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笑秋的岁月静好(7-8 完结)
7
阳台外面,秋日的皇家山层林尽染,红黄蔚然,蓝天白云,衬托得煞是好看。
尽管疫情形势紧张,十月里,赵柏阳还是顶着压力回了国。这是因为他的毕业论文研究对象是中国的民营企业,需要回国收集数据,做人物访谈。他准备在国内待三四个月,过完春节再回来。
考虑到加拿大疫情不容乐观,国内却是一派盛世清平,赵柏阳提议笑秋一起回去。但一想到繁琐的检疫,昂贵的机票,笑秋就打了退堂鼓。况且倘若两人一起走,他们租的这间公寓也得处理掉,因为回去了很可能一时半会儿就不回来,想到这个也头大。笑秋说,要不我就不回去了,留在这边刚好可以安静地把小说第二稿写完,又不给祖国同胞添乱,免得被扣个“千里投毒”的帽子。
赵柏阳一走,笑秋便制定了个每日作息时间表。她早上六点起床,简单洗漱,坐在电脑前工作一个小时,七点半左右吃早饭,然后一直工作到中午。午饭时找一部电影,边吃边看,剩下大半部留待晚饭时段看完。午后小憩半小时。下午和晚上就在家随意看看书,或者一边听有声书一边做做家务,偶尔也出门散步,十点前准时上床。
手机上装了一个KEEP,每天在瑜伽垫上健身半小时。偶尔来了兴致,也去家附近的运动场跑跑步。一个人在家,也懒得顿顿开火,有时只吃点奶酪、沙拉,或者炉子上煎一片肉。食量少了,又减了碳水,健身立竿见影,腰细了,马甲线有了,衣服都宽松了。
可是问题接踵而至:姨妈不来了。这位近亲说起来也不是第一次爽约。笑秋起初没太在意,等了差不多又一个月,她就开始紧张了。她想起小姝,她们好久没有联络了。她翻了翻小姝的朋友圈。小姝近期更新得很少,似乎回了济南,有一张图晒的是家中包饺子。看来疫情对旅游行业的冲击果然最直接,旅行博主们都赋闲在家。
笑秋本想问问小姝当时又健身又生酮的,大姨妈有没有影响。忽想起小姝来蒙特利尔当天就说自己正来着大姨妈。小姝的姨妈量大,卫生巾用的都是超大号,但来得快去得也快。笑秋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懒待联络。最后自己谷歌了一下,看了些陌生人的经验分享,估计八成是碳水吃太少,生理紊乱了。
一个人生活的日子,跟母亲的联络频繁了些。从前大概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一次,现在大概每周一次。
每次视频,母亲一上来都要给笑秋看自己养的蝴蝶兰。哪个又伸出了老长一条气根,哪个又开花了,哪个长了新叶子。像收养了一群孩子似的。把每一盆花都看一遍,才聊别的事情。每次时间不长,母亲会主动说:“好了吧?今天学习强国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忙忙地戴上花镜,捋一捋花白的头发,要赶着学习主席讲话,写思想汇报。快退休的年纪了,倒这么充实起来。
前段时期母亲跟她那位领导的关系结束了之后,笑秋感觉压力一下子大了,似乎是自己有意飞得远远的,把母亲孤零零一个扔在老家。再过一两年母亲便要退休了,到时候怎么安排?把她接来一起住,还是自己索性回国发展,离得近些方便照应?不,跟母亲住在一起是绝对不行的,母女两人铁定会吵得面红耳赤。自从笑秋来了加拿大,母女关系大体还算好的。远香近臭,不能住在一起。相处不过两天,就鸡毛蒜皮地口角起来。离得远远的便什么都相宜。
母亲偶尔也会问她跟赵柏阳的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要不要养个孩子?笑秋总是一笑置之,再说吧。母亲也就适可而止,从不追问。这点倒是跟大多数中国母亲不太一样。吃了婚姻的亏,母亲的后半辈子倒也过得云淡风轻。只是说,将来没有子女,看老了谁来照顾你。笑秋说,老得不能自理了,我就吞一瓶安眠药,一了百了,谁也不拖累。母亲说,你是拿话暗示我?放心吧,我不拖累你。
年轻时她可不是这样。她揪着笑秋父亲不放,有种鱼死网破的凛然。“不能便宜了他跟那个女的!”“不叫我好过,我也不能叫你们好过。”后来想通了,离了。离了也还是活在旧仇旧恨里好些年。每次有机会跟父亲见面,母亲都要再三叮嘱笑秋去跟父亲要钱。“那是你爸,他的钱本来就该你的!你不要?你不要,就让他都给那个女的好了。”笑秋总是为难,不愿意张这个嘴。从父亲那里回来后,母亲第一句便是,你爸给了你多少?要不到钱,就会歇斯底里,唳骂父亲祖宗八代。后来父亲也知道了套路,一见笑秋,劈面就问,你妈又让你要钱来了吧?小讨债鬼!于是父女之间都越发不愿厮见。父亲躲着不肯露面,笑秋也松了一口气。但母亲总有种火灭烬在的恨意,催着笑秋给父亲拨电话。后来笑秋虽然从没原谅过自己的父亲,但多多少少也理解那个男人的决绝。要不是母亲从中作梗,父亲虽然极度重男轻女,父女关系也不至于这么僵的吧。
这天下午,破天荒收到庞春霖发来的消息,问她最近忙什么。笑秋说:“呀,庞老师怎么有闲情关心起我来了?我么老样子,早上写写字,下午读读书。”又说,“老赵回国了,现在一个人在家里,最近有点憋闷。”庞春霖说:“正好我也没事干,咱们视频呗?”
他们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怎么畅聊了。从前偶尔聊天,大多也是狄迪和笑秋之间。庞春霖从来不是个爱跟人联络的人。果然事出反常,一聊之下才知道,庞春霖得了被迫害妄想症。
聊天的口气听来倒也平常,还拿自己打趣。笑秋问:“怎么就妄想起来了?”狄迪在一旁插话道:“还不是因为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你猜怎么着,你走了没多久,这边疫情也开始了。从三月开始到现在,大半年,我俩一步都没出去过。”笑秋说:“天哪,买菜怎么办?”狄迪说:“网上下单啊,要不就叫外卖。贵是贵,但也没办法。给学生的课也都改成了网课,连学校也不去了。每天十万八万的新增案例,看得人心惊肉跳,哪敢出去啊。”笑秋说:“我一开始也关注新增数字,后来看多了,风声鹤唳,恐惧得要死,索性不看了。一出门,发现天下太平,跟新闻里是两个世界。你们出去走走嘛。”狄迪说:“我也说出去走走,可庞春霖就是不肯出去。这边红脖子州很多人不肯戴口罩,还示威游行呢,乱得要命。盘算着干脆回国呆一段时间吧,又怕路上不安全,飞机一坐就要十几二十个小时,机舱里只要有一个中招的,就怕躲不过。”庞春霖说:“倒也不只担心这个。我主要是怕过不去海关。”狄迪说:“说起这个来就尤其好笑。庞老师是担心自己被当成间谍特务,过海关的时候被押去小黑屋,又受审,又被控告,打不赢官司,吃牢狱。”笑秋说:“嚯,这想象力是够丰富的。海关干嘛扣你呀?”庞春霖说:“你不知道?就因为中美贸易战,美国关闭中国领事馆,又关了好几个孔子学院,还抓了人,说是中国间谍。在美国工作的学者,很多过海关的时候被带走问话了,我看了网上不少人说。”狄迪说:“不是我说,人家那些被带走的,从事的都是要害专业,本身又掌握些核心技术,或者能接触很多有用的情报。你呢,你搞的是什么专业?人力资源管理!又是个什么大学?全美排名一百开外。还真把自己当角儿了。”几句话说得庞春霖暴躁起来。狄迪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跟笑秋聊吧。反正我也不想听了,天天跟我絮叨这些事。”
狄迪忙别的事情去了,撇下庞春霖跟笑秋单独视频。笑秋让庞春霖继续聊聊他的恐惧。庞春霖说:“就是总觉得不安全,感觉有人想加害我。比如我透过卧室窗户看到土坡上的灌木丛,就会觉得那里似乎藏了一具尸体,不久警察们就会来搜查,找到尸体,嫁祸给我。不管理智怎么跟我说那里不可能藏尸体,可我内心深处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你能体会这种感觉吗?”笑秋嗯嗯应着。“还有吗?”“还有,刚才说到抓间谍那个事,还有一桩事情也叫我不安:我爷爷年轻时参加过红军……爷爷是我的偶像,我小时候的梦想是进入部队,当一名飞行员,保家卫国,就是受到爷爷的感召。我还写了篇以我爷爷为主角的小故事,一直保存在电脑里。现在我把它彻底删除了,因为总觉得一旦被发现了,这也是个罪证,无疑的左派。你也知道,美国人多恐惧左派。”笑秋说:“哦,我明白了。”庞春霖带着些羞涩地笑笑,说:“我最近还见了心理医生,现在每周要视频,跟他聊一个小时。”笑秋问心理医生跟他聊什么了。庞春霖说:“主要是让我说,他听。提到了潜意识、原型什么的,我也不懂。”笑秋读过几本弗洛伊德和荣格,就班门弄斧地给庞春霖讲了些心理学的概念和案例。庞春霖说:“你知道得真多。我以前对心理学没有一点兴趣,现在开始接触了,觉得蛮有意思。”又说:“我其实还约见过另一个心理医生,那个医生不怎么让我说,主要是他在聊,教我怎么做自我暗示,怎么祛除恐惧,怎么给自己打气,正能量什么的。一开始挺有效的,可聊过几次,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话,就感觉没什么效果了。”
聊了一个半小时,手机都没了电,插着电源线继续聊。两人初步梳理了一些造成心理恐惧的因素。第一是疫情,第二是美国的反华浪潮,两者又交叉合并。具体表现如: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上反复强调“中国病毒”,煽动其支持者的民族情绪;关闭领事馆,抓捕、审问中国访问学者;中美贸易战愈演愈烈。加上世道本身的不太平,例如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黑人平权运动……各色丑闻、危机、灾难,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末了笑秋建议他们出去走走,尽量少看新闻,多看点喜剧和综艺,多跟家里人和朋友聊聊天。“反正我也空闲,一个人也无聊,你要想聊天,咱们也可以经常视频。”庞春霖说:“好啊。你一般什么时候最闲?”笑秋说:“上午写东西,下午晚上都行。”
笑秋网上查看一些被迫害妄想症的病例,看患者家属写的日志,越看越觉得脊背发凉。她给狄迪发消息,告诉她这个病症不容轻视,不要对庞春霖不耐烦,他不是不管不顾地闹情绪,他只是病了。狄迪说她知道,可是她真受够了,再这么下去,庞春霖没疯,她要第一个疯了。又说,你有时间多跟他聊聊吧,我们之间只剩了吵架,每天吵,我快受不了了。
笑秋跟庞春霖两人倒是投契,天生一对话搭子。每次约定个视频时间,庞春霖总会提前做些准备。第二次开视频时,狄迪先露了一会儿脸,说:“你男朋友刚才为了跟你视频,特意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她现在爱开这个玩笑,称笑秋是庞春霖的“女朋友”,反过来称他是她的“男朋友”。庞春霖羞红着脸往镜头前一坐,果然穿得很齐整,煞有介事的一件条纹衬衣。下一次视频,还是狄迪先露脸:“今天非要叫我给他理发。我说你头发不长啊,不是半个月前刚理的吗?他说鬓角毛了,眼镜腿一压,支楞巴翘的。理完发我想起来,今天是你俩视频的日子。”狄迪每次都像个热场的主持人,先来铺垫几句,把嘉宾请出来,自己便去幕后躲了。笑秋倒随意,总是家常穿扮,唯一的准备就是给手机充满电。
笑秋说:“奇怪了,我在你家里时,也没见你那么小心翼翼,明明我在房间看书,你照样打开电视看NBA。你丈人、丈母娘来这里住,你不帮着做事,开饭了还要喊你上桌。这些你倒不在意。”庞春霖说:“因为是很熟的人嘛,自家人在一起我就比较随意。”笑秋问:“怎么现在倒一本正经起来了。”庞春霖讪笑,说:“我也不知道啊。”
大概是第三回还是第四回,说到压抑,庞春霖主动提起了自己有一个癖好,但怎么也说不出口。笑秋说:“说说呗。怕什么,我尺度大着呢。”庞春霖说:“你今天在干嘛呀?”笑秋说:“行啦,别转移话题,咱们在聊你呢。”狄迪凑上前来说:“我告诉你吧,庞老师原来经常一个人偷偷浏览成人网站,看毛片。”庞春霖脸红到脖子根,不断用手背擦额头上的冷汗。狄迪说:“说起来连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哎,我这个妻子做的真是失败啊。”庞春霖说:“你能不能别在这里掺和啊?让你说得我脊背发凉,舌头都麻了。”狄迪说:“好吧,好吧,那我走,你们聊。”她的身影从庞春霖背后一闪而过,不见了。庞春霖的脸还是红得刺眼,像被火炉烘烤过似的,仍旧擦着汗,说不出话来。笑秋打破僵局,轻描淡写地说:“哦,就这个呀?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庞春霖嗫嚅半晌,说:“但我兴趣有点变态。”笑秋说:“嗯?”庞春霖说:“我……喜欢看捆绑……施虐。”笑秋说,然后呢?庞春霖说:“然后?没有然后。就这个,你不觉得很恶心吗?”笑秋说:“那你真是小看我了。”为了显得自己是老手,她故意说了几样重口味的:滴蜡、窒息、拳交、电击、群交,她都看。庞春霖笑说:“真的吗?果然还是你厉害。”“你为什么会觉得变态呢?”笑秋问。“我也不知道,”庞春霖说,“就是觉得这样不好。”笑秋追问:“好与不好,是谁给你的衡量标准呢?”她跟他聊起社会的道德尺度对人性的压抑。“我们接受过来这套尺度,却不问为什么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她教他不要把伦理道德看得太重,要正视人的本性和自然欲求。
下一回聊天时喝多了茶,实在憋得不行,笑秋干脆蹲在马桶上跟庞春霖继续聊。庞春霖起初很想装作不在意,但哗哗的溺尿声还是叫他飞红了双颊。他干笑了两声,问:“你这是在上厕所吗?”笑秋说:“是啊,憋了半天了。”庞春霖说:“要不我们就下次聊,现在也已经聊了快两个小时了。”
事后她觉得后悔,如芒在背。她问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为了显得她对道德不屑一顾,百无禁忌?为了给他树立榜样?还是为了引诱他?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没准儿她才是那个应该去看心理医生的人。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症结总在于性。下一次聊天,说到了庞春霖的自慰。“我每次手淫都充满愧疚感。”“为什么?”“很明显啊,因为我是个结了婚的男人嘛,老婆在家里,我却躲在洗手间手淫。”当时狄迪也在旁边:“愧疚什么啊,我巴不得你少要一点。两三天,有时候一两天就要来一次,我觉得太多了。”笑秋说:“想不到你们老夫老妻,还这么恩爱。”狄迪说:“都是他,我可没那么想要。”庞春霖呵呵一笑,说:“我可能是欲望有些强。我怀疑是肉吃得太多的原因,现在很多肉里都有激素,我又很喜欢鸡肉。”又问,“你跟老赵呢?”笑秋说:“我们也就一两个星期一次吧,有时忙起来,一个月不做也是有的。毕竟在一起这么些年了。”又说,“发泄一下欲望也很正常啊。男女构造本来也不一样,男人有精不排,到了一定时候人就会焦躁,也不用非得留着给你老婆嘛。”狄迪说:“就是啊,我享受不了这么多,你自己快乐就好。”笑秋说:“边看毛片边自我享受,我就觉得这个事情很纯洁,没必要上纲上线。再说这边的成人片都是合法的,电视上还有成人频道,谁也不会来评断你。”庞春霖道:“说到这个,我总隐隐约约担心自己看这个违法。毕竟我看的是施虐受虐之类的东西。我总觉得这种性变态的东西是违法的,FBI会通过我的IP地址追查到我,把我抓走。”狄迪说:“天哪,我跟他说了多少遍了,他看的又不是儿童色情。他愣是听不进去!”庞春霖说:“我每次看完,都会赶紧清理电脑上的浏览记录,但还是担心他们会追查到我。”笑秋说:“你好纯真哦,一张白纸,太可爱了吧。”三个人笑起来。
庞春霖的状态时好时坏。有一阵子大崩溃,每天哭八回,哭得整个人颤抖,在床上缩成一团,让狄迪抱在怀里,像母亲一样轻抚和安慰他。庞春霖的父亲又托人帮他找了两位国内的心理医生,定期跟他视频聊天。现在是国内两位,美国两位,再加上加拿大的笑秋,一共五个人定期跟他视频。有时他跟心理医生聊,狄迪坐在一边替他记笔记,密密麻麻写了两大本。
大概是因为他们计划圣诞和新年假期间回国呆一个月,一想到要过海关,可能会被关小黑屋,他就不寒而栗。所有其它影影绰绰的恐惧也就纷纷兜上心头。
庞春霖说:“我现在觉得搞人力资源没意思,当个心理分析师蛮好,可以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是件有趣又有意义的事情。”又说,“我觉得你就很会聊天,善于倾听,很敏锐,问问题的方式又让人觉得很放松,让人愿意跟你聊。你要不要去考个心理咨询师?你看,那么多故事都可以给你的小说提供素材。”
笑秋说:“这些可没法做素材,都是隐私,不能随便写的。”嘴上这么说,私下里她倒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好主意。她想她一定是想写作想疯了。
有一回笑秋给庞春霖看自己一个女性朋友,问他美不美。他说美。她问他喜欢这一款吗?他犹豫半天,有些害羞似的,说他只喜欢狄迪。她说:“我跟你这么熟了,你还要这么提防我,你怕我给你下套呢?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鬼才信你只喜欢狄迪,天下哪有男人只会喜欢一个女人啊?”他只是笑。
美国大选早该有结果了,却姗姗来迟。说是因为疫情,邮寄选票大量增加,处理得便慢了些。庞春霖自然是希望特朗普下台,这样在美华人的日子能好过些。他一向关心政治话题,还给笑秋推荐过几个油管博主。
十二月,寒假临近,庞春霖仍是紧张,但在笑秋的百般劝慰下,还是订了机票和酒店。因为国际航班大面积取消,机票价格高得离谱,夫妻二人单程机票就花了三万美金。
这天一早去做鼻拭子检测,下午叫了辆优步一路开去去孟菲斯,然后转机飞西雅图,庞春霖都跟笑秋汇报着行程。飞机很空,机场人也不多,让庞春霖紧张的心情放松不少。晚上抵达西雅图,顺利入住酒店,等候检测报告和大使馆发放健康码。
第二天一早,庞春霖问笑秋方不方便视频。早上本来是笑秋的写作时间,庞春霖也知道的。这样一问,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果然视频拨过去,见庞春霖阴沉着,脸色很难看。屋子里又黑又乱,只点了玄关处一盏小灯,窗帘没拉开。笑秋刚要说“你们睡醒啦”,想起东西海岸有三个小时时差,那边应该是早上五点多,便改口说:“昨天跑了一天,今天怎么不多睡会儿?”庞春霖说:“哎,我的焦虑症又发作了。”笑秋问怎么了。庞春霖说:“还不是狄迪。临走前要带电脑,我都没让她带。我想海关万一要检查,电脑里还不一定会翻出什么东西。我跟她说,一切会引起怀疑的都不要带。好了,电脑是不带了,可她带了一堆胶卷。”笑秋说:“胶卷怎么了?”庞春霖说:“怎么了?她东拍拍西拍拍,谁知道是不是特务收集情报呢!”这时候听见狄迪的啜泣声,说,“我一个搞艺术的,我收集什么情报啊!真是搞笑!”庞春霖说:“你自己觉得是个艺术家,可人家未必这么想。”笑秋说:“他们要是怀疑,胶片打开,让他们看好了。”狄迪说:“就是啊!”庞春霖说:“好了,我不想说了!反正你非要惹些事情出来把我搞死不可。我已经这么焦虑了,可你就是不愿意理解我。”狄迪说:“我已经把我的作品全都丢进垃圾桶了,你还要怎么样?”庞春霖说:“你以为丢进垃圾桶他们就找不到了吗?我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带这种东西回国。你生怕别人不会怀疑到你是间谍是吧?行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反正你总是觉得自己有道理。”
挂了视频,笑秋一清早的平静已经荡然无存。心绪烦乱,强坐电脑前,也根本无法敲出一句囫囵话。索性合上笔记本,随手拿起Kindle来看。换了几本书,字就是不往脑子里进,嗡嗡的都是小两口的争吵声。
午觉睡起,收到庞春霖的消息:“我们的核酸检测没合格,急死了。”又说,“要求的材料都提交了,检测结果也是阴性,但大使馆没通过,不知道为什么。”又说,“想打电话问一下,但没找到电话。重新提交了一次,希望能快点变绿吧。我真是服了。”
一个小时后:“第二次上传也没通过。”截图给笑秋看,一个鲜红的二维码,上方一行小字:“未通过核验原因:请提供原始实验报告。明示核酸检测方式,明示血清抗体检测方式。另附行程。”
庞春霖说:“我现在怀疑是不是我们这个报告不行。联系学校那个检测点,已经下班了,没办法重新出报告。”附带一个哭的表情。又说:“我们准备去机场,给航空公司说一下,看他们怎么说。”之后很长时间便没了消息。
这一夜笑秋也没睡安稳,手机没关,放在枕边。凌晨两点半被庞春霖的消息惊醒:“我们把票退了。没办法,只能从长计议了。”
笑秋开了床头灯,靠床头坐起来。她建议他们不要回家,不妨就在西雅图和周边玩些日子。西雅图离温哥华也近,可惜美加边境因为疫情封锁了——往南去加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庞春霖说他们会考虑游玩一阵子再回去,只是去哪儿还不确定。
“我觉得这样一搞,狄迪很受打击,她已经为回国准备了很久,早就受不了这边的生活。她把回国当灵丹妙药,拒绝一切其它的事情。之前一个月我说出去走走,她都不想去,因为她觉得反正她要回国了,不需要其它东西。我说喊别人来家里玩,她也不愿意,她觉得没必要,她都要走了。所以现在这个破灭了,她不能接受。我其实还好,没走成,反而轻松了一些。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这会儿反过来了,我现在要想办法安抚她。”
他们打算去旧金山见一对朋友,对方之前邀请过他们好几次。然而做决定前又很犹豫,毕竟疫情当下,他们又坐飞机又住酒店的,不知对方会不会介意,说了倒是让人为难。
最后还是去了。对方倒没表现出一丝犹豫,相见还是很热络。二人在旧金山住了足足两个星期,过了圣诞和新年。因朋友夫妇多数时间还要忙于工作,庞春霖、狄迪二人只好自便。很多场所都关了门,平时只好尽量呆在家中。笑秋这边,魁北克刚出了个聚会禁令,圣诞节和新年期间,三人以上的聚会、探亲、访友一概禁止。一月初又开始宵禁,晚八点之后不准出门。笑秋总是六点不到就把晚饭吃了,寂静的夜晚显得无比漫长。街上只听得风呜呜地吹,飞雪漫卷,不见足迹,像个空城,仿佛居民都撤离了,敌机随时会来丢下几颗炸弹。
身在旧金山的庞春霖因此仍旧跟笑秋保持频繁联络。做了一桌好菜,他拍照给笑秋。去附近山里徒步,他拍一些短视频发给她。狄迪带着VR眼镜玩虚拟现实的游戏,他也拍下来发给笑秋看。买了机器人和飞机模型,DIY喷漆,也拍了给笑秋看。紧随其后总要问一句笑秋在做什么,一个人会不会无聊。笑秋就拍了窗外漫天的大雪,拍下病弱弱堆在一处照人造阳光的植物,拍阴沉的傍晚偶尔出门散步的寂寥街景发给他看。两人的互动,倒有点艰难时世报团取暖的意思。
从旧金山回到阿肯色,庞春霖的状态好了很多。他列了一些每天可以做的事情,比如健身、冥想、散步、做饭、工作、写论文等等,以便让自己有目标感和充实感。狄迪也接受了暂时无法回国的现实。
庞春霖心情不错。院子里洒的菠菜籽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长成了茂密油绿的菠菜。阿肯色也难得下了一场大雪,夫妇二人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他们不再每天呆在家里,时常在社区周边和学校散步,逛超市。似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万象更新的状态仅仅持续了两周。新学期一开始,庞春霖便迎来了新一轮情绪崩溃。诱因是录制教学视频。以往录制教学视频,庞春霖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所以这次就拖到了截止日期前一天才录。大概是因为一两个月没说过半句英语,嘴变笨了,怎么录制都有瑕疵。反反复复,录了整整一天。最后上传了一个完成的视频,却发现自己在录制的时候打开过一个网页,里面有美国近期的失业率表格。虽然是为了给同学们讲解才打开的,但这让他联想起之前一个美国华人教授在给学生直播上课时浏览色情网站东窗事发的事情。他告诉自己,这两件事没有逻辑上的联系,也没有可比性,但他就是无法不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他开始恐惧,想撤掉视频,重新录制。他返回录制页面,正要操作,却发现已经有某个积极的学生看过教学视频了。现在撤掉会不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左右为难,陷入困顿。被迫害妄想情绪重新袭来。晚上跟家里视频,他跟父母哭诉,母亲在视频的另一头哭,父亲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他一晚上没睡好,凌晨三点从床上爬起来,害怕得厉害。他吃了些东西,静静地坐在窗前等待黎明,等待笑秋起床,从她哪里得到一点宽慰。
8
2021年的春天整整提前了一个月。玉兰、樱花、桃树似乎一夜之间开了花。时间又被人为地调成夏令时,笑秋仍旧不确定应该说白天提前了还是推后了,但确实已经昼大于夜了。
笑秋去超市买食品,路过养老院,忽地发现轮椅上挂满毛绒玩具的老太太又出现在了门口马蹄形甬道上。她一个人坐在花坛边,出神地望着前方,手里夹着一根烟,琳琅满目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白色N95口罩。笑秋注意到她的靴子,皮绳编织的金漆鞋面,很精致。女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无论如何山穷水尽,也要维持一份体面。
不知怎的,这个老太太让她想起若干年前在一家麦当劳里见过的一个女人。那时的曾笑秋是个刚去北漂的报纸记者,经常跑去崇文门的国瑞城校版到深夜。完工之后,会跟编辑和设计去对面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点几样吃的喝的。有一回深夜,她在那家麦当劳注意到一个年纪四十七八岁的女人,披肩大波浪长发银丝闪烁,穿一袭粉色连衣裙,没施脂粉,脸色枯黄憔悴,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她在帮人收托盘,动作从容,甚至说得上雅致。笑秋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想她的工作真是清苦。隔了一会儿再看,竟发现女人悄然坐在一个角落里,正在享用客人剩下的半包薯条和杯底的可乐。临走前,笑秋买了一份汉堡套餐端到昏昏欲睡的女人跟前。女人放下支着脑袋的胳膊,饧涩的眼睛里写满惊讶,但脸上却十分平静,她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笑秋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麦当劳。
笑秋时常会想到那个女人。她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什么缘故让她的世界崩塌至此,被困在这家麦当劳里,吃人家的残羹冷炙?她还碰见过那个女人几次,两人每次都默契地装作素昧平生。她明白那是个要体面的女人。后来那个女人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也许她的生活变好了。也许她去了别的地方讨生活。谁知道呢。
也许那女人只是上天给她的一个信号,一个警示,让她知道,生活有时至于失控到什么地步。每一脚都不能迈错。
后来笑秋换了工作,跳槽去了一家杂志社。这之后才认识了赵柏阳。在赵柏阳之前……哦,是贾晓鹏。这个名字听起来已经如此陌生和遥远。晓鹏是从前那家报社的编辑,总是他提议笑秋一起去对面麦当劳坐一会儿,吃点东西,然后站在午夜的国瑞城楼下抽根烟。
交往似乎是水到渠成,只是谁也没有说破。在笑秋眼里,贾晓鹏是一个太安于现状的人,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她跟他不一样,她可没有北京两套房,没有每年去一趟东南亚旅游的父母。婚前房产公证,她嫁给他又怎样?最重要的是她也不十分属意于他。那时她想当然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机会,因为她年轻,长相也不差,她有恃无恐。几年前报纸停刊,报社倒闭了。贾晓鹏去了哪里?
五月里,可以预约第一剂疫苗接种了。笑秋去打了一针辉瑞。穿白大褂的女人跟她闲聊,问她做什么工作的。自由写作,笑秋说。女人没听清。笑秋说,我失业了。女人哦了一声,似乎后悔自己多嘴问这么一句,脸色有些不自在,不知是鄙夷,还是瞧不上这种每月领着两千刀纳税人的钱、游手好闲、该吃喝吃喝该度假度假的社会寄生虫。“那你要加油找工作哦。”只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她能说什么?工签申请程序太麻烦?本地失业率太高,她一个外人根本没什么机会?临走时笑秋说了声谢谢医生。女人说,噢,我可不是医生,我是护士。笑秋愤愤然想,我根本不在意。
也许只是她太敏感,过分解读了。这是多数中国人的通病,看人先看坏处,戒备心太强,自尊心太强。尤其当你处在社会下层,处于人生低谷。她自哂,不再去庸人自扰。
到了六月,庞春霖和狄迪总算回了国。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做了充分准备,出境口岸也从西海岸的西雅图改成了美国中部的底特律,因为据说底特律这边出境人少,使领馆卡得松一些。
笑秋问他们打算,是不是回去了就不回来了。庞春霖说:“狄迪是有这个想法,就想回了国大展宏图呢。我随意吧,看看国内的机会,有合适的就在国内试试咯。”狄迪父母不赞成他们仓促决定。狄迪父亲是个教德国古典哲学的大学教授,如今只想赶紧退休。“风气坏了,课堂上什么话都不敢讲,一个不留意就会被举报,周围不少人都栽了跟头。学生里面有密探。现在这个空气啊!你们先回来适应一下再看吧,不要着急做决定。”
笑秋说:“总盼着你们来加拿大找我,到最后也没来成。虽然隔得也挺远,好歹都在北美。你们这一走,我感觉更孤独了。”
庞春霖说:“不行你也回来算了。”
笑秋说:“看吧。老赵马上要回加拿大了。不能他一回来,我又走了,总是错开。”
因为疫苗紧张,笑秋的第二针疫苗给安排到了九月份。最近却听说美国疫苗充足,终于肯卖给加拿大一批,因此想要提前接种第二剂的,可以更改预约时间。笑秋想着最好赶在赵柏阳回来之前完成接种,万一他路上不慎感染了,自己抵抗力也强一些于是便上网重新预约。然而第二针疫苗的预约却要求提供社保账号,外国人没有社保卡,自然又被排除在外了。好在还可以打电话。电话那头是个颇强势的女声,问了笑秋的身份信息,又问她第一针疫苗的接种时间。“现在距离你第一针疫苗只有六周半,你知道,政府要求第二针至少要在八周后。”笑秋说:“我知道,所以我想预约八周后的一天,可以吗?”“那你可以过一阵子再打电话,提前个四五天再打过来。”“为什么不能现在预约呢?”“抱歉,我不能提前这么多日子给你做预约。”“可是,现在预约和一周后预约不是一样的吗?”“你知道,现在疫苗供应紧张,每个人都想尽快得到。请你遵守政府规定,八周后再接受第二针好吗。”“可我约的就是八周后啊。”“女士,我不能替你预约,抱歉。”女人说完挂掉了电话。
他们就是不想让外人共享资源,所以设置重重关卡,区别对待。她想。
“你再打几次电话试试,”狄迪在视频里说,“我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就会再打几个电话。遇上不同的人可能结果就不一样。他们其实有很大的灵活性,给不给你预约,全凭个人心情。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隔天笑秋又打了预约电话。这次果然换了一个态度温和的声音,顺利地帮她做了第二剂疫苗预约。
春天总有飙风,摧枯拉朽地吹,气温骤升骤降,典型北美季风天气。刚将盆花摆上阳台,只好又一盆盆搬进屋,等风停了,回暖了,再搬出去,反反复复。
美人蕉和茉莉开放的时候,赵柏阳回来了。先是飞到多伦多,在隔离酒店住了三天。因为加拿大始终还未承认中国疫苗,否则也不用花这两千加币。回了蒙特利尔,又居家隔离了十一天。这些日子里笑秋睡沙发,饭做好了,戴了口罩,给柏阳端进卧室。洗手间只能两人共用。这当然不符合政府要求。只是他们对加拿大政府也有气,谁叫他防疫不力,疫苗方面还要区别对待(打过欧美几款疫苗的就不用隔离)。外国人自然是要挨宰的,工作了没有社会保险,失业了没有失业金,打了中国疫苗还要交一笔天价酒店隔离费(仅仅隔离三天也是匪夷所思,不为防疫,只为抢钱似的)。据说居家隔离期间会有人上门探查。他们当然知道不会真的有人进来,这样大张旗鼓——政府雇不起这么多人。只是一天一个电话,也都是机器人录音,叫你按键回答问题。
赵柏阳仿佛换了个人,言行举止显得十分怪异。嘴里多了很多抱怨:加拿大怎么这么冷?明明是夏天,倒像提前入秋了,要穿长袖长裤。又嫌笑秋的饭菜做得不可口。笑秋说:“我看你是回国呆了大半年,嘴巴吃刁了。”
尽管在隔离着,赵柏阳也还是忙。毕业论文要赶着写完,为了赚生活费,又接了份教学任务,要提前做好准备。但时差没倒好,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笑秋撺掇他一起去皇家山散散步。他说:“你别害我了,这是违法的。你也哪里都不要去,政府怎么规定的,咱们就要怎么执行。”谨小慎微这方面,他跟庞春霖倒是十分相似。
天光越明媚,笑秋就越不想呆在家中。餐饮业终于开放了堂食。每天吃过早饭,她带上笔记本去咖啡馆,一杯冰拿铁喝一上午。赵柏阳始终不放心咖啡馆的安全。笑秋说,管它呢,总比憋在家里疯了好。
这天一早狂风大作,梅松纳夫大街上的枫树也被吹折了许多根枝杈。赵柏阳跟笑秋走在一起,一个要去学校的博士生办公室,一个去大学附近那家叫Faro的咖啡馆。两人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身后楼房的外立面正在装修,脚手架被风鼓荡得哗啦啦响。左右路灯一变红,不等前方路灯变绿,两人便逃也似的穿过马路,生怕晚了一秒,被高空坠物砸死。
有人在背后喊他们。“嘿,你们!”笑秋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小声说,走,走,走。假装没听到。可是赵柏阳胆怯,停了下来。回头问,是叫我们吗?她也只好跟着站住。两个女警察朝二人走来,让他们出示证件。两人各收到一张五十加币的罚单。他们辩解,两边已经红灯了,来往车辆也停了,他们只早走了一秒;况且风这么大,头顶上又在施工……两位女交警说:“我们今早是特意在这里蹲点的。你们也不用对我们解释,觉得处罚有问题的话,可以上诉,上诉的方式都写在罚单上了。”态度不卑不亢,也是说一不二。
他们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再民主的国家也是一样。前年为了要回一百块租房押金,诉讼程序走了一年,最后什么也没赔偿。明明收押金违法,就因为被告是当地一家很有势力的地产公司,连给个惩治或表示下警告也不做。如果没有钱请好律师,就老老实实吃鳖好了。唯一的胜算也许是通过媒体把事情闹大,但他们并没有渠道,也不犯着为这点事情耗神,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一上午的写作还是不顺利。硬生生挤了三四百字出来,横看竖看不顺眼。她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当作家的料。爱丽丝·门罗三十七岁出第一本书,她眼瞅着快到了那个年纪,那是她能宽纵自己的极限。
“你舅舅总问,外面工作不好找,干嘛不回国?”母亲时常在视频中提到某个亲戚的关心,“现在国内经济这样好,非要在加拿大干什么?听说那边得了新冠也不给治,痛得受不了,那么多人都跳了海。乱成什么样?回国算了。”看到的北美新闻,大体总是负面。“听说龙卷风扫荡了好几座城市,死了不少人,你们那里没事?”
中午往家里走的路上,人流密集的十字路口,笑秋神情落寞地走在一群人后头。数字倒计时,绿灯变黄。一辆黑色现代突然一个急转弯刹在笑秋跟前,把她吓愣在原地。笑秋生气地瞪着司机,摊了个“What are you dong?”的手势。司机是个中东人长相的中年男子。他不耐烦地做了几个“请快往前走吧”的手势。笑秋越发怒从心起,偏不依不饶起来。她径直走到司机一侧,敲了敲玻璃,说:会不会开车?会不会开车?司机耸了耸肩膀,把手往空中扬了扬。
她感到心里解恨了点。她再也不是那个小心翼翼、生怕遭人诟病的新来者。
在楼下掏钥匙的时候,笑秋碰上了同住一层楼的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灰白的头发湿成一绺绺披在肩上,左手拎一只布袋,右肘上搭着条浴巾,半透明蜜色薄外套里是件紫罗兰色泳衣,裸露着大片麻麻点点晒得通红的胸脯。女人叫西莉亚,住在走廊另一端。她养了四只猫,总喜欢把它们放养在走廊,像给犯人们放风似的。猫在走廊时,她便总让屋门敞着,好听着外面的动静;电梯门一响,就光着两只盎格鲁女人的大脚奔出,防着猫跑进电梯。有两只猫不怕生,总尾随笑秋进屋,东瞧西看。西莉亚就追过来,连连道歉。既到了门口,笑秋就请她进屋坐坐,就这样搭上了话。她们因为都喜欢猫,聊得倒很投机。
有一回笑秋兴之所至,请西莉亚晚上一起吃个便饭。到了赵柏阳应该回家吃饭的点,却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她们只好先吃。笑秋只说他大概在忙。西莉亚很识趣,也不再多问,坐到九点半就回去了。赵柏阳十点半才到家,冷着个脸,说自己在外面随便吃了个汉堡,又怪笑秋邀人吃饭不先跟他商量。不久西莉亚邀请笑秋和赵柏阳去参加几个朋友每缝周五组织的电影之夜。赵柏阳说,你爱去你去吧,我不去。有什么意思?笑秋终于也没去。疫情一来,更是躲着不肯厮见,于是便冷淡了很多。
两人一边进电梯,一边寒暄。笑秋说:“噢,西莉亚,你去游泳啦!”西莉亚说:“是啊,天气这么好,真羞愧,没忍住。”说得自然是疫情,凡事要谨慎些。社区泳池虽然是露天的,限制了人数,也采取了一些安全措施,许多人聚集在一处总还是有些风险,况且是一池死水。偶尔路过那边,笑秋会站在高台上看一会儿蓝色池水中那些徜徉的身体和嬉戏的孩子们,但自己一次也没下去过。
“泳池里满满都是小孩子吧?”笑秋问。
孩子们放了暑假,总爱组团来泳池,来了也不游泳,聚在一起打水仗,惹得救生员哨声连连,不断提醒他们注意。笑秋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话语中对小孩子的不耐烦。她从来不喜欢小孩子,自己也不想生养。别人说,有了小孩子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她觉得那是个笑话,就好像说,被丧尸咬了之后你就不会厌恶尸体了。
西莉亚说:“我倒不介意小孩子。这个星球本来就是让每个人平等共享的,不是吗?”
这个一口英音的老女人让笑秋想起简·奥斯丁,乔治·艾略特,狄更斯,甚至巴恩斯。想起英国文学的道德说教热情。
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没错。自由的国家不会因言获罪,但似乎每个人都有着敏感的道德神经,稍有不慎就叫你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上一回她们寒暄时说起法国的黄马甲运动,笑秋无意中用了mob(乌合之众)这个词。西莉亚马上摆明自己的态度,说她可不觉得那些人是mob。笑秋再次意识到自己应该警惕自己言谈中的倾向性和评断性,对待词语应该像拆弹专家一样小心翼翼。她甚至开始感谢这个一口英音的女人给了她一些写作方面的警示。
晚上笑秋做三文鱼,配菜放多了。赵柏阳越吃脸色越难看。“你就没有常识,做鱼非得放这么些汤。这样能好吃就怪了。”筷子在大碗里扒拉,就是不肯夹起来吃,还唉声叹气起来。“这鱼里配芹菜,能好吃吗?”
过了一会儿又问:“鱼是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不买回来立马就做?你又放冷冻里了吧?”
笑秋说:“又不是买回来现做,我怕不新鲜了。”
赵柏阳说:“难怪鱼肉这么柴。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放冷冻,你为什么非不听呢?保鲜里放个两三天也不会坏的吧。”吃了一半,放下筷子不吃了。
笑秋说:“你再吃点呀。”
赵柏阳拧着眉头,说:“不吃了。”
笑秋说:“还剩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说着就要给赵柏阳碗里夹鱼。
赵柏阳用手挡着碗说:“别给我,我吃恶心了。”
笑秋也不高兴了,一个人闷头吃鱼。时间开始变慢,渐渐胶着了。嗓子里堵得慌。第一次觉得三文鱼这样难吃。
赵柏阳也不离桌,就那样看着她吃。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给网络公司打电话了吗?”
笑秋说:“打了,没人接。”
赵柏阳一脸狐疑,说:“你打了?”
笑秋说:“不单打了,我还打了两遍,每次都是响了五六分钟才挂,一直就没人接。”
赵柏阳说:“没有语音提示?”
笑秋说:“有啊,提示完了就开始放音乐,一直放,一直放,一直放,一直放,”她狠命地重复这三个字,自己声音都颤抖了,“放了三四首曲子了也没人听电话。”
赵柏阳说:“那真怪了。”他下意识地又拿起筷子,像翻检垃圾桶似的在大碗里搅来搅去。“好好一条三文鱼。”他嘴里咕哝着,叹着气。
他起身,去厨房拿了只空盘子和一双干净筷子,倒了一盘子腰果,故意气人似的,用筷子一粒一粒夹着,嘎嘣嘎嘣吃起来。
隔了一会儿,赵柏阳又问:“交房租了吗?”
笑秋冷冷地说:“交了。”
幸好今天记得交了,不然赵柏阳的脸色还不知道会多难看。“这都几号了?”他肯定会这么质问她。“是不是所有事情都得指望我?就交代你这么点事情,你都办不好!你心里就只有你的书。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太自私了。”如果等到楼管主动来收房租,这种情况便近乎做了某种道德败坏的事情。
停了半晌,赵柏阳又问:“换烤箱的事跟盖瑞说了吗?”盖瑞是公寓的管理员,说话不太客气,赵柏阳不喜欢跟他打交道,有什么事都让笑秋去找他。昨天早上吃法棍时,赵柏阳说,其实咱们可以自己烤面包啊,干嘛天天去超市买。说着就想着家里这个又旧又脏的烤箱应该换了。“明天交房租的时候,你顺便问问盖瑞能不能给我们换个新的,哪怕我们承担一半费用也行。”
笑秋气得说不出话来。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喋喋不休,咄咄逼人,明显是在找茬嘛。她只低着头吃那碗里剩下一大半的三文鱼。
赵柏阳穷追不舍:“说了吗,这个你是不是忘了?”
笑秋把一根鱼刺从嘴里拎出来,眼也不抬,说:“我要是忘了说,你今晚是不是得跟我吵一架?”
赵柏阳把筷子一摔,拿起手机进了卧室。
夜里,笑秋梦见自己在狄迪家院子里,跟狄迪和庞春霖打篮球。她放肆地拦截,规则也不顾,嘴里说着:“打你的小鸡鸡!打你的小鸡鸡!”球掉在草地和泥淖上,她把它捡回来,庞春霖拿了水管来冲洗。他看到她踩了一脚泥,就说,来,给你冲冲脚。后来他跟她嬉闹,大拇指按瘪管口,水柱朝她身上喷,将她全身喷得湿淋淋。
笑秋醒来,起身去了洗手间,再躺下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怕开灯打扰到赵柏阳休息,就搬了只椅子躲进厨房——离卧室最远的一角。厨房原先是半敞开的,现在挂了双扇日式布艺小门帘,颇能挡一些光。门帘中缝处有了些脏污,她想这门帘才挂了不久,是不久前小姝来蒙特利尔时替她带了来的。又一想,那是2019年秋,转眼快过去两年了。人的时间感总显得很矛盾,一时觉得漫漫无期,一时又惊讶白驹过隙。
她在多丽丝·莱辛的自传里读到这样一句话。莱辛的男友捷克对她叫嚷:“你不爱我,你只关心你的写作!”紧接着她写道:“我敢说,世界历史中的任何一个时代,没有一个女作家不曾从她的男人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话。”她会心一笑。生活又一次规行矩步地模仿了文学?
她看到沙发上手机在闪烁。是赵柏阳的手机——平时他总是放在床头柜上的。赵柏阳最近显得有点鬼祟,笑秋觉得也许是自己过分敏感了。刚从国内返回的那几天,赵柏阳总抱怨冷,抱怨加拿大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夏天;等到隔离结束,又开始抱怨西晒弄得家里太热,于是晚上常常一个人去睡客厅的沙发床。
有两次笑秋起夜,看见他还在手机上按来按去。他说自己时差紊乱,睡不着。
她并非有意窥伺——他们从来不动对方手机的。但鬼使神差地,她捞起了那只手机。她尝试了他的生日,又尝试了自己的生日,这次对了。打开他微信的那一刻,她几乎五内俱焚。
原来赵柏阳回国这大半年,跟小姝时常见面。这里面太多露骨的话,还有小姝穿比基尼的照片。
她总以为他对小姝没什么兴趣。他说过自己不太喜欢那种妖艳的、太爱涂脂抹粉修饰自己的女性。小姝来借住的那几天,他也总躲在学校,只是到了吃晚饭时才回来,从晚饭到入睡前的时间,短暂地聊一聊天。三人倒是一起出行过一回,有天傍晚他们一起攀小路去了约瑟夫大教堂。不过凡是二人有机会接触的时候,她也都在。她当然没法每分每秒地守着两人,有时她在厨房弄点吃的喝的,有时也会去洗手间……他们不会就是趁那会儿交换的联系方式吧?是他跟她主动索要的吗?
有一天晚上,他硬要跟她做爱。卧室门虽然关着,但隔音效果并不好,笑秋担心睡在客厅沙发床上的小姝会不会注意到二人弄出的动静。她到底把他推开了,他没好气地翻身睡去。现在想来,赵柏阳意兴盎然,大约是因为想着一门之隔的女人。
笑秋心口一阵揪扯。她总以为自己够抽离,够看得开了。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对性持开放态度的现代女性,一个大女人,在别人的故事里曾经沧海。可事到临头……
生活如此烂俗,如此套路,缺乏创意,只让她觉得可笑。
她要为了这类事大动干戈吗?她想到自己的母亲。女人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真可怕。她永远不想变成那样。
况且,现在还不是时机。
她惊讶于自己此刻的冷静。
回到床上,总还睡了四五个小时。这天上午,她笃定自己不会有什么产出了。脑子是木的。她把咖啡壶里剩下的咖啡倒进保温杯,带上kindle,去了附近的西山公园。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肥胖白人,身后跟着一个神情严肃的棕发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女士,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打扰您几分钟吗?”
头顶上,两架相隔不远的直升机轰隆隆往东南方向去了。
轮椅上的男人就那样滔滔汩汩说开了。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荒唐,不负责任,无所事事。笑秋疑心,他向一个陌生人袒露这些做什么。他的发音不太清晰,仿佛嘴里含着块硬糖。笑秋耐心听着,等他说完离开,还自己清净。男人枝枝蔓蔓说了半天,终于说到重点:四十多岁的时候,一场车祸让他坐上了轮椅,也让他找到了上帝。
“远远地看到你,我就有一种直觉。恕我冒昧,女士,我觉得……我感到你不开心,你有点迷失自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
大枫树环绕的足球场上,一辆割草车正在呜呜呜往返。小路上,一个环卫工人在用鼓风机清理人行道上的树叶。孩子们在儿童乐园攀爬,打闹,发出刺耳叫声。
“本来我只是路过这里,但我听到那个声音叫我走近你,叫我跟你交谈,叫我把福音告诉你,把你从你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她听明白了,他是来给她传教的。
树林里闪出两个笔挺的女骑警,嗒嗒的黑马被几个好奇的小孩子拦下。女骑警骑在皮毛油亮的黑马上,跟跑得气喘吁吁的孩子们说话,允许他们轻轻抚摸马头。
他说到人的无知,说到迷途羔羊,说到耶稣基督的爱,说到新冠肺炎,说到启示录和第七封印,说到末日审判和天堂。他气喘吁吁,似乎口罩妨碍了他的呼吸。他肥胖的身子把白衬衣都汗湿了。领口开了两个扣子,露着灰白的胸毛。
“可是,”她脱口而出,“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喜欢女孩。”
他怔了一下。他身后那个女人仍然一言不发,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笑秋忽然有些紧张,怀疑谎话是否被那个女人一眼识破——大概不少人试过用这一招摆脱他们吧。
松鼠们蹦来跳去,试探着接近他们,拱起两只前爪,希望从三个人这里得到一点食物。溪流中的鸭子也上了岸,甩掉羽毛上的水,在离她两米处匍匐了一阵子,无功而返。
“恐怕我是没缘分去天国了。”笑秋说,“抱歉哦。”
她只是希望他知难而退,让她清净地看会儿书。
男人说:“可是,你就不想悔改吗?”
他把轮椅往前推了推,又往后挪了挪,右手放在轮子上,大拇指使劲搓着钢圈。
“您说什么?悔改?”笑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人点了点头。“我没有什么要悔改的。”她斩钉截铁。
他似乎有些慌乱。“这是罪,您知道,您不应该做这种事。这是罪。”他呼吸更急促了,额头上沁满汗珠。“但主爱我们,主一再给我们机会悔改。你喜欢女孩子,但你只要不去实践,是的,不去实践……就是说,不去做这件事,你就能进上帝的国。能做到吗?”
笑秋问:“你要我做什么?不去爱?”
“不去……跟女孩子发生……那种关系。最好在心里面也不去想这件事。上帝创造了男性,又创造了女性来陪伴男性,只有异性才是般配的,是让上帝喜悦的……”
“那我可以跟谁发生关系呢?”
“您知道,就拿我来说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非常风流,嗯,你想象不到我做过多少荒唐事。可是后来呢,我认识了上帝……”
“对不起,我不能。”笑秋说,她开始不耐烦了。
“算了,我们走吧,”老头身后那个女人终于说话了。“你在打扰这位女士的安静。”
他给她留了一张纸片,上面写了他的邮箱地址和电话。他们有一个互助小组,可以听她的忏悔,给她一些帮助,如果她需要忏悔和帮助的话。
“您记住,我们都是罪人!我们每个人都是迷途羔羊!只要不实践,只要不去实践!”
尽管女人的背影遮住了男人的轮椅,那个白发苍苍的脑袋还是努力扭回头,朝她嚷道:
“记住,女士,上帝愿意看到你的悔改!回到牧羊人的羊圈里来吧!”
等二人走远,笑秋将纸片团成一个小球抛入水中。一只鸭子扑上去将纸球衔住,随即又吐掉了。瞧,连鸭子都不相信这是食粮,她想。她试着继续阅读,重新拾回一点心绪和宁静。不经意间,一束晨光越过教堂塔楼打在她手中的kindle上,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这爿电子书是她前不久用打工挣来的那点钱从亚马逊上买的。之前那款因为使用太久,又被磕过,屏幕上有了积墨,已经很妨碍阅读。广告上说磨砂面不会反光——倒并没有说的那样周到。她调整了下kindle的角度,反光没有了,但屏幕还是亮得刺眼。她索性挪了挪位置,佝偻起身子,用后背挡去了那柱光线。
2021年10月
蒙特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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