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三十一岁,送自己一份大礼
前段时间入职了一家互联网大厂,没多久我就被诊断为抑郁状态和焦虑状态。

说来也很奇怪,去北京安定医院之前,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只是入职后没胃口,每周稳定地瘦两斤,长痘,有些心烦等等而已。我以为这是进入一家新公司必然会产生的反应,只要熬过一两个月,工作顺手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从前我刚入职其他大厂时,也是这样的。
所以当我一夜毫无睡意时,我只想着天亮了去安定医院开点睡眠药,否则我没法正常工作了。七点半,我见到了医生。她很严谨,没有直接把药给我,而是让我去做各项检查。
三年前,我陪妈妈在这里做过这些检查,我知道它们大致是什么:查你的眼动、脑功能、心率等,有些检查做完后会立刻出结果,上面写着你是否在抑郁状态。是否抑郁不是人自己说了算,仪器会帮你判断。它判断的结果是:抑郁的可能性大,请结合临床分析。

食欲下降、体重下降、失眠等症状找到了根源,原来我是抑郁了。
我怎么可能会抑郁?!
2018年9月17日,是我入职字节跳动的第一天。我看到同组一个女同事因为工作被气到伏在桌子上哭,两个女同事安慰着她。我当时想:我一定不要因为工作流眼泪。我打心里觉得为了工作而哭太不值当了,我恐惧成为这样的“弱者”。

6年过去,我走到了比“弱者”这一步,甚至比当年伏在桌子上哭的她更弱,我痛恨我自己。
别人能面对这份工作,我为什么不能?
我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干了6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
工作内容是有些不合理,但大家不都这么挺过来了?
至少还有钱啊,我最大的目标不是攒钱吗?
……
我反复给自己提问,又反复用已知的答案说服自己,找出坚持下去的理由。但当看到“抑郁状态、焦虑状态”八个字的时候,我所有的理由都不成立了。

我不建议你吃抗抑郁的药。医生问我:你觉得如果换一个工作内容,你会好点吗?
换工作的话,我一定会好。
我心里清楚,回答得也肯定。
那我就给你开点管睡眠的药吧,睡前吃一颗。另外你可以去心理咨询门诊,让那的医生开导你一下。
我知道医生是好心的,但我想,我该如何跟心理医生讲述那永不满意的客户、做不完的方案和表格、写不好的汇报文档、想不出的创意、错综复杂的各个后台,如何讲述它们将我压垮,又如何面对医生的规劝,再次说服自己可以应付这些,工作是有价值的,未来是可期的。我做不到。
我只有辞职才会重获快乐,但我舍不得不算低的年薪——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和大多数互联网从业者一样,我知道干互联网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是身上叠加了“30岁”和“已婚”两个标签后,我在找工作时多了一些阻力。我无力告诉那些问我是否已婚,近期是否打算要孩子的面试官“这是违法的”,我知道问题的根源不在面试官身上。我和许多人面对的是同一个问题:不干互联网很容易,难的是之后干什么?
或许我更幸运一点,我在大约三年前就确定了:我要攒够一笔钱,然后辞职,写作。

当你经常半夜十一二点下班时,当你上大小周的班时,当你从早到晚都要开会时,当你时不时收到一封言辞犀利的工作邮件时,当你梦里都是发邮件忘了抄送谁时,你是没有心情写作的。你无法心无旁事地写作,我试过。所以我要有钱。有了钱我就可以远离这一切,踏踏实实写作。在此之前,我只写一些短的东西,偶尔发到豆瓣上,有许多人喜欢我、鼓励我,我很高兴,于是我更确定了这个计划:攒够钱,辞职,写作。
在认真攒钱的路上,我努力工作,通过加薪、跳槽等赚到更高的月薪。我把每个月工资分为房租、生活、储蓄三部分,月月记在表格里,精确到个位数。

有人说,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里,月亮代表理想,六便士代表现实生活。毕业后我曾想去追求月亮,我想成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我想做编剧。但我迅速看清了这条路有多难,至今我也说不出五个国内编剧的名字,大多数编剧过着收入不稳定甚至有些穷困的日子。我马上转身去做广告了。可能没好到哪里去,不过至少按月领工资,还能攒一点。
我从不为自己放弃“月亮”低头去赚 “六便士”而感到可耻。作为一个普通家庭里的独生女,我深知经济独立的重要性,也会往自己身上揽一些责任。我也会羡慕我那时常穷困的编剧好友桃花,她是真心热爱做编剧,并且没有放弃。

你开始写作了吗?
没有啊,我还在攒钱呢。
那你攒多少钱算够啊?
师妹露允把我问住了。在低头捡六便士的日子里,六便士慢慢变成了英镑,又变成了很多很多英镑,我捡了一张又一张,总觉得不够,我忘了抬头。奇怪,月亮明明离我越来越近了,但怎么又越来越远了。
人就是这样,会为自己的不果断找出无数个借口:趁着互联网还没死透,我赶紧赚点钱再离开;趁着我还没到35岁,我还能拼几年;趁着各个大厂都在做商业化,我再坚持坚持……
事到如今,我明知只有辞职才会重获快乐,但我舍不得年薪,舍不得五险一金,舍不得公司给买的商业医保,舍不得太多太多。
妈妈哭了。她说:你快别干了,咱家不能有两个抑郁症患者。
我也哭了。
从安定医院拿了药,我直奔公司,今天还有会要开,还有工作没做。我一边听着会,一边跟领导提了辞职。
我不要好看的简历了,我不要强撑着做一个强者了。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要快乐地活。

医生开的睡眠药,我只吃了三晚。辞职后,我的一切迅速回到正常状态。像是补偿自己,我做了一周废柴,做饭,追剧,别无他事。我不急着找工作,一是因为我还没缓过来,二是我做好了很久找不到工作的准备。朋友们很理解我,我也是第一次从看似过得不错的他们口中,听到这些:
——来这的第一天,我就想回原来的公司了。
——上一个领导带我的时候,我总哭,有一次我在机场一边哭一边写方案。
——我和你一样,觉得以我的能力,有什么做不到的?可是每天起来,八千万的业绩就压在我头上,每一天,是每一天都有这么多,我真的想不活了。
众生皆苦,好日子是谁在过呢?
在下一份工作的表格、方案、客户需求袭来之前,我决定开始我的全职写作计划。

我对自己的最大要求是:作息正常,不要昼夜颠倒。
我有几个自由职业的朋友,他们在家工作,一不小心就开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我知道对于创作者来说,夜晚给人以灵感,但我也知道这对身体伤害很大,是一个难以脱离的恶性循环。所以我决定假装在上班,延续打工人的“奴性”:工作日早上八点多起床,晚上六七点下班,偶尔加班,夜里十一二点睡觉;周末双休。一整天的时间里,我基本只干三件事:做饭、运动、写作。

我去漫咖啡当过“氛围组”,也去图书馆冒充过“考研党”,我强迫自己走出家门,因为家里有太多吸引我、让我分神的事情了。你在家里写作,不知不觉间地板就变干净了,衣服洗好了,饭也做好了,但写作进度为0。你会变得前所未有地勤快,总想干家务,沙发也会变得莫名地吸引人,你不自觉地就瘫了进去,好久才起身。
再看看朋友们:
露允正在写博士毕业论文,情况和我差不多。
多年居家写剧本的桃花更是如此。我很难忘记和她合租的日子里,她房间的家具几乎一周就要换一个位置这件事。
对于在家闭关学雅思的勤勤而言,收拾家务是一种奖励。后来我也借鉴了这个做法:再写1000字,我就去买菜;再写2000字,我就可以做饭去了,加油!

在一定程度上,我过得比上班还累。上班可以偶尔摸鱼,鲜少有“我这样对不起公司”的念头产生。现在我是在为自己打工,每一次意识到我在摸鱼之后,我都会责怪自己:辞职写作不是你早就期盼的吗,终于来到这一天了你竟然不珍惜,如果你正常上一天班能赚多少钱,你现在浪费一天就等于损失多少钱。
我发现了,上班不快乐,不上班也未必轻松。不上班且不干正事、不想干正事,才是真的轻松。
在这几个月里,我没有主动找工作,但也没拒绝前同事们的内推。我面试了两家公司,也都是互联网大厂,大厂是我的舒适区。面完了几轮就完了,我也没像以前一样面试前精心准备,面试后积极追反馈。我不确定找到工作是好,还是不好,所以我保持原地不动,把命运交给上天。若是找到工作了,我就去捡六便士,若是找不到,我就继续追月亮。

再后来,有前同事问我是否需要内推,我说还没休息够。
其实我没有休息,我只是确定,我不想上班了。
在互联网干了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做表格还算擅长,我会简单记录下每天的进度。经过一个月左右的摸索,我从每天字数不稳定,慢慢稳定在每天写4000字,又渐渐变成5000字,现在是6000字。

当然,不可能每天都灵感爆发,但即使写得不顺,我也要写,我认为现阶段最重要的是完成。
好友鸽子告诉过我一句话:出来混,最重要的是“出来”。她买了写着“不要放弃创作”的笔给我。

我会偶尔把片段发给潼潼看,她会进入夸夸夸模式。

我也会采访勤勤,听一个HR的真实心声。

除了她们,还有许多朋友支持我。
所以我要写,我有好多要写。
写我们毕业后一起来北漂,八年里所遇的大事小情;
写我们相伴度过那些“我们穷,只此一身年轻”的日子;
写我们如何梦里不知身是客,如何变成现在的自己。

即使我说了很多次不缺钱,但我的爱人嘉哥还是会直接打钱给我。
这是他独家表达爱和支持的方式。

大四时,我读了《陆犯焉识》。记得陆焉识母亲张罗了一桌菜,让陆焉识请几个人来家里吃饭,借机拜托他们帮他谋一份差事。可等了又等,一个人都没有来。在这时,母亲终于意识到她那颇有才华的儿子,是个“没用的人”。
这四个字给了当时的我当头棒喝。我暗下决心,我不要做一个“没用的人”。为此我做了许多自证,其中最大的便是上班赚钱,直到现在辞职写作。
写作难免不进入自我怀疑。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没有才华,我只是在完成一个执念。
但,就算如此,又如何?
如果我有才华,我就要用它换钱糊口。
如果我没有才华,那我还有一份不算难看的简历。
如果我的8年广告营销经验也不能让我吃上一口饭,也没关系。
我才31岁,我的人生还有很多可能。

这就是我送自己的31岁礼物。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是如此珍惜它。
祝自己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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