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朝降白露
中午没有吃饭,带着ANAN帮我留的两颗白煮蛋去上课。
从二环下了桥,往西四的博物馆开,一路小红灯,熟悉又温暖。
阳光铺在四角飞檐与伸展的槐树之间,深浅浓淡不一。车窗外灰瓦平檐缓缓掠过,衬着远处的雪绒流云与透蓝长空,树荫明灭摇曳,墙上映着斑斑驳驳的影子,好像在蹙着眉笑。
上周溜出来上课,也是一样温暖。觉得世界还是很值得认真对待。
最近练习找到了一丢丢感觉,人也挺拔轻盈一些,不再东摇西晃静如长虫动如酗酒。
开头照例检查上次的新掌法。不经意和不受控的细节不胜枚举,纠正之余又问了一些。
像老师说的, 一段时间没好好练,肢体记忆和身体条件还在,但气血会从末梢开始逐渐回退衰微,要慢慢恢复,重新充盈各处。何况怠惰如我,可能从来也没练到过气至梢节。
自练习从中午一小时增加到清早中午各一个半小时,天一黑就想打盹,饭倒吃得少了,坐着坐着偶尔感觉从腕子到掌心传来一阵温热。神意初定。
今天没有新式子。只从直线变成走转,也是没有停顿。 龙行虎步,摘叶飞花。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转了一会儿,听见老师轻轻走去架子那边。以为像以往一样拿棍找找感觉,就定了式子在圈里等。
结果老师拎了一杆枪过来。眼睛就再移不开了。
比手腕略细一圈的白蜡杆, 比我高出一头多,零零星星的木头突起,表皮盘出了杏黄色的包浆,枪尖的红缨都有点自来卷了。 可能想着鼓励我,简单讲了枪劲之后,老师给练了一段。望之在东,忽焉在西,惊鸿掠岸,沧海龙吟。然后笑嘻嘻过来,演示了几遍拦拿扎,虎口朝下握住枪身,单手递给我,说:“你刺一个试试。”
语气口吻都像另一个老师在说话。一点点期待,一点点偏爱。恍惚之间, 好多个时空叠加起来,脑袋里一团青灰的雾气砰然四散,涌出窗外,在浩瀚长空中散去。接过来,慢慢握住杆子,前把,后把,长度重量都刚刚好,木头包浆让它握起来仿佛细砂纸打磨过的檀木扇骨。
我有多久没摸过大杆,多久没练过枪了?
缓慢地翻了两下,缨子纹丝不动。又试了试,还是不行。仿佛从来没练过。
我看着老师,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太会。” 老师在旁边看着:”没事儿,刺两下试试。“
吸气,再次准备,正想着把轴先立起来,一个被厚厚的青毡裹住的东西从脑袋里浮现出来,遥远又迫近,暮色倏忽降临,昏鸦乱起,树尖林立,盘根错节,滴水成冰,像塞了团布喘不上气,中轴便怎么也立不住了。老师站在旁边着看,纹丝没动。没时间细想,晃晃悠悠刺出去了。第二回缨子动了一下。第三回,第四回,枪头微微抖动,红缨迎面散开,那团毡子浮了起来,从一个湿冷湿冷带玻璃天井的小屋忽忽悠悠飘了出去。凭着模糊的记忆把弓拉满,放箭,暴雨混着冰碴劈面落下,狭长的闪电撕开紫灰色的天边一线,山风尖啸,泉水断流,最后一箭正中青毡,状如石锁的东西四分五裂,毡子落在地上。拧身回拉,枪尖点头,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我看见面前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没有碎石块,没有破布条,毛毡也不见了。
又刺了几下,气力不够,端得不稳,感觉好像对了。老师站在一边,瞅着我站在那儿一通喘,笑着拎走了枪:“还行。” 我说我也有这个,好久没练了,老师说没事,在家也可以练着玩儿。
回来的路上,仿佛看到虚空中漂浮着许多细细的银线,像发丝又像琴弦,若隐若现,连接着不同事物之间看不见摸不着却始终存在的肯綮与关联。汗不断地冒出来,流进衣服里,非常轻松和安静。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关大士跟我说十年大考快结束了,不知道我及格了没有,够不够资格上新学期的课。就算不够也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会及格的。今年有很多奇妙的遭遇,久违的信心,流淌的善缘,慢慢恢复的链接。没有什么是真正偶然发生的。今天的彩蛋是一个铃铛。自己系上的结,只能自己慢慢解开。
身心相应,铃铛似幡,不在别处,万法唯心。解开当然需要花些时间,不过值得尝试。铃铛落了,就不会恐惧,恐惧去了,就不再动摇,至于哪一条路,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本周恢复晨读,挑了老杜的集子。许久不看,许久不写,《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仍是早期作品里最喜欢的之一。一直觉得杜甫的五言也很精彩,而且不是模仿诗经乐府的比兴质朴。他在五言里尝试描写和炼句,把句式的丰富性探索到极致,开阔洗练,情深微露,又毫不矫揉造作,如同一部写实风格的纪录片,镜头摇移间充满了导演的感情和看待世界眼光(立意选材),并且搭配了非常自然且成熟的后期剪辑(遣词炼句)。
秋水通沟洫,城隅进小船。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
菱熟经时雨,蒲荒八月天。晨朝降白露,遥忆旧青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