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崩溃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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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心事
若要论少女,最好还是初中三年。这个时期的少女们,一边忙着抽条儿,三三两两到店里挑选心仪的漂亮内衣,享受着身体微妙变化带来的隐秘快乐,一边或是因为经期的到来,或是因为摆脱了儿童的身份,下意识的透露着那么一股子脆生生的娇悍劲儿。如果要再精准一些,该说初二的少女最好。这时候的她们褪去了小学的稚嫩天真,经历了从孩子到大人过渡的初一,又还没到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初三,更没有高中费力扮作成熟女人的矫饰。初二最好。就像每个初二老师说的那样,初二是很重要的一年。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她们的初二。
小蛰
小蛰在初一六班是一个绝对的异类,倒不是说她外貌或性格上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和同学们关系也都处得还说得过去,这个异类主要指的她是学校里少见的外来生。
小蛰小时候在母亲的职工幼儿园里上学,从那时候起便是小有名气的文艺骨干。时至今日,小蛰母亲还会从抽屉里拿出相册,摩挲着旧照片,指着那个画着红脸蛋梳着羊角辫身穿红色连体练功服,在幼儿园操场上自信表演节目的小蛰,说:
“看,你小时候,多好。”
言下之意是,现在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小蛰听得懂的,这话她从初二开始听了一辈子。
小蛰的父母努力从大山里走出来,这在八十年代的贫苦农村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好在天道酬勤,母亲在城里的一个县城关有了一份很稳定的工作,父亲则在远一点的地方上班,早出晚归。一家三口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平淡而幸福。家里的经济条件上去了,自然就开始有了精神方面的追求。因为小学的音乐老师赞叹了一句小蛰有唱歌的天赋,从二三年级开始小蛰就开始被母亲送去少年宫的舞蹈班、声乐班学习。此后县里的合唱节上,每当被人问到台上哪个是你家孩子的时候,小蛰父母都很骄傲的指着舞台说,最中间的那个,被灯打得最亮的就是。能歌善舞的小蛰也变成逢年过节的一张绝妙王牌,走亲访友时给父母赚回了不少面子。小蛰很喜欢唱歌,歌声似乎能将她满腔不知从何而来,却又满溢地无处发泄的情感呐喊出去,然后心就平静了。
那时候,邻里邻居都是同一个单位系统的同事,小蛰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母亲的同事和他们的孩子。小蛰天真地以为,父母们是朋友,他们的孩子也会是朋友,一直住在这里,没想过会有分别的一天。上小学的孩子们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每天惦记着放学后在楼下疯跑,盼着轮到自家家长值班好到别人家蹭吃蹭喝,或者夏天热的时候聚在谁家的卧室,闻着白菜根的花水培出来的清香,玩着一家三口过家家的游戏。哦对了,小蛰的初恋也发生在这个院子里。她在这里一直住到了小学毕业。
五年级的时候小蛰遇到了人生道路上第一个非常重要的抉择。那天小蛰在卧室午睡刚醒,父母在客厅问她要不要去梁店上六年级,还是等小学毕业再过去上初中。小蛰害怕改变,果断选择了后者,因为那让小蛰至少还能在这个院里生活一年。她还不知道这个选择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什么影响,甚至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小蛰对梁店这个陌生的地方毫无认知,只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道究竟是现在离开这里,还是一年后再离开这里的问题。而可供参考的答案里,从来没有留下这个选项。九十年代的主题是奋斗,奋斗意味着要一直前进,一直离开。
她舍不得,舍不得这样的生活,舍不得结识的朋友,舍不得院子里的初恋,也舍不得唱歌。上了六年级,无数次母亲接小蛰从少年宫声乐班回家的路上,小蛰跨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问母亲到了梁店还能不能继续学唱歌。母亲面对小蛰想要成为一个歌手的远大梦想嗤之以鼻:
“天底下好看的人那么多,唱得好的人那么多,凭什么轮到你?”
这让小蛰对梁店更加恐惧。毕竟在城关这里,她是远近闻名的小小歌者。
有一次,父母兴致勃勃地带着小蛰坐公交车到梁店熟悉环境。经过一个路口时,父亲用手指点点外面刚刚盖起的高楼,说:
“咱们家买这个房子都是为了你,你至少要给我考到这个高中来。”
小蛰坐在破旧小巴车上靠窗的位置,从满是污垢油渍的车窗玻璃看出去,一片斑驳陆离,什么也看不清。
现在的小蛰回想起搬家离开那天,都会惊讶自己为什么没有哭。她是个很爱哭的人,唱着唱着歌都会留下几滴眼泪,然而那天她却没有哭。最后一次走过开满紫茉莉的胡同,红砖墙上,小蛰用石子儿刻下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梁店的新家很大,过于大了。即使是在千禧年的燕城,几十万对普通家庭也是个天文数字,小蛰的母亲很有魄力,贷款买下楼房里的顶楼,两层复式。小蛰住在二层。客厅,卧室,书房,洗手间,还有一个天台,一切都完备地像一个真正的家。如果不是整个顶楼就只有卧室摆了一张床和一个电脑桌,其他房间一无所有的话。后来,母亲在二层大客厅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让小蛰既可以安心地学习,也可以不受楼下的打扰。于是,二层才终于多了一件家具。后来,二层的书房也成了家里的仓库,小蛰就这么一直睡在二层的卧室。其实刚到新家的小蛰十分兴奋,尤其钟爱二层的天台,幻想着这里可以发生的无限可能,央求着父亲给她在这里搭秋千,吃烧烤,种花种菜。后来就不太提了,房子买来是什么样子,三十年过去,还是那个样子。
小乐
最先观察到班上有个奇怪女孩的人,是小乐。
初一开学报道那天,小乐和几个小学同班的女孩们一起走进六班的教室。班上已经三五成群来了不少人,大部分是梁店镇上三所小学升上来的,或多或少都相识。有所耳闻是一个很高的评价,那代表你曾经在小学时代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六班像是个名人堂,有从小就被星探发掘去外地拍过戏、身患离奇绝症被供成国宝拥有传奇人生的童星,有打架打出名堂孤身一人在六班角落摆弄最新款手机充满生人勿近气息的矮子,有天生招人喜爱永远一圈人围在身边的天使。小乐就是围绕在天使身边的小星星之一,几个女孩自小围绕着天使玩在一起,又因为初中再次分在同一个班级而兴奋不已。
当小乐注意到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眼睛一直扫来扫去的女孩时,一眼就看出她不是镇上的人。虽然她正和同桌女孩看似熟稔地聊天,但时聊时停的尴尬窘境还是暴露了她的不知所措。上了初中有其他地方来的生源也算正常,奇怪的是她明明不是这里的人,却拼命伪装地像自己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事无巨细地和同桌分享自己的事迹。
老师一进门,自带刻薄的表情便让班里还是一群小孩的他们噤了声。开学第一天,班主任照惯例一言堂地指定班里升学考试成绩最好的女孩当班长。众望所归,那也是一个让人有所耳闻的女孩,名叫小稚。接下来便是一些无关轻重的班委选举,以天使为首的女孩们早就厌倦了这一套,无人认领。刚刚小乐观察到的那个奇怪女孩,自告奋勇当上了文艺委员。官儿迷,这是小乐对她的第二印象。
即使是初一,也和小学生活有着天翻地覆的改变。一整天满满当当的课上下来,天使与小乐们精疲力竭,结伴推着自行车走在校外的胡同。女孩们嬉笑的声音格外甜美,在落日余晖中鸽哨的对比下显得分外动听,引来了无数乌鸦在房檐驻足聆听,也引来了其他人的关注。那时候的小乐对男女、爱情,乃至于性,还是完全不开窍的状态,仅有的知识都来自于看过的盗版日本漫画。当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忽然从胡同里窜出来,站在她们面前拉开那件又破又旧的风衣时,天使率先拉着无措大喊的女孩们骑车就跑。小乐因为没看清那件风衣下到底有什么遗憾了很久,每天放学路过那个胡同口,都会想想那个中年男人会不会再次出现,好让自己看看清楚。
小乐人如其名,是个看上去永远乐呵呵的女孩,这归功于父母一定程度上的放任。虽然学习成绩一直一般,小乐不仅贪玩,还总是看一些被老师称之为不正经的课外读物,但小乐的父母却看得很开。初中学校旁新开不久的品之书店,小乐是常客。和镇上其他的书店不同,品之书店不仅有严肃文学和辅导书籍,更有很难见到的日本漫画和时尚杂志。小乐对杂志兴趣不大,就整天泡在漫画的展柜前赖着不走。直到品之书店的架子上开始出现日本动画的全套DVD,小乐却变成了品之书店来去匆匆的过客。
小乐看的第一套日本动画DVD,是偷来的。
虽然是同班同学,一个学期下来小乐也没跟班上那个奇怪的女孩说过几句话。没有刻意排挤,只是单纯是没必要说。天使和小乐们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小团体,同出同进。她们的关系像一颗熟透了的石榴,抱团时紧密相依,一掰开就容易散落一地。小乐可能隐约中知道这一点,所以巧妙地维系着大家的平衡,前后逢迎,像一管润滑剂。和奇怪女孩关系的转变,在初一上学期的一个傍晚。
天使最近享受着追求者的殷勤,小乐只好再次埋头在品之书店,直到晚自习下课时间才骑着车回家。小乐知道那个女孩和自己同路,再陌生的人,在回家路上几次碰到都会熟了。连定时定点在邮局门口收信的大爷都能和小乐攀谈几句的时候,那个女孩才上来和小乐搭讪。说搭讪不太对,或许应该叫解救。回家路上有一个巨大的陡坡,小乐都会下来推着车走。这天,小乐推着车路过菜市场门口时,被一个头发花白面色干瘪的老奶奶拦住了。老奶奶操着一口不正宗的普通话,反复向小乐询问西区南大街怎么走。一开始,小乐还不清楚到底在哪里,即使西区南大街就是她回家的路,但她从来没记过名字。等小乐抬头一看路牌,发现这里就是西区南大街时,老奶奶想跟小乐讨一个五毛钱的馒头,菜市场里的店里卖的馒头。
“我们没有钱,你找前面的警察叔叔吧。”
奇怪女孩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推搡着小乐快速离开了那个老太太,不顾对方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哭喊。
女孩们的友谊来得就是这么快。
小乐感激那个女孩的救命之恩,也知道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小蛰。从那天起,小乐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星星。
两个女孩开始同进同出。小乐和小蛰分享自己喜欢的漫画,小蛰看到新的东连载也会拿来献宝一样地分享给小乐。她们一起泡在品之书店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小蛰得知了小乐的生日愿望。生日过后,小蛰在品之书店偷了一次又一次的DVD。就像她在蛋糕前对小乐承诺的那样,她要小乐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共同的秘密,让两个女孩越走越近。
小稚
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容第三个人的介入。这件事小稚直到结婚前才真正懂得。
小稚比同龄的女孩子们早熟很多。这不仅体现在她曼妙的身体曲线和充满女人气息的面容上,也体现在早恋这件小事上。作为六班班长的小稚,并不是众人眼前那个理性自持,听话懂事的女孩。她的心里有一团火,日日夜夜地燃烧着她。这把火,在升入初中不得已借住在奶奶家后,烧得更加旺盛。
小稚已经忘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只记得一个六班,一个二班,同一个楼层,小稚和他却像隔着海角天涯。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初一上学期的课间操上。小稚作为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代表,在主席台上领操。近视三百度的小稚,面对着台下几百上千号如同蝼蚁一般的同学,却一眼看到了那个男孩。初中的规矩,是女生不能披肩发,男生不许发过耳。在全是寸头的臭男同学堆儿里,他是少见的有刘海带造型的男孩。小稚想起小乐科普过的一个词,中二。那是一次自习课,小稚要检查小乐的作业,小乐辩称有个中二少年缠着自己导致荒废了学习,小稚正要追问时却看到小乐藏进桌洞的漫画书。小乐便指着书里,那个刘海遮住半张脸表情死气沉沉的男主角说:“就是他,我老公。”
后来的小稚,每晚躲在被窝里挑灯沉迷在那本没收上来的漫画书时,脑海里想的都是他。小稚就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男孩。
两个人在一起的过程很简单。十二三岁的年纪,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是海誓山盟。早恋,在那个年纪如同被判了死罪。两个小情侣直至分开,连手都没敢牵过,放学路的同行也变成了一桩罪过,甚至后来的小稚回忆起那个男孩的面容,都有些含糊。那时的小稚,将内心的情意尽数挥洒在了笔尖。无数的信件,通过二班小稚的小学同学罗罗送到男孩手中,男孩的回信也从不怠慢。小稚曾对这份恋情抱有极大的期待,她希望两个人考入同一所高中,上同一所大学,然后结婚生子,组建自己的家庭。现实则是英俊的男孩子一如所有小说里的情节一样,不爱学习。两个人的信件也从一开始的风花雪月,变成了习题讲解。好在,情谊不变。
忍耐分享欲是反人类的,可小稚无人倾诉。她厌倦和旧朋友们讨论隔壁新开的甜品店,厌倦罗罗作为信使往来于两人之间时打量好奇的眼神,厌倦在学校和奶奶家扮成老实好学生的自己。小稚像一只孤立的鹤,等待着她的同伴,一同欣赏高处的风景。
那个小稚一直在等待的人会是小蛰这件事,也是有迹可循的。在老师眼中,小稚并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行走的升学率数字。小稚是全科天才。什么都好,或许也意味着什么都一样。习惯了做第一的小稚,唯独在写作文这件事上被小蛰压了一头。小蛰是个差生,这个下面县里来的女孩偏科得厉害,作文却十分拿得出手,次次都是全年级范文。小稚并不是嫉妒她,反倒因为免了自己的作文被老师课上深情朗诵而松了口气。再次注意到小蛰,是在市里的合唱节上。因为上过几年声乐班主动担任领唱的小蛰,带着学校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候场的院子里,小稚看到画着红嘴唇红脸蛋红眼影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小蛰,站在另一个学校的合唱队面前手足无措。众人嘘声中走出一个青涩少年,和小蛰点头打了个招呼,小蛰便跑开了。
早恋,小稚确信。
女孩们的友谊来得就是这么快。共同的秘密,让两个女孩越走越近。
小蛰成为了小稚的信使,整天往返于二班与六班间,勤快地像一只工蜂,为她的女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蛰坦言,自己的写作技巧来自品之书店里那些浩如烟海的言情小说,也在小稚倾诉恋爱难题的疲惫时刻,讲述自己的传奇初恋。那充满了兄弟阋墙姐妹暗斗的三角恋情,让小稚很是神往。小稚开始和小蛰频繁出入品之书店,在港台言情小说的展柜前久久驻足,直到书店关门才离开。两个女孩偶尔也会在书店里遇到其他同学,天使和小乐们最常见,她们总是会在练习册的展柜前挑挑拣拣。同是一个班的学生,但出了校门口的她们,仿佛不熟悉的陌生人,点头示意后便擦肩而过。同学和朋友,女孩们一直分得很清楚。
小稚开始离不开小蛰。她像秋日的风,温柔地吹散小稚心头的烈火,再悄然熄灭它,带来一阵沁人清凉。
小影
小影人如其名,事情发生前在班里仿佛一个没人注意过的影子,即便她有着同龄女孩不常见的过于肥胖的身材,依旧不声不响在角落自生自灭,无人在意。小影也并不在意他们。在小影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傻逼。
初二那件事情发生后,小影是作为核心当事人中唯一一个受益者,如果小蛰当上班长这件事也能当作好事的话。但当小影看到老师推着小蛰走到讲台前,煞有介事地介绍新班长时小蛰的表情,小影心知肚明,自己将是她在这片泥沼里唯一一块浮板。这个时候小影开始庆幸两件事。初一报道开学那天,面对演技拙劣装熟搭讪的小蛰,小影至少给对方留下了一份还不错的第一印象。另外就是初二事情发生的那天,小影路过那间好运来餐厅,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吃一份炒饭。餐厅里,天使、小乐们、小蛰与几个混不吝的男生,正推杯换盏,仿佛周五下午没有课一般。
和新班长走得近最大的好处便是不用写作业。小影简直物尽其用,连自习的默写与小测都在小蛰的帮助下一并免去。虽然代价是被孤立,和被贴上“叛徒”标签的小蛰并肩走在学校里会被人侧目指点,但小影无所谓,毕竟这是她的世界,毕竟之前就是这样的,一直都是这样的。小影不大关心小蛰,只希望毕业前她都可以连任班长。甚至有时,小影会出于某种恶趣味故意做一些事,为了看到小蛰为难伤心的神情。在一次学校组织前往圆明园的大巴车上,小影故意挑选了老师旁边的位置。看着小蛰上车后孤伶伶地坐在第一排,小影的心情像一罐刚打开的可乐。那天,一向不爱理人的小影,甚至难得的和车上的同学们合唱了歌,而曾经合唱队的领唱却只能靠着窗户假寐。小影因此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但也不所有时候都这样,毕竟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还是会有情谊。初二快结束时,小影发现了对方过于消沉的情绪,与蜡黄干瘪的脸色。似乎每个学校都有学生跳楼自杀的传闻,小影一度认为自己这届的那个人会是小蛰,说不上心里有没有那么一丝期待。
秋游圆明园的自由活动时间,小影陪着小蛰走了一条没有人选择的路线,沉默地听着小蛰攒了一路的内心话。小影的经期很准时,无法理解小蛰哀叹自从那件事后断了月经的困扰。难道不来月经不是好事?小蛰不停地说,小影沉默地听。就当作是对她的奖励吧,小影这么想着。但后来的小蛰很麻烦,一条路闷头走下去,仿佛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回避人群,回避现实,回避回程路上会不会再次被抛弃的问题。小影走不动了,转眼间小蛰也不见了身影。面对老师严厉的责备,和其他同学不愿出面只能自己找人的情况,小影将心中滋生的怨念报复在小蛰身上。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一脚踢下去能有多狠?可能力道也不大,只是位置就那么刚好。
“我下面一直在流血,是不是处女膜破了?我好害怕,不敢跟家里说。”
看着小蛰发来的短信,小影有些担心小蛰会找自己负责一辈子。毕竟小蛰对历任每个女性朋友都那么无微不至,从小乐到小稚,再到自己,她就像有着永远用不完的感情一样,恨不得剖出心来给对方吃掉。谁知道是不是性向有什么问题。
比起小蛰,小影关注更多的是另一个脸上长了许多雀斑的女孩子,名字里有个鸠字,便有了斑鸠这么个外号。要小影说,这个名字改让给小蛰。外号叫得久了,会以为对方真的接纳了这个称呼。直到初二的寒假回来后,斑鸠忽然变成了可以称得上有所耳闻的美女,她到市里做了医美,彻底除掉了脸上的雀斑。于是,斑鸠不在了,班长就变成了斑长。
小影的成绩一直倒数第二,她把这归咎于自己和倒数第一的班长走得太近,和家里的学习环境过于恶劣。有时候小影十分好奇,作为成绩倒数的班长,每次出席年级的班长会时,小蛰是什么心态。但小影又怕自己问了,小蛰真的跳了楼,那倒数第一就变成了自己。家里的男人们进进出出换来换去,小影厌倦了这种改变。幸好小影身边的一直是小蛰。她一直没跳楼,一直当着班长,一直死死抓着自己这块唯一的浮板,直到毕业。上了高中,小影终于再也不用勉强自己和小蛰走在一起,再次成为一个影子。很多年后,小影再想起小蛰这个人来,已经没有了当年捉弄她的心态,反倒生出了一丝敬畏。毕竟在经历过那种事后,还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直到毕业。小蛰可能是个比自己更变态的人吧。可明明两个变态的人应该可以继续走下去,应该一直一起走下去的,为什么小蛰毕业后从来没有联系过自己呢?
此时此刻小影才意识到,自己才是那辆大巴车上被抛弃的人。
小柠
上了初中后,父母以学习为由给小柠购置了电脑,并连上了互联网。虽然小柠依旧守着门禁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但在网络的世界里,小柠可以去任何地方。
托了电脑的福,小柠比同龄人多了许多见识。她开始混迹榕树下,出入天涯,围观水木,还养成了写网络日志的习惯,也因此结识了许多朋友。其中最聊得来的两个,一个叫七七,一个叫八八。哪怕是在学校的时光,小柠也要用手机登陆网页版软件,一次次的刷新她们的留言,饥渴地吸收着她们的力量。七七和八八仿佛是一根网线拴着的风筝,小柠既想看着她们飞得更高,又想把她们拽回来握在手里。
有些改变是一瞬间的,有些改变则永远不会再变。小乐曾是小柠一起长大的发小,二人从出生开始就在同一个单位的宿舍楼里,两个小女孩牵着手走过了最天真无邪的时光,却在上了初中后退回到了同学的位置。
“你最好的朋友都在网上,你不需要我。”
可能是为了增添与七七和八八之间的谈资,也或许是为了在充满诸多禁令的生活里寻找一丝缝隙,小柠刻意接近了班里那个油头粉面、颇具风流气的瘦高个儿男生,日子久了,二人便开始兄妹相称。在小柠自述的故事里,则有更多传奇发生。可一个初二女生编纂出的故事,再离奇,也比不上现实的冲击。
在一个普通的周五中午,小柠出席了哥哥的庆生宴。那家叫好运来的餐厅,是学校方圆两公里学生们能消费得起的最高待遇。生日宴上来了许多人,小柠也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社会青年。在与七七、八八叙述的版本里,小柠与这些社会青年一样,是个手夹细烟、身材消瘦、支离破碎的苦情女。
小柠是个长相极为普通的女孩,尤其和她们相比。
小柠坐在哥哥的左边,不自觉地摆起自家人的姿态,以眼神一一感谢桌上其他人的出席。追了两年还未追到的天使坐在哥哥右边,听说熬到毕业就好了。小蛰要准备周五放学后的合唱排练,校服里穿着蕾丝领的裙子。在她们这个只能穿校服的年纪,领口露出的那片天地,是争奇斗艳的秀场。还有小乐,和小乐们,谈不上多漂亮,举手投足却都有自己的设计。小柠的脸颊酸痛,那是强装镇定后的麻木,小影是她唯一的解药。当看到小影推开餐厅的门,小柠看见了光。
只要有第二个我在,就可以拯救我了。
庆生宴结束得突然。午间的休息时间很短,短到众人还来不及统一口径,便集体站在了老师办公桌前。幸好所有人咬紧牙关,没有人敢承认午间的推杯换盏。小柠的酒在被勒令叫家长时醒了十分,她察觉到自己精心搭建起来的一片天地,即将在父母面前分崩离析。小柠想到离家出走的七七,和独自在海对岸打拼的八八,生出了一种即将踏上另一段人生征程的冲动。
我也将在别人的艳羡的目光中留下姓名。小柠这么想着。
可惜小柠终究不是七七,也不是八八,她只是万千普通女孩中的一个。事情解决得如它发生得一样快。一封信,一句话,一切烟消云散。
托小蛰的福,所有人只落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而庆生宴那天发生的事,已经从简单的聚餐流传成了某种神秘组织的集会,参与的人也不做过多解释,个个讳莫如深,享受着这种另类的崇拜。而共同的秘密,让小柠和小乐再次走到了一起。
看着事情发生后一落千丈的小稚,小柠还不理解为什么那个周五会被老师轻易放过。小乐站在毕业合照时最后一排,和身边的天使与小乐们说笑不停,看着台下正配合老师们指挥大家调整队形的小蛰,开玩笑地对小柠说道:
“她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英雄。”
从小乐这儿,小柠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初二的下学期,一切像没有发生过,却又平静地令人心惊。小柠跟班上所有人一样,绝不配合小蛰的任何班长工作,更为因此小蛰举报而丢掉好成绩失去男朋友的小稚打抱不平。多么神奇,所有人一下子都站在了一起,小蛰是她们共同的敌人。
很多年过去,小柠留在镇上当了母亲,小乐还沉浸在自己的漫画天地,天使和小柠认的哥哥谈了一场恋爱长跑,然后闪婚了另外一个人。小稚去了外地,小蛰没了消息。聚会时大家已经不会再谈到初二那件事,仿佛与她们无关。是啊,确实和她们无关。突然有一天小柠在网上看到小蛰的消息,大家聊起来小蛰这个人。小乐摆摆手说:
“县里上来的,哪儿会甘心留在这里,满脸写着的都是飞出去的野心。”
小柠看看此时此刻的身边,无比庆幸。至少她们还在一起。
小雪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已经快要十点。看到丈夫留好的饭菜,与已经睡熟的女儿,小雪低沉了一整晚的心情得到了一些治愈。夫妻二人坐在餐桌旁,一个吃,一个看。这是他们的约定。白天的工作再忙,也要聊一会。
今天怎么这么晚?
有个不好处理的病人,耽搁了会儿。
嗯。下午中介给我打电话了,我开车过去又看了几套。
哦,怎么样?
挺好的,等你看完吧,最后拿个主意。新城发展得太快,一天一个价儿,得赶紧定了。
这房子呢?找着买家了吗?
丈夫摸了根烟抽,摇了摇头。小雪没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她忽然想起白天来问诊的那个女人。
今天下午有个病人,女的,四十多岁。挺严重的,我建议她住院来着。
哦,中年危机吧,这两年不好过。
童年危机吧,跟我说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儿。
小时候的事儿有什么可说的,童年阴影啊?
说是初中的时候为了和同学们打成一片,跟她们商量好,故意和她们不喜欢的一个女孩交朋友,要破坏人家的初恋,然后打击人家的学业。
还搞卧底,就直接告状呗。
小女孩的心思嘛,比较复杂。后来她跟那个女孩处出感情,于心不忍想打退堂鼓了,结果有一次和同学们一起出去玩儿,抽烟喝酒被老师抓个正着,为了转移视线,就把那个女孩早恋的事儿捅出去了,结果最后哪边都不理她。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就那个被卖了的女孩,跳楼了?
没有,过得挺好的。她有几年一直关注着她,应该是考进了很好的高中。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说前几天要老同学聚会,就拉了个微信群,在群里看见那个女孩的头像了,一家三口看上去挺好。
那不挺好么。我以为害得谁跳楼了还是怎么了,这么大阴影。
也没有,说后来她们几个女孩虽然没联系了,但应该过得都还行,也都结婚生孩子了吧。
她有孩子吗?
有,也要上初中了。她都四十多了。
她孩子上什么初中啊?
那我没问,她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哪儿聊的到这个。
该操心的不操心,惦记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她后来住院了吗?
没有,连药都没开就走了。
那去找你干嘛,找个人纯聊天?找慰藉?找个发泄口?你们精神科每天也太累了。
我觉得她有可能不需要……不想治疗,也不希望痊愈吧。
什么意思?
她可能在赎罪?
我听不懂。我不懂你们那些精神有问题的人的想法。
我就是想到了,念叨念叨。
想到什么了?
小雪抿抿嘴,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对于丈夫愿意接受曾是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自己,小雪总是感到愧疚。丈夫也曾开玩笑地打趣说,爱就是时常感觉亏欠。
你说,她当时怎么想的?她女儿也要上初中了,咱们女儿明年也要上初中了。
这怎么扯到女儿身上的。咱们搬家给她找个更好的学校,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让她离乌七八糟的人远点儿。再说了,谁知道她怎么想的,你初中时候又是怎么想的?
我?我哪有空想。我那时候就是班里的碎催子。
对对,雪催。
哈哈,对啊,雪催。谁有问题都会第一时间喊:小雪,小雪啊,快来帮帮我。
那是因为你好说话,刚转来的时候又特别积极。你看,咱们学校就没有那些事儿。
是吗,没有吗。
是啊。不过咱俩结婚后你变懒了不少,现在是我当催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找我?
我?我找你干嘛?
找我帮你干活啊,写作业,占座什么的。
我都不知道他们老找你,只知道你外号叫雪催。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不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吗?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
我还记得你打完球不喝碳酸饮料。
那是上大学之后,咱俩谈恋爱了你知道的吧。
我初中就知道了。
哦。不吃了?
嗯,不吃了。
收吧。
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