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出山
她的晚安 我第一次失恋,是在21岁那年,因为当时的女朋友劈腿了。东窗事发是因为QQ运动步数,她跟我说了晚安,然后步数却又增加了2156步。我当时疑惑了好久,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到从她寝室到学校侧门的距离,大概就是这个步数。 于是,那个寒风萧瑟的冬夜,我看到了我的女朋友和一个又矮又锉的男生隔着学校侧门的栅栏接吻。 分手是肯定分手的。只是内心的剧痛和不甘让我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在寝室里痛哭流涕地叫嚣着要去揍一顿那个男生。寝室的老四用宽厚的手掌按在我肩膀上把我压住,用沉稳的声音说:“踩了屎,最正确的做法是:一把鞋子扔掉,二向前走。而你却在扔掉鞋子后,又想回头光脚再踩一下屎吗?” 他的逻辑思维向来缜密,两句话就把狗血三角恋事件简短粗暴地盖棺定论。 他知道我在意志风发的年纪,输给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差很多的男生,终究意难平。于是他给我点上了人生中的第一支烟,说:“爱可以很深,欲却只能浅进。而金钱可以买断所有爱和欲,深和浅,九浅一深……” 没错,那个插足的男生是个富二代,钱多到可以打败任何一个晚安后还会依依不舍查看对方朋友圈、微信步数的廉价深情男生。 那一年,我明白了四个道理: 1.女人说的晚安,可能只是你的晚安; 2.隔着栅栏是可以接吻的; 3.吸烟和家暴一样,只有0次和无数次; 4.钱可以解决95%的问题,剩下的5%需要更多的钱。 右江三结义 2017年7月1日,香港回归20周年。那天是星期六,右江河谷的盛夏一如既往地炙热如火,百色城掩埋在郁郁葱葱的扁桃树中,树叶在烈日下奋力光合作用散发出来的芳香醇,弥漫在满城轰隆隆的空调外机响声中,像很多人一夜情后的黏腻和空虚。 那天晚上我遇到了杨睿和王舟舟。那时候他们已经烂醉,地上的啤酒瓶显示他们每人大概喝了8瓶左右。圆脸的王舟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 我坐在他们旁边的桌子,正一个人吃炒粉,断断续续地听出来,王舟舟失恋了,杨睿正在安慰他。当王舟舟说到那个女生总是会在她开车的时候,用手抚摸他的耳垂,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本想吃完炒粉就离开的,结果王舟舟又两次说到摸耳垂的事情。于是我没有忍住,转头看着他说:“她是不是喜欢别人亲她的蝴蝶骨——就是后背上部两侧的肩胛骨,形状与蝴蝶相似,称为蝴蝶骨。她还喜欢叫你狗蛋?” 对面那二人均是一脸错愕。 “我已经带她见过家长了,完全不知道她在外面还有你。”我急忙解释。其实我没有带她见过家长,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只是睡过她几次。 那一刻,在王舟舟的眼里,绝望和愤怒从他的眼神里如潮水澎湃而出,而他的眼泪瞬间就干涸了。 那晚是我的生日,按照孤独等级分类,一个人过生日属于第七级(十级为满级),何况我只打算用一盘路边摊的炒粉迎接我的27岁。结果,因为偶遇了炮友的前男友,于是我的生日出现了啤酒。 我们大概又喝了11瓶,当然都是我喝的多,他们本来就已经醉了,一个不停地咒骂、自怜,一个忙着附和、安慰。 “鲁迅说过,踩了屎,最正确的做法是:一把鞋子扔掉,二向前走。”我大着舌头对王舟舟说,“如今,粘了屎的鞋子,你还念念不忘吗?” 王舟舟想说什么,但是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却哗啦啦吐了一地。吐完之后,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兄弟,您贵姓?我们现在算不算盟友?” “算战友——我们曾经在一个战壕里战斗过。”我斩钉截铁地说,“鄙人姓苏,很抱歉让您以这种方式认识我。” 那天晚上,我们在烂醉如泥的状态下,对着右江河一起呲了尿,拜了把子。按照年龄大小,我排老大、杨睿排老二、王舟舟排老三。 “食间故事”三人行 酒肉朋友的情谊,从来都如廉价一夜情般淡薄如烟,酒醒后进入贤者时间,为对方两肋插刀的仗义想法瞬间从自己大脑硬盘中删除。 我们大抵也应该是这样的模式。不过,后来我们发现,我们仨都没有父亲了,这一另类的共同属性,忽然就像绳索般地把我们紧紧捆绑在了一起。这绳索大概就是命运的触手,柔软、敏感而又坚韧,而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不可言状的隐秘式牵绊,那么关系就会变得坚若磐石。 那一年,王舟舟正在经营一家饭店,但是他志不在此。饭店原来是他父亲经营的,后来父亲病逝后,他母亲逼着他接过衣钵,尚在某企业摸鱼度日的年轻人忽然就承担起了这份满是艰辛和劳苦的家业。 我和王舟舟却截然相反。我从小就喜欢美食,从小立志当个厨师。只是毕业后误打误撞地考上了公务员,在某偏远乡镇当个基层公务员,每天做着鸡零狗碎的事情。 杨睿也和我差不多,因为父母的意向,毕业后回到百色在一个机关做一名临聘人员,工资低得像他在单位门口遇见领导打招呼时弯下的腰。他有一次喝醉的时候,对我说:“大哥,孝顺就是听话,是吗?” 一旁的王舟舟呵呵地笑,说:“狗日的听话,太听话就是日了狗了!” 我分别拍拍他们的肩膀,无言以对。那一夜的天空黑如墨洗,无声的晚风,青春末期的迷惘,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忐忑,三个男人的烦恼和苦闷从眉头归到了心底。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决定辞职。有一天晚上,领导带我和一个女同事去应酬,带我是因为我酒量尚可,而且醉了也不会胡言乱语,带女同事是因为她长得很漂亮,有低配版赵今麦的说法。那晚我醉得很难受——毕竟是违背自己意愿喝醉的,不过我倒是一直保持镇定和沉默,直到某个领导强行把低配版赵今麦搂在了怀里,我摇摇晃晃走过去就给了他一脚。 这一脚因为喝醉的缘故,力道小了三分,这是后来大家所庆幸的,而我自己却无比遗憾。毕竟是酒场上发生的事情,带着几分不齿和龌龊,不好在明面上做什么处分,于是镇领导关起门来约谈了我,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和压制,还限我三天内写一篇不少于1000字的检讨书交给他。 从未失眠的我,那一夜睁眼到天光。第二天我带着乌青的黑眼圈上班,低配版赵今麦用胆怯又不安的眼神偷看我,其余同事则假装没有看到我,叫我写检讨书的领导在镇政府的大楼前边抽烟边高谈阔论,他豪迈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像7月末田野里的被风吹过的稻浪。 我打电话给王舟舟:“老三,我辞职后可以去你店里给你打工吗?” 对方愣了一下,回答:“大哥,你来做老板。” 那天下午,领导没有等来我的检讨书,却收到了我半页纸的辞职报告。 离职过程有些拉扯和狗血,但是终究还是完成了。我害怕母亲知道我辞职后闹翻天,不敢回家住,于是租了个房子,杨睿开着一辆皮卡车帮我把乡下的行李搬回到了我的出租房,从此我和那个体制正式一别两宽。 半个月后,杨睿也辞职了。他倒是没有瞒着他的母亲,因为每个月他都要伸手向她要钱,她已经对他的经济困境了如指掌,她便觉得辞职也许是另外一种出路。 2017年的10月10日,一间名为“食间故事”的餐馆正式揭牌开张,老板正是我、杨睿、王舟舟。 两个人的猪脚煲 餐馆主营南方菜系,其中最重要的主菜品是“猪脚煲”。之所以主打猪脚煲,一是因为王舟舟父亲生前最得意的菜品正是它,二是因为百色这座低纬度南亚热带季风气候城市的重口味属性。 猪脚煲最经典的搭配,就是猪脚炖黄豆了,那几乎是我从童年就被卯进基因里的味道记忆,后来又衍生出猪脚炖花生、猪脚炖莲藕、猪脚炖莲藕等一系列猪脚炖汤。 王舟舟父亲从小就对猪脚有着非常执着的痴迷,据说他在村里遇到放养的猪,就会情不自禁地尾随之,如果猪正好在泥坑里打滚消遣,他便会跳进泥坑里,抱着猪腿一起玩闹,大部分的猪还是相当友好,对他踢踢甩甩几下后也就由着他抱了,然而偶尔会有性格刚烈的猪,就会拼命踢他,所以他额头上的伤疤也由此而来。 百色是一座以街边文化著称的小城市,民间市井江湖气息浓厚,任何一条大街小巷都有可能深藏着一间以味道生存的餐馆。王舟舟的父亲在27岁那年开了间饭店,位置虽然不在繁华地段,但是凭借着他多年研究的猪脚炖黄豆汤,竟也吸引了一批忠实食客。 后来,王舟舟父亲的人生里出现了一个人,他叫黄子量。他的出场有些戏剧性——那天中午,他带着前一晚的残余醉意走进饭店,点了一份猪脚炖黄豆汤,第一口汤送进嘴里他就吐了出来。 “那么难吃,怎么好意思开饭店的?”他一脸嫌弃地说。 王舟舟父亲当时血气方刚,手里拿着把锅铲,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脸怒气。 “你老爹打了他?”我问。 “没有,”王舟舟说,“因为在我老爹抬起锅铲之前,他说了一句话,我老爹就服气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猪脚焯水的时候料酒放早了,腥味尚余;黄豆是两年以上的陈黄豆;没有放橙子皮。” 王舟舟的父亲虽然正是我们现在的年纪,却比我们都成熟沉稳,他虚心向对方进行了请教,并给他免了单。 次日的猪脚炖黄豆汤,得到了很多食客的一致好评,大家都说比以前的好吃。黄子量再到店里来的时候,王舟舟奉为座上客,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桌位,还免费给他做了一桌子好菜。 黄子量又给王舟舟的父亲提了一些烹饪建议,饭店里的菜品味道以入口可感的速度得到了提升,口口相传,食客们渐渐多了起来,饭店生意好了许多。 一来二去的,王舟舟的父亲对黄子量甚是折服,他邀请黄子量和他一起经营饭店,以厨艺入股,做个饭店的二当家的。那黄子量本是拒绝的,后来和王舟舟父亲熟识起来,知道了对方的仗义本性,二人也逐渐生出了市井烟火之间的友谊,于是就答应了对方,两人联手打理起了饭店。 那一年,王舟舟出生,他父亲的饭店生意如火如荼,他也算是含着银汤勺出生的准富二代了,本来这样的日子可以这样持续下去直到王舟舟变成一个真正的富二代,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一切美好。 他的王祖贤 那一年深秋的一个傍晚,王舟舟父亲和黄子量的饭店走进一个年轻女子,脸如鹅蛋,浓眉媚眼,唇红如染,像极了饭店墙上贴着的沾满粘稠油烟的海报上的王祖贤。 女子喝了一口猪脚炖莲藕汤,两眼瞬间放光,正如黄子量看到女子第一眼,亦是两眼放光。他对这个女子一见钟情了。 “哪有什么一见钟情?只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我深吸一口烟,打断王舟舟的叙述。 “大哥且听我说完,”王舟舟说,“后来发生的事情能说明一切。” 黄子量自那一日期就对姑娘日思夜想,深陷单相思困境无法自拔。王舟舟父亲毕竟是过来人,自是看出了端倪,记在了心里。 过了几日,那姑娘又带了一个同龄姑娘来吃饭,王舟舟父亲给她们多上了三个菜,还给打了五折,姑娘结账的时候又惊又喜,连声感谢。这期间黄子量一直在厨房里没有出来,但他却从传菜窗频频向外看。 “你老爹为什么不帮黄子量要个联系方式?如果黄子量胆怯羞涩,甚至可以帮他牵个线。”我边把手中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边问。 “我当时也这样问过我老爹,他说因为他知道那姑娘很快会再来,而第三次见面表白的胜算会较第二次见面时提高70%以上。”王舟舟说。 果然,姑娘第三次来店里,王舟舟父亲热情款待,还给她们送了一瓶红酒。酒过三巡,王舟舟父亲问明了姑娘还是单身,于是拉来黄子量,替他诚恳当众表白,最后姑娘红着脸答应了。 “就这样成了?”我惊讶地问。 “就这样成了。”王舟舟点着头说。 “他们结婚了吗?”我又问。 王舟舟摇摇头,说:“没有,半年后他们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我再次惊讶地问。 “因为黄子量一心一意地爱着姑娘,而姑娘却同时和别人交往,被黄子量发现了。”王舟舟回答我。 “他怎么发现的?” “有一天晚上,黄子量把姑娘送到家门口,姑娘含情脉脉地地看着他,依依不舍地对他说晚安,黄子量满心欢喜地踩着单车回家,那一晚的凉风和今夜的别无二致,他的内心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请说重点,谢谢。”杨睿打断他。 “黄子量发现给姑娘买的新鞋子还在他的单车后架上,于是就掉头给姑娘送回去,结果看见姑娘在她家门口的树下和一个男人亲嘴。” 我内心不由得沉吟一声,仿佛从温暖的室内忽地被一把推到寒冷的门外,冷风夹杂着冰霜猛烈地扑面而来。 和姑娘在树下亲嘴的男人是个有家室的老板,多金又慷慨,虽然长得又矮又丑,但是依然得到了许多漂亮姑娘的投怀送抱,包括那个在黄子量心里纯洁如雪的连牵手都没有勇气的低配版王祖贤。 黄子量大病一场,形容枯槁,病好后就离开了饭店。从此,他和王舟舟老爹分道扬镳,再也没有见过面。 寻找黄子量 时间回到2018年初的冬天。我们的餐厅开张了两个多月了,生意虽然尚未达到门可罗雀的惨淡境地,但是也仅仅是收支持平的状况,并没有赚到什么钱。 那天的气温10度,在百色这个经常被调侃比非洲还炎热的地方,罕见的低温让很多人冻得脸颊泛红,朋友圈刷到一张雪夜路灯下一个孤独背影的网图,配文:“你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原来可以如此之冷。” 那是低配版赵今麦发的。我抽了一支烟,把烟头用力按进烟灰缸里,然后把她从微信好友列中删除了。 路遥马瘦,天寒地冻,靴履如刀,划过的一路定会冰飞雪扬,不敢耽误沿途任何一朵花的绽放,它们值得更好的,至少比她现在目及的更好。 赚不到钱的日子,没有想到也过得挺快,很快又到了夏天。那时候的百色城,对饮食行业的要求逐渐从味道扩大到环境、服务质量等方面。我们深知味道已无法再有任何突破,于是就想着把店里的环境提升一下。有一天我们清理收银台的时候,从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封信,是王舟舟父亲写给王舟舟的。 信的全文如下: 舟舟我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已接手了这个饭店,为父欣慰于这样一个结果——这个饭店承载了为父差不多三十年的心血,你能接手把它经营下去,为父泉下有知便可安息。 如果你想把饭店做大做强,为父给你的建议还是继续做好猪脚煲这个菜系,并建立一个独一无二的标签性味道记忆,当年你黄叔叔就做到了,只是我在一旁学了多年,竟也无法复刻出他做出的味道,奈何后来他离开饭店的时候黯然神伤,所以为父也不好向他讨教一二。 后来听闻你黄叔叔进军房地产行业,他头脑聪明,做事果断,想必一定闯出了一番天地。为父建议你去寻到他,虚心向他讨教做好猪脚煲菜系的方法,以为父当年和他的交情,他应当是不会拒绝的——倘若他拒绝了,不可气馁,为父说过任何事情第三次做的时候胜算都会提高70%以上。 王舟舟父亲还写下了黄子量的住址,那是个偏远的小村落,距离城区大概100多公里的路程。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听从王舟舟父亲的嘱咐,前往那个小村落,找到黄子量。 我们三人根据导航来到黄子量定居的小山村,在村里小商店问了老板,才知道原来他并不住在村里,而是在一座深山中。老板给我们指了路,说:“看到满山的竹林,有一座别墅建在山脚,那就是他家。” 虽然知道有钱人住的房子定是不会差的,但是当我们看到那座别墅的时候,还是惊呆了——这样说吧,就比《唐顿庄园》里的那座差了些许而已,但在整个百色应该算得上首位了。 别墅戒备森严,有围墙和保安。我们敲了好久的门,才有个年轻的保安来开门,王舟舟礼貌地表明了身份,求见黄子量。保安并没有开门,而是面无表情地走进别墅内,想必是去禀报了。 过来大约10分钟,保安返回来,说:“黄总说,他什么都不欠你父亲的,他和你父亲、和你都没有任何瓜葛。” 二顾深山别墅 第一次拜访就吃了闭门羹,这对我们来说确实一个不小的打击,而对于王舟舟来说,这种打击还掺杂着被背叛的成分,他愤怒地说:“果然有钱人多是薄情之辈,这狗日的奸商也是够狠的了,连个面都不给见!” 我叫他稍安勿躁:“他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有钱人的戒备心总是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强些的,而且好多人有钱了就会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的亲戚朋友来相认、投奔,可能之前就有很多人来找过他了,他不胜其烦就不想再和任何人有瓜葛了。” 杨睿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决定第二次去拜访黄子量,是在一个多月后。这一次我们做了些准备,买了些上好的茶叶,我还找出了我老爹以前珍藏的一些瓷器,用高价买了包装盒装起来。 这一次,我们还是没有能敲开黄子量的家门。隔着森严的铁栅栏大门,一脸威严的保安大哥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开门,也没有说话。 “大哥,我们就见见黄总,就5分钟。”王舟舟指了指怀里的礼物说。 大哥没有回答。大概来求见黄子量的人很多,他已经对这种情形见惯不惯了。 我们在铁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不得不灰溜溜打道回府。 前一晚的杨睿喝醉了,他有些晕车,于是车开到村里面的小卖部的时候,要求停车买一瓶冰红茶。 小卖部老板我们是第二次见了,一个精瘦且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杨睿打开冰红茶喝的时候,顺势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塑料凳上,看来是打算休息一会再上车了。于是我点了一支烟,也坐了下来。 “你们去找黄子量,他见你们了吗?”小卖部老板问。 杨睿和王舟舟同时看向我。我抽了一口烟,眯着眼睛看向老板回答:“没有。老板,是不是有很多人来找过黄子量呢?” 老板笑笑,说:“前几年,基本上每天都有人来找他,现在不怎么多了。” “他都见他们了吗?”我又问。 “他刚建好别墅住进来的时候,是见的。后来,就不再见了。”老板说。 我本来想问老板,为什么黄子量后来不再见客了,不过想想一下就知道原因,便不再问。于是就狠狠抽了一大口烟,把剩下的三分之一香烟丢在地上,用力踩了踩,然后催他们二人上车。 “小伙子,”老板看着我说,“你们是有什么事要找黄子量呢?” “我爸……”王舟舟刚说出这两个字,就被我打断了。我说:“老板,我们就是想来求个职,听说黄子量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做大做强,在百色称霸一方,而且黄子量本人行事刚正不阿,是个非常好的领导人,就想来跟他讨几个职位,保安打杂的什么都行。” 老板笑着摇摇头,说:“就见不得你们这样不会撒谎也硬撒的人了。那就后会有期了,年轻人。”说罢双手作了个揖。 “哎,别别别!”我赶紧走到老板面前,说:“老板,叔叔,我错了,我实在不该在您面前使这种小伎俩,那必须是蒙不了您这火眼金睛的。” 于是,我只能一五一十地跟老板说了事情的原委。末了,我说:“我们做饮食的,最重要就是味道。只是如今黄子量商场征战多年,灶台上的这点市井之技,恐怕他也早就生疏个七七八八了,而且就算人家还熟稔厨艺,也不肯见我们,所以这次自救之举也只能宣告失败了。” 老板精瘦的脸上泛起了笑纹,说:“既然是自救,又何必拘泥于方式呢?有句老话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老板,请指教一二。”我靠近他低声说,同时从钱包里夹出300元,用身体挡住外面其他人,递给了他。 老板一愣,随即用手挡住了,用同样低的声音说:“这个东西,我可能都比你们都的多。” 我的脸上一片红,有些结巴地说:“小辈冒犯先生了,对不住!我们三个穷途末路,有些黔驴技穷,拿这些个粗俗玩意儿来腌臜先生……” 老板摆摆手,示意我不必再说下去。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家门口种了一棵黄皮果树,味道绝佳,八分甜二分酸,每年挂果时节,满树的黄皮果压着树枝,密密麻麻,果色黄中带乌,任谁路过都忍不住伸手摘几颗尝尝。五年前,黄皮果树老到极点,产量大减,果树上的果子变得稀疏,去年黄子量带了个专家团队来给果树问诊,专家说这株老树油尽灯枯,无力回天……” 老板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用力得按了按。 先生请出山 那一年的7月下旬,雨水特别多,天地之间仿佛被写进了戴望舒的《雨巷》。 我打电话给乡下老家的姑妈,问她家里是否还有黄皮果树。她说:“房前屋后有三棵,不是都被你砍掉了吗?你砍掉了种上了几棵黄花梨,你说黄花梨值钱。” 啊…… 我问姑妈,村里是否还有黄皮果树,我急需。她思索片刻,说:“黄娟娟家还有一棵老树,不知道是否还结果,明天我去看看。” 次日一早,就接到姑妈的电话,她说黄娟娟家的黄皮果老树还在,而且还结果。我带着杨睿、王舟舟一路驱车回老家,运回了几筐新鲜成熟的黄皮果。 当我们又出现在黄子量家附近村庄小卖部里的时候,老板看到我们车后箱的几筐粒粒乌黄的黄皮果,眼神一亮,说:“昨天摘的?” “今早摘的。”我说。 老板点点头,走进店里,转身打了个电话,然后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去黄子量家,这次应该能进门了。” 老板诚不欺我们,这次我们把车开到别墅的铁门前,那两扇大门就缓缓打开了,门口的保安对我们做了个“进来”的动作。 一切顺遂地如此不真实。 我偷偷问杨睿:“有钱人的爱好,都是这样朴实无华的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就知道了。” 见到黄子量,他已是个60多岁的老者,身材偏瘦,穿一套洗得发皱的棉质衣服,裤腿似乎略微缩水,也可能是布料皱,因此看起来有些许短,和他布鞋却非常相衬。 他看着我们放在地上的几筐黄皮果,问:“今天早上摘的?” 我点点头,有些紧张和惶恐,因此没有其他别的言语。 他从筐沿处摘了一棵果子放进嘴里,然后把果核吐到手掌心。随后,又接连着吃了几颗。 “嗯,”他说,“这果,应该是全株都摘来了吧。明年还能吃到吗?” 我点着头,像捣蒜般地用力,说:“以后每年都能吃到!” 他看着我,又转头看了看杨睿和王舟舟,最后把目光定在王舟舟身上,说:“正好是你爹当时的年纪,不过他可比你帅多了。” 王舟舟脸色一阵发红,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拘谨地点头,最后只是说出了一句:“叔叔,您说得对。” “来找我就是为了猪脚煲吗?”黄子量问。 我们三个一起点头。王舟舟从包里掏出了他父亲留给他的那封信,双手呈递给黄子量。 黄子量看完信,抬头看看我们,说:“任何事情第三次做的时候胜算都会提高70%以上。你们这是第几次来找我了?” “第三次。”我回答。 黄子量把信塞进信封里,还给王舟舟,说:“我这里也没有隆中对,不知道我这多年不出世的猪脚煲煮法,真的值得你们这样吗?” “值得,”我说,“人生不只有隆中对才是真才能,何况我们三个连猪脚煲都做不好,伙夫都做不合格,要隆中对来做什么呢?” 黄子量哈哈大笑,终于答应了我们的请求。 就在我们的“食间故事”厨房里,他给我们煮了猪脚煲。
黄子量做的这道黄豆猪脚煲,香味扑鼻,入口软烂,汤汁浓厚,妥妥的下饭神器。当他一五一十地在厨房里教我们做法,我认真看完,却发现和我们平时做的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我们做出来的就没有他的这般好吃,那我们到底是在什么环节出了差池呢?黄子量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微微一笑,说:“炖煮的时候,不要相信任何感觉,只相信时钟。就想永远不要相信……”“女人说的晚安。”我说。黄子量一愣,随即点点头,又笑着摇了摇头,像在否认那些青春岁月里廉价又永远不可能失而复得的深情,又仿佛是摇走残存在记忆中那抹只有自己记得的哀伤。至于还有什么事情比那些男女之情更有意思,那可就太多太多了。比如点上一根香烟,用手机打字,写下一篇1万多字的黄豆猪脚煲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