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现代中国的女性作家”
在《哈佛现代新编文学史》里看到了这篇《早期现代中国的女性作家》(魏爱莲 撰,张治 译),通篇读下来很被这种女性友谊感动,虽然文章有点长,但还是想贴给友邻们看看(因为广播字数限制,故贴在日记里了):
【1861年,诗选家兼诗人沈善宝(1808—1862),为18世纪巨著《红楼梦》的续作《红楼梦影》撰写序言。作者顾春(1799—1877)是她的诗友,以顾太清名号广为人知。《红楼梦影》使用了原著部分情节线索及人物,但又迥然有别。首先,小说篇幅缩短为24回;其次,小说反映了对幼童及音乐的兴趣,这些都是《红楼梦》中较少提及的主题。
《红楼梦影》是中国漫长文学史上,第一部被明确断定为女性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它为20世纪小说地位的提高、女性小说家开始深入人心铺陈了一条路。然而,在1861年这些尚属忌讳的年代,顾太清所作的大胆尝试是难以想象的。这些忌讳也令顾太清和沈善宝为文时皆别署笔名,顾太清用的是“云槎外史”,沈善宝则为“西湖散人”。出版日期1877年是沈善宝作序的16年后,也是顾太清的卒年。我们不能确切地知晓小说完成于何时,但从出版日期可看出顾太清(或是她的家人)希望此书能于顾身后问世。
谁是顾太清?她为人所知的是诗作,以意象天真明晰而著名,尤其擅长词。顾太清为优秀的清朝女词人,也是最卓著的二位满族词家之一。
她出身辽宁(当时为满洲),尔后定居北京。有关她早年生涯细节十分模糊,顾姓为汉姓非满族姓氏,得自何处,童年时期是否曾于杭州度过,也无从得知。顾太清的祖父鄂昌(卒于1755)为著名大学士鄂尔泰(1680—1745)的侄子,鄂尔泰身后因门生胡中藻案被卷入乾隆朝文字狱,鄂昌因而受牵连遭乾隆赐死。这些不幸事件或可说明顾太清的汉姓缘由以及身世的诸种含糊不清。她的美貌与才情让她获得一段美好姻缘,使用汉姓或是少女时代移居杭州,都可能是一种克服家族耻辱的策略。
顾太清婚后生活较为清晰。1824年,满族贝勒奕绘(1799—1838)的元配福晋去世后,她成为侧福晋,生活美满。虽然奕绘之前曾娶妻室,但专宠顾太清,此后也未曾纳妾。两人育有五位子女,奕绘另有嫡子。夫妇流连诗画,夫唱妇随,因而成就了顾太清的才华。在各种消遣中,两人最喜阅读《红楼梦》。
1838年奕绘猝然逝世,顾太清的幸福就此崩解。她失去的不只是挚爱的丈夫,也是文学伴侣。奕绘元配之子素来与她不和,强迫她离开北京宅邸,她带着儿女迁居郊外。如此佳人被逐出门,引起了某种臆测,有人揣测她与著名学者龚自珍(1792—1841)有过一段私情。巧合之处在于,龚自珍于1839年也突然离开京师。然而,一些明是非的历史学家论定这场私情纯属子虚乌有,但谣言依然存在。被驱逐的日子对于顾太清而言,意味着严重的经济困境,以及无法平静的心绪。她变卖画作与首饰维持这段时期的生活开销。此外,亲友也不时接济物资。奕绘那个满心敌意的儿子于1857年过世,因未有子嗣,顾太清所生之子成为继承人,她终得返回故家。
作为满族贝勒之妻与遗孀,顾太清不被允许离开京师地区。1835年,奕绘去世前三年,她已开始和一些随夫游宦北京的杭州汉族女性建立友谊,与沈善宝的结识则是在1837年,两人初始以诗画交流。正因为这些新朋友,顾太清方能应付奕绘骤逝的哀痛、扰乱以及被逐出家门的耻辱。这些女性友人无论满、汉,无论来自北京或杭州,给予顾太清诸多的慰藉,彼此赋诗并互为读者。
沈善宝初识顾太清时,已是中年。她也经历过家境的穷迫。1819年父亲自尽时,她尚待字闺中。由于秉承家学,她尚能卖诗鬻画以维持家计。但也因为如此,她逐渐受到杭州几位文坛女性领袖人物的关注,这是以妇女文化高度发展而知名的城市。1832年,沈善宝的母亲过世,五年后她迁至北京,在义母安排下嫁作高官继室。此后,她的经济条件大为改善。自此,沈善宝重新联系上昔日杭州交游圈的作家,同时也与曾在杭州的女性友人持续往来。
沈善宝在京师的女界交游广阔,她的圈子更因为满族女性的加入而扩大。其中主要的朋友就是顾太清。沈善宝和她的友人聚会常邀约顾太清参加,最可能的原因是她的汉语流利,熟稔京城情况,并且善于交际。在顾太清被逐出家门时,沈善宝伸出援手,以诗会接纳她,这对顾太清而言至关重要。
沈善宝最著名的成就是个人诗集,以及1845年问世的《名媛诗话》,后者记述了清朝才女间形形色色的交游。内容涉及诸多游历话题,关于自己和顾太清,以及杭州的朋友,京师及附近地区的满汉女性。这些资料显示,顾太清是一位精彩可贵的良友。她和沈善宝有着25年的交谊,即便沈善宝并不总在北京,两人仍然鱼雁往返。
顾、沈之间的友谊之笃,可从以下篇章见出。1862年沈善宝辞世,顾太清为文如是说:
妹殁于同治元年六月十一日。余五月廿九日过访,妹忽言:“姊之情何以报之?”余答曰:“姊妹之间何言报耶!愿来生吾二人仍如今生。”妹言:“岂止来生,与君世世为弟兄。”余言:“此盟订矣。”相去十日,竟悠然长往。能不痛哉!
情感之外,这份友谊也是文学志业的持续来源。关于这点,从两位女士唱和的诗篇,及彼此书画作品的题签可看出端倪。此外,沈善宝与顾太清的交情,引领她进入北京文人文化中心,利于日后编纂《名媛诗话》。除小说外,沈善宝同时也是顾太清所有创作的重要支持者。
《红楼梦影》问世时,顾太清和沈善宝都采用了不为人知的笔名,因此长达100多年未受到注意。1989年,赵伯陶透过顾太清“亡佚”的诗稿(这些一直被保存在日本)完成学术论文,判断顾太清为这部续书的作者,沈善宝则是为序者。从一篇被发掘的“佚诗”说明了其中的关联:
红楼幻境原无据,偶耳拈毫续几回。
长序一编承过誉,花笺频寄索书来。
诗后有注:
余偶续《红楼梦》数回,名曰《红楼梦影》,湘佩为之序。不待脱稿即索看,尝责余性懒,戏谓曰:“姊年近七十,如不速成此书,恐不能成其功矣。”
事实上,1861年书序完成时,顾太清才62岁,次年沈善宝过世。
晚近新资料出土,2006年黄仕忠发现了顾太清于丈夫过世后所写的两部戏剧,存于日本的《桃源记》和在中国的《梅花引》。前一部无序,后一部为沈善宝序。两部戏剧都别署“云槎外史”,正是她写《红楼梦影》所用的笔名,《梅花引》序文作者沈善宝署名“西湖散人”。明清时期女作家戏剧作品不多,沈善宝的支持再度印证两人友谊对文学的重要性。这两部未刊作品的写作时间不确定,可能都完成于奕绘去世不久。倘若如此,则顾的戏剧作品早于小说20多年。如此可知沈善宝对顾太清戏剧的认可,应是为了协助顾太清度过艰难时期所提供的另一种支持,这两个笔名就是她们之间20多年的秘密。
顾太清对沈善宝的诗歌及其他著述的影响,或许不如沈善宝对顾太清的影响如此显著,但不难看出两位作家的互相珍视。如无彼此的守望相助,二人的创作生涯都将受损。也许我们还可以在女作家群寻得意义非凡的友谊例证,但顾、沈二人的关系对于她们的文学生涯以及顾太清的开创性成就,都具有非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