫めづる姫君”,中文资料中常译为“爱虫公主”。然而中文中“公主”是指皇帝、国王的女儿。而日文中“姫君”是指贵族的女儿。因此翻译成“公主”不太准确。只好勉强译为“小姐”一词,不过这个词和“同志”一词一样,经词义演变,含义差异较大。标题中虽为简洁起见译为“小姐”,但在正文中,为了更准确地传达原著含义,译为“大小姐”一词。
正文
有位喜欢蝴蝶的千金小姐,她家隔壁住着按察使大纳言*的女儿。这位大纳言家的小姐虽受尽宠爱,却常说一些奇怪的话。 *按察使:调查地方官的治绩,视察民情的官职。后世通常由一名大纳言兼任。 大纳言:职权为负责协助大臣 (太政大臣、左大臣、右大臣、内大臣)、参议政事和宣诏政令,并担任天皇的近侍,在大臣不在时可代行太政官的政务和礼仪等,可谓位高权重。相当于中国封建王朝时期丞相 (槐门,日本的大臣)的属官。 “世人极力赞赏花呀、蝴蝶呀,这些易逝之物,这未免也太肤浅,太可笑了!毕竟人这种东西,只有怀有赤诚之心,追求本地*,才谈得上优秀。” *本地(ほんぢ):事物的本质。本是佛教用语,指佛、菩萨本来的姿态,相对“垂迹”而言。 因此她采集各种各样可怕的虫子,并令旁人放入虫笼中,这样她就可以观察它们蜕皮、羽化的情况。 她尤其喜欢毛毛虫。 “毛毛虫给人一种深思远虑之感*,真令人着迷!” *大概是因为毛毛虫的动作不是像蝴蝶那样华丽而轻盈,而是缓慢的,且外表多毛,给人一种厚重的印象。 于是,无论早晚,她都将头发梳在耳后*,让毛毛虫于手掌上爬行,目不转睛地观察。 *这种做法名为“耳挟(みみはさみ):在日本平安时代,女性劳作时为避免被额前的头发打扰,会将它们左右分开,梳至耳后后。这种发型日常使用的话,会被认为是不符合礼仪的。 服侍大小姐的年轻待女们看到这种情况,都害怕到浑身发颤,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大小姐就招来毫不害怕虫子、出身低微的男孩。让他们从虫笼里取出虫子,问他们这些虫子的名字,并给从未见过的虫子取名字,玩得很是开心。 “人这种东西,不宜粉饰,保持自然比较好。” 这位大小姐就是持有这种想法的人。 世上,拔掉眉毛,涂以眉墨,这样化妆是很普遍的行为,但她却不这样做。把牙齿染黑也是成年女性的习惯,但她觉得麻烦,又嫌脏,不愿去染。*她笑露皓齿,从早到晚都在疼爱虫子。 *古代日本女性在十二三岁左右,会进行名为“裳着”的成人礼,里面包含拔眉扫黛,铁浆染齿。皓齿深眉的大小姐,明明到了成人的年纪,却是孩童打扮,在当时会给人奇怪的印象。在《枕草子》中,把“拔眉”称为“叫人看了觉得可怜相(物のあはれ知らせ顔)”。这位大小姐则缺少这一点。 每当待女们忍不住感到害怕,想逃,大小姐的屋内就变得很混乱。大小姐便说:“真是太没规矩,太粗鄙了!” 以黑色浓眉怒视着侍女们。待女们则更加慌乱。* *侍女们看到毛虫感觉很不舒服,被怒吼也感觉很不舒服,而且还被毛虫(眉毛)瞪了。 她的父母也认为自己的女儿实在是与众不同。虽说如此,但心想她这样的言行是有着什么想法吧!虽然给女儿提出多种建议,但是女儿对此做出深思熟虑的回答,却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只能这样看着。虽是自己的女儿,却不知如何应对是好。比如说,她父母对她这样说: “我明白这道理,你说的话可能是对的。但是这造成的声誉不太好吧?因为世间果然还是喜欢外表美丽的东西,而你喜欢可怕的虫子。这种事让外面知道了,会有伤风化。” 就算父母这样说服她,她还是没有听进去。 “被世人怎样议论,我都不在乎。深入追寻一切事物真实的姿态,会变成什么,会是什么样子,这都必须仔细观察。只有这样才能知道因果关系,才有意义。这些是基础的道理哟。毛毛虫是能变成蝴蝶的。” 然后给他们展示正在羽化为蝴蝶的毛毛虫。 “丝绸这东西,大家可能不会在意,只是作为衣服穿在身上。那是用蚕茧抽丝而来的,那时蚕在茧中还没羽化。世间都喜欢外表好看的蝴蝶,但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知道当它们长出翅膀后就没有任何作用了。” 面对这种回复,她的父母哑口无言,惊呆在原地。 虽说如此,这位大小姐也不是不完全遵守贵族的礼节。比如说,避免与父母直接面对面交流。*认为鬼和女人不应出现在人前。便稍稍卷起主屋的竹帘(簾),把幔帐(几帳)推至帘边,说着各种各样的道理。 *原则上,贵族女性即使是接待父母兄弟,也要隔着幔帐。无视常识的大小姐也有女人做派,这又是个矛盾之处。 一旁的年轻侍女们听到大小姐的观点和道理,便发牢骚: “我们的大小姐疼爱毛毛虫,又爱说理,整天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看起来太奇怪了。” “哪种人会服侍喜欢蝴蝶而不是毛毛虫的小姐啊!真羡慕。” 有个名叫兵卫的侍女歌咏道:
いかでわれ とかむかたふなく いてしがな 鳥毛虫ながら見るわざはせじ (不知怎的,我也想离开此地,不用与大小姐争论。不想再和毛虫一起 服侍她。)
名叫小大辅的待女笑道:
うらやまし 花や蝶やと言ふめれど 鳥毛虫くさき よをも見るかな (真羡慕啊!别处的府邸,能和蝴蝶与花愉悦地生活,而我们却只能度过充满毛虫的日子。 勉强翻译:花飞蝶舞隔壁府,毛虫满堂自家院。)
“我们大小姐的眉毛真是有够可怕的。不拔眉,也不化妆,就像毛毛虫一样,对吧!” “牙龈就跟蜕了皮的毛毛虫一样。” 待女们纷纷信口雌黄。此外,有个名叫左近的侍女歌咏道:
冬くれば 衣たのもし寒くとも 鳥毛虫多く 見ゆるあたりは (寒冬将至,何须惧寒?毛虫盈室,裘皮无用。)
即然如此喜欢毛虫,不如索性不用穿衣服也不错。 年长的侍女听到这些流言蜚语,责备道: “各位年轻人都在胡说着些什么呢?我并不觉得隔壁府邸里喜欢蝴蝶的人有什么好的。只是喜欢蝴蝶是不合理的。而且谁会把毛毛虫与蝴蝶并列,说它们是一样的呢?没有哟。我们的大小姐到底想说什么?简而言之是这样——毛毛虫经蜕皮、羽化,不久将变为蝴蝶。对事物不断变化的过程感兴趣,我们的大小姐拥有这种探索精神。这才谈得上是深思熟虑。去捉蝴蝶的话,手上会沾上鳞粉,很恶心。但最重要的是,据说捉到蝴蝶的话会生病。啊,真讨厌,真讨厌。” 年长的侍女这样站在大小姐那边,年轻的侍女们因此愈发反感,继续诽谤。 男孩子们只要捉到虫子带过去,就能从大小姐那得到奖赏——有趣的东西、各种想要的东西。因此便去捉捕各种各样可怕的虫子敬献给大小姐。 关于毛毛虫,大小姐这样说: “虽然浑身是毛的毛毛虫很有趣,但从与诗歌、故事没有关联这一点来看,是有不足的。” 于是收集了些螳螂、蜗牛,让男孩子围绕它们高声歌咏。听着听着,大小姐自己也放声歌咏起来:“蜗牛角上争何事”*之类的。她觉得身边那些杂役小男孩的名字太普通,挺无趣。于是给他们取了些与虫子有关的名字——蝼蛄男(Kerao)、Hikimaro、Inakatachi、稲子麿(Inagomaro)、雨彦(Amabiko)*,如此这般使唤着。 *白居易的诗。 *Kerao,来自okera,蝼蛄。Hikimaro,来自hikigaeru,蟾蜍。Inakatachi,未详,根据樱井靖久等人的研究,可能是指蝗虫(inago)。Inagomaro,即剑角蝗的古语。Amabiko,千足虫(Yasude)的古语。 这样的情况被世间所知,人们对这位大小姐有着猛烈的传闻。 有位上达部*的公子也听说了大小姐奇怪的传闻。他是一位总是充满精力、勇敢且有魅力的男子。他心想,不管大小姐再怎么喜欢毛毛虫,她也会被这个东西吓到吧!于是便用一条精致的腰带的末端做了个和蛇很像的东西。 *上达部:摄政、关白、太政大臣、左大臣、右大臣、大纳言、中纳言、参议,以及三位以上的人的统称。 这是个会动的装置,将它放入鳞纹悬袋里,并系上一封信,赠给大小姐。服侍大小姐的一位侍女读了信,信中这样这样写道:
はふはふも 君があたりに したがはむ 長き心の限りなき身は (一直爬,一直爬,紧紧跟随在你的身边。像我长长的身躯一样,持有长久不变之心。)
侍女把袋子和信交给大小姐。 “这个袋子,就算想打开也很重。里面有什么呢?” 试着去打开袋子,里面冒出个蛇头。侍女们吓了一跳,大声嚷嚷起来。 大小姐倒是一点也不慌乱,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个可能是你前世的父母。别大惊小怪。” 这样说着,责备侍女起来。但是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声音发颤。把脸转开,说道: “只在美丽姿态时珍视它,变成蛇就感到害怕,这可不是好想法。” 这样小声嘟囔,然后远离蛇的方向。话虽如此,果然还是冷静不下来,大小姐又是站着又是坐下。面对着蛇,如蝴蝶飞舞般慌乱,并发出蝉一样的声音。这样子很好笑。待女们从这个地方逃出后,便笑大小姐的事。然后告知大小姐的父亲这件事。 “真吓人啊!太可怕了。不过有蛇出现却把小姐丢在一边,自己逃跑了?这怎么可以?” 大纳言持着太刀奔向大小姐身边。 仔细一看,这条蛇只是个模仿得很像的假货,便伸手去拿。 “什么啊,这做得相当不错。世上也有这样的巧人。” 这样说着,心里很是佩服。 “送你这个东西的人,一定是听说你自作聪明喜欢虫子,才这样捉弄你。快点回信给他吧!” 说完,大纳言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侍女们听说这个蛇是假的,都很生气。 觉得这个送礼的人很可憎。 “但是不回信的话,又会有奇怪的传闻出现,别再发生其他事端了。”这样讨论着,劝大小姐写回信。 于是大小姐用结实粗糙,不够风雅的纸写了回信*。因为还没学会平假名,所以用片假名*写了一首和歌。 *在男女赠答中,使用风雅的薄纸是常识。 *在当时日本,平假名多为日本女性所用,故谓女文字、女手。男性则以汉字为主,称男文字、男手。当时男性若用日语假名,亦多用片假名作汉文注释之用。
チギリアラバ ヨキゴクラクニ ユキアハム マツハレニクシ ムシノスガタハ フクジノソノ (有缘的话,我们下辈子在极乐世界相见吧!但我想我不能留在你身边,因为你那长长的蛇身。在福地之园。)
上达部的公子右马佐*看到这封回信,认为这封信是不同寻常。纸张、文字、内容都不同寻常。于是他更有兴趣想见这位大小姐。 *右马佐:右马寮的次官。马寮分左右两个部门,负责管理、饲育、训练、培养地方各国上贡而来的马匹,并且也包含制作马具、调配饲料等事务的部门。 与友人中将商量后,为了不被揭穿,便伪装成出身低微的女子,趁大小姐的父亲大纳言外出时进入府邸。躲在大小姐住的屋子北面的立蔀下*,偷偷地窥视她。男孩子在庭园中走着。 *立蔀(たてじとみ),它主要由细木条纵横交错钉成格子形状,并在背面钉上木板。置于室内是屏风,置于室外便是围栏。 “这棵树到处爬着毛毛虫。真有趣呀!” 男孩子卷起竹帘,向大小姐报告: “请看这里。很有趣,全都是毛毛虫。” 大小姐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说道: “哇啊,这真是太好了!捉来这里吧!” “比起捉虫,还是来这里观赏比较好。看起来很不错。” 经男孩子这么一说,大小姐便迅速以粗鲁的步态从室内走出。 她推开竹帘,探出身子,张望有毛虫的树枝。她衣服装穿得很奇怪,好像只是戴在头上。她额发周围这一块头发虽然很好看,但没修剪,有些蓬乱。眉毛因为没有拔,很黑。给人一种鲜明的凉意。嘴唇很可爱,很漂亮。但没有染黑齿,作为女人的嘴来说,看起来不习惯。如果化妆的话,那个人一定很漂亮。为什么不化妆呢?是讨厌吗?右马佐心想。 大小姐虽是这样不体面的装束,但和丑搭不上边。给人一种鲜明的印象,有一种使人感到舒畅的魅力。真可惜啊!右马佐心想。她身穿淡黄色斜纹袿衣。*还穿了件蟋蟀花纹的小袿。此外,穿了件白色袴*。 *淡黄色是当时上了年龄的女性衣服用色,不符合年轻女性的品味。 *白色袴是男性用,女性用袴是红色。 大小姐探出身子,仔细观察树上的毛毛虫。 “哇啊!太好了!是因为太阳很晒,所以都聚集在此处吧!小孩,把它们带来这里,一只也别落下。” 说完,男孩便把毛毛虫从树上扔下。于是毛毛虫哗啦哗啦地落下来。大小姐拿出把刚用浓墨写上真字的白扇*。 *真字,即汉字,与之相对的是假名。当时日本男性用汉字,女性用假名。而且当时女性一般用淡淡墨迹,而不是用浓厚的墨迹书写。 白扇,当时日本女性一般用绘有彩色花纹的桧扇。 “捡到这上面吧!” 男孩便按照大小姐说的那样做,把毛毛虫拾起,放在扇子上。 躲起来看的右马佐、中将见此情景,完全惊呆了。心想这户有才华、优秀的家庭里,诞生了位相当不同寻常的小姐。右马佐更对这位大小姐感兴趣来,觉得这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有个男孩注意到右马佐和中将的存在,便通知了侍女。 “那里有个文雅的男人。虽然文雅。但穿着和女人一样,穿着奇怪的装束。他们就在那里偷看我们。” 名叫大辅的侍女慌了神。天啊,真是一团糟。我们的大小姐又到外面去玩虫子了,别人都看得到。得去知会她。 大辅马上赶往大小姐身边。 大小姐走出竹帘,发出各种声音,让毛虫掉落下来。大辅吓得不敢靠近,劝道: “请回到屋内,这里会被人看见。” 大小姐心想,大辅这样说是想让她停止捉虫。 “什么嘛,就算看到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羞耻的。” “天啊。你认为我是骗你的吗?瞧,立蔀那有优雅的男人往这儿看。您想继续看虫的话,就回屋里吧。” 因此大小姐命令一个男孩。 “蝼蛄男,去看看哪里有没有人。” 蝼蛄男过去看,然后回来报告。 “真的有。那里有陌生人。” 大小姐迅速拾起毛毛虫,装入袖内*,跑回屋子里面。 *与男孩一样敏捷的动作,对高贵的女性来说是不合适的。把毛毛虫放入袖内,也很有小孩的做派。 大小姐的身高感觉刚刚好。头发长且丰足。发梢虽没修剪,但很漂亮。可以说是很有魅力。右佐马心想。一个称不上美人的寻常女子,如果能懂得世上的规则,有合理的姿态的话,也会受人赞赏。这位大小姐虽然给人一种难以接近之感,但她有种清爽之美,与众不同。啊啊,真可惜。为什么会是喜欢虫子的不同寻常的性格啊!明明是这样的美人。 右马佐叹了口气。就这样回去也太可惜了。想告诉她,自己见过她。便决定用草汁在怀纸*上写道: *给喜欢虫子的大小姐,赠以用与虫子有关系的草汁写和歌,由此可见右马佐的才智。 怀纸,原文写作“畳紙”,一种随身携带的对折的小和纸。
かはむしの毛ぶかきさまを见つるより とりもちてのみまもるべきかな (只因为看见,多毛的毛毛虫*,心就被吸引。想放在手心,好好疼爱,喜欢毛毛虫的你)
*指没有拔眉的大小姐。 右马佐拍打扇子,呼唤人来。于是屋子里面走出一个男孩,把信交给大辅。 大辅再转交给大小姐。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是右马佐干的吧。他一定是看到了您对那些讨厌的虫子感兴趣时的表情吧。” 大辅趁此之际,把平时抱有的不满一并说出。于是,大小姐回答: “人一旦开悟了的话,就没什么可羞耻的了。这个世界宛如梦幻,谁能活得长久,判断善恶?” 如此一说,大小姐周围的人只好沉默。年轻的待女们心里都觉得很讨厌。 右马佐和中将认为不可能没有问信,暂时站着等待。 侍女们把男孩们唤入屋内,大家感叹,被这样捉弄太丢人了。 侍女中有人觉得不回信不好。毕竟有人一直在等待,故写下:
人に似ぬ 心のうちは鳥毛虫の 名をとひてこそ 言はまほしけれ (异于他人,吾之心,如问毛虫之名,询君芳名)
见到此歌,右马佐:
鳥毛虫に まぎるるまつの 毛の末に あたるばかりの 人はなきかな (误作毛虫,君之眉。与之匹敌者,绝无。)
这样说着,笑着回去了。 后续在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