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牛入海
东京站里,我被四面八方的人潮冲击地晕头转向。明明已经早就查好的“东北方向JR站入口处”的行李寄存柜台,在遭到切割机般的人潮飞速搅拌而瞬间混乱了的脑细胞中缺失了坐标数据。但是,柜台大概是不会凭空消失的,迷失的是我。
在东京站内存好了行李并终于坐上了正确的地铁,已是一小时后。御茶水站下来的二手唱片店非常显眼的位置赫然陈列着电影《迷失东京》原声唱片,简直就是此刻的心声。但我记得电影讲的反正肯定不是在东京迷路的故事。其实人家电影本来叫“lost in translation”。嗯......这个t打头的词好像触发了某个不喜欢的记忆。
最最奇怪的是,在东京,我的日语人格突然自我保护性地假死了,问路时脱口而出的只有英语。再次有种讨厌的感觉。说不上来是到底是讨厌英语、还是讨厌说英语的自己、或者是讨厌在纽约每天说英语时那另一段已经快忘了的记忆。
东京和纽约并列出现的意象是这次日本东北五天JR之旅的前一天晚上,随便去附近的kitte商场逛逛,路过东京站丸之内口那个带穹顶的站厅时,心里不由自主感叹了一句,跟中央车站有点像嘛。然后,突然想起很早以前我居然每天也坐火车通勤,不过不是从中央车站,而是从penn station。中央车站比penn station漂亮很多,就是因为有那个穹顶,这是我2011年初在纽约日本文化中心学日语时每周两次连续三个月从这个站坐车才知道的。
作为一个半途而废的惯犯、一个退堂鼓表演艺术家,这么多年能坚持下来的爱好基本没有。日语和日剧是仅有的例外。但是此刻,把喜欢的日本和讨厌的纽约连接在一起的车站穹顶的微妙弧度,令我茫然无措。
如果说,23-26岁在纽约那三年作为律师的生活和工作一并逐渐崩坏,随之而来的搬家转行离婚反而承托了我在北京重生的起点,勉强还算自洽;去年在38岁的年纪我被职场驱逐领取失业金,被社区工作人员询问是否报名小时工的工作时,不管怎么说都该归类为人生惨败的一种形态吧。作为律师的我、作为翻译的我、说英语的我的社会人格们一一弃我而去。但他们的碎片和残影还顽固地残存在我的躯体中,无法彻底清除,在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英语的瞬间找准机会,发出哀嚎,提醒着我,他们都曾真切地存在过。
旅行结束回北京的路上,觉得行李很重很重。我买了三个要安在新家的灯罩、给我老公买了十几张黑胶唱片、还有大量做饭调料和面条,非常满足。回到家一称行李总重只有30公斤而已。22岁大学毕业去美国留学时我一个人带足了87公斤。可是那么有力量的那个我,到底又去哪了呢?
要不然,与其连东京也连带着一起讨厌了,不如什么时候,鼓起勇气,再回纽约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