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外公(一)
外公去世已有五年,记忆中的他已渐渐模糊,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一个人要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失去生命,灵魂转入阴间生活,第二次是被阳间的人彻底遗忘,当再没有人记起的时候,一个人便会在阴间也消亡。我想把脑海中残存不多的记忆记下,或许可以延缓外公的第二次死亡。
外公个子不高,但敦实强壮,头发稀疏花白,皮肤黑红粗糙,国字脸上沟壑密布,写满了岁月的痕迹,是经典的老农形象。外公是1930年代生人,具体年月不清楚,只记得我读小学时,他已是60多岁,却仍算得上一个壮劳力,犁田、耙田、插秧、割禾样样拿手,他务农一生,于农活上极为精通。
农忙时节,我随父母在外公家帮忙,曾跟着外公去犁田,拉犁的是外公家养的黄牛,那头黄牛以前我放过,温顺老实、膘肥体壮。从牛栏牵牛到田上,外公便开始犁田,他把弯曲的犁套在牛身上挂好,拿着牛绳的手扶起犁把,另一手则高高扬起路上随手捡来的细小树枝,“啪”一声拍在牛背上,嘴里呼喝一声“嘿”,牛便埋头往前走,成块的田土就在牛身后翻起,泥块断面光滑湿润,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散发着新鲜泥土的味道,而被抄了家的“土狗哩”(蝼蛄)四处奔逃,又消失在土块的缝隙里。
犁到田尽头,外公便抽打牛一边屁股,同时嘴里用不同的音调喊着“吁~吁~”——幼年的我曾以为这是外公才会的“牛语”,老黄牛便顺势掉转了头,又犁起下一行田地。有时连续犁了半丘田,牛会停在田埂边,任你鞭子挥舞,它不动分毫,外公知道,牛累了,于是放下牛绳,让牛伸头在田埂旁的水圳里喝水,啃几口田埂边的绿草。老牛甩头摇尾,赶走惹人厌的牛虻,外公则坐在田埂上,吸上一口“自卷烟”。待烟抽完,老牛水也喝足了,一人一牛又默契配合,继续埋头犁田,直到夕阳西下。
外公不仅擅长田间的重活,他手头功夫也很细致。农闲时节,他的手也不曾停歇:砍柴、取蜜、割牛草、砍竹编筐、清塘养鱼、修理农具……我曾见他编竹器,他把碗口大的毛竹从山上背来,修枝破竹取篾,一气呵成,随后,竹篾驯服地在他满是老茧的手上上下翻飞,逐渐变成箩筐、簸箕、雨笠或是竹篮。
除去干活,外公也有自己爱好,首推是酒,他嗜酒,到老了尤甚。除了喝外婆酿的家酒,也到小卖部买“莲花白”喝,有次,我到他房间玩,发现床底下一角密密排放着几十个“莲花白”空瓶子。
外公喝醉了不曾打人,却常常吵架,和外婆吵、和舅舅吵,我那时年纪小,听不懂他们吵些什么。那时,我随父母去外公家,常常能听见外婆在前厅数落他,“死佬酒鬼……”,但很少听到外公辩驳什么,他多半坐在后厅椅子,满身酒气,低头沉默不语,凑前一看,原来是睡着了。
其次是烟,20世纪初,以大多数农民的财力,是抽不起外面卖的包装卷烟的,所以外公抽的是自卷烟,他从顿岗墟市里买来烟丝和卷烟纸,用一个红烧牛肉面方便面的塑料袋装着,兜在怀里。某个午后,乏了,就自己捻一撮烟丝,小心地放在一寸见方的白色薄烟纸上,细细卷成长喇叭状,在卷纸末角舔点口水,黏好,划根火柴,点燃喇叭口,双指夹烟,吸上一口,缓缓喷吐,烟气就在后厅斜射进来的阳光里袅袅上升。
外婆不许子女买酒给外公,于是过年时爸妈买两条稍好的烟孝敬外公就成了惯例,一般是本市烟厂产的“红双喜”“金红玫”之类,这两条烟他平时不舍得抽,有客来或做苦力活才抽,竟能抽小半年。
外公还会推牌九,过年时节,偶尔我会在外公家做客留宿,房间紧张,我被安排和外公睡一起。吃过晚饭,外公便带我来到领居家玩牌九,牌友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头,我那时完全看不懂,只还记得有些牌叫什么“天牌”“地牌”“梅花”,他们玩牌九不赌钱,纯消遣。看两局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自己回去睡觉,睡觉前,还偷偷把外公床头上挂着的威化饼吃了几包,那是小姨买给他的年货,偷吃饼干的事,我和表哥后面还做过几次,有次几乎将整袋饼干都吃完,但外公似乎从未发现。
随着我离家在外求学,有近十年很少回家,更少去外公家,外公在我脑海里的形象一直停留在童年那个喜欢犁田的老头。直到我回家工作后,再去看他,才惊觉外公已如此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