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彪佳日记 1643 癸未计典——明代最后一次政治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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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2年秋天,祁彪佳40岁,已过了不惑之年。距离1635年他辞职苏松巡按御史,已经7年,意味着,他已经远离官场好多年。
七年中,他失去了长子同孙,也为年迈的母亲送终,还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园林,名叫寓园。
年少时热爱戏曲,中年时痴迷造园,彪佳以为,他会在这座精心构建的山水中与妻子商景兰终老余生。
一封书信,因为北方战乱而姗姗来迟。
朝廷下了命令,令祁彪佳出任河南道掌道御史,入京主持官员计典,不容推辞。
同年徐石麒时任刑部尚书,1643年癸未大计,河南道掌道御史无人出任,他想到了祁彪佳,并在书信中略带嘲讽又实为激将的说道:若耽情蕙帐,流恋药房,惟知怀土之安,不顾国家之急,甚非所望于老公祖!
彪佳这才意识到,从1632年考授福建道御史,他已经栖身于都察院10年,与他同时入台的同事们早已升迁,成为朝廷要员。而他,从20岁考中进士,从推官开始,这十年,都只是一个七品的御史。
这十年,都察院风云变幻,他的岳父商周祚,老师刘宗周都曾成为最高的都御史,而他却不曾想要复职。
十一月十三日,祁彪佳别过亲友,将家中事务托付给夫人商景兰,发舟北上。送别他的有倪元璐,陈子龙,黄道周。
一个月后,祁彪佳到了淮上一带,因为兵警道梗,人心惶惶,交通阻断,不得不徘徊停滞。
北上的人越来越少,百姓都在往南走。一起同行的友人劝他不要继续往前。
祁彪佳遣返了一些随行家仆,写信给家人报了平安。
事实上,战事越来越紧,北有李自成,南有清军。乱兵时不时从附近掠过,许多城市破败不堪,民居田舍荡为平地。
当时的淮扬巡抚史可法告诉祁彪佳,为他找到了住的地方,可以暂时住在淮上,伺机而动。
在淮上,彪佳还遇到了一个朋友,张岱,是同乡,是好友,还是亲属,张岱当时在淮上探访长辈,正好遇到北上的彪佳,见他犹豫不定,便陪他占卜求卦,与他喝酒消愁,还赠了《金汤十二策》作为应对计策。
不召,且当赴;义之所在,死生以之。况有朝命乎。 祁彪佳骨子里仍是忠君的,他还是决定北上。
他自知文官势单力薄,便向史可法请求了护卫,穿上了戎装,带上了兵器,很多个晚上都在星月兼程的赶路。
路上遇到大雪,寒风刺骨,同行都冻僵了,他们就去找人家买薪火取暖。途中,他肚子又开始痛了,甚至腹痛欲绝。很多时候,吃不到午餐,只能露宿在破屋之下。许多次,他和清兵擦肩而过。
他见到逃难的男女从天津过来,向他们打听南方何处可去,这里邸报都收不到了。
沿途所见,离乱之景,伤心惨目。民心惊慌,初苦于贼,继苦于兵,百姓看到他这个南方来的官员,又惊又喜。
十二月初四日,祁彪佳终于到达京城。初五日,他面见了崇祯帝,正式履任。
当时京城内外谣言纷纷,民心崩溃,见到从江南而来阔别十年的祁御史,还以为他从天而降。
祁彪佳脱下戎装,穿上了暌违许久的官服,向困守在京城的官员们讲述途中见闻,稍稍安定了人心,但好景不长,他听到了左都御史刘宗周被革职削籍的坏消息,这意味着都察院没有了可以支持他做事的长官。
彪佳更不会知道,面前的这一场癸未计典,不仅是明朝最后一次官员考核,还会引爆明朝最后一次政治斗争。
下
1642年的除夕,祁彪佳与幕客陈长耀一起在北京度过,举杯贺岁间,彪佳不免感叹,这是他在北京过的第四个除夕了。
第一次,是1621年,年仅19岁的他赴会试,来年春闱,得中三甲进士。长安道上,一时竞相观看这位弱冠的青年俊秀。
第二次,是1631年,他为父亲服丧完毕,进京选官。
第三次,是1632年,他考授为御史,授福建道监察御史,协理户部事务。这一年他迎妻子商景兰自绍兴北上,一家团圆,年末,得第三子,班孙。因为当时正在侍班,妻子临盆在即,无人替换,等彪佳回家,儿子已经诞下。便取名班。
1643年元旦过后,祁彪佳立即着手准备计典事宜。
计典就是明代官员的绩效考核,分为京察与外察。
京察针对在京官员,六年一次。四品及以上官员,需要对皇帝直接陈述功过,然后得到考核评定。五品及以下的官员则是把功过记录下来,交给考察官员评定。
外察针对地方官员,他们的功过册(计册)要经过层层审批:州官初考——府官——布政司——按察司覆考——吏部终考
层层复审后,计册会送到京城,交给考察官员终审。
祁彪佳这次主持的是外察,也叫大计,针对的是外地官员。 考察由吏部,都察院,河南道掌道御史共同主持完成,决定官员的升迁和贬谪。
1642年末,因为战乱,交通阻碍,各地计册延迟送到。彪佳十分担忧,甚至自责,280年的职掌从我开始堕落了。直到1643年正月,各地计册陆续收齐,彪佳着手批录。
这一年的考察官员变动也大,先是彪佳的老师左都御史刘宗周罢官,继任张玮多病,二月去职,不久竟病逝。到了三月,毛士龙入都察院负责外察。然而此人能力有限,祁彪佳在计典中多次反映问题,毛都是唯唯,只是应承,不予解决。
这期间都察院计典事务多责河南道分理,彪佳“处势孤,自任益厉”。幸好,吏部科道官吴磊斋是一位能官,认真负责,尽绝情面。更重要的是,他是祁彪佳1622年同榜进士,是同年,还是浙江同乡,1623年,两人一起骑马进京选官,都授予推官,1632-1633年,也曾一同在京城做御史。履历极为相似,性情极为投合。吴磊斋亦景仰刘宗周为人,向其请教学问,追随蕺山学派。
所以,这一次执掌计典,他与彪佳戮力合作,坦诚相待,两人多次走访各部官员与各道御史,收集评价,填写访单,最后汇总成考核意见,经过吏部最终评定,决定官员的升与降。
计典事宜持续到1643年的四月二十八日,考核完毕,祁彪佳在日记里写:重担为之少释。
但少释,并不意味着全释。这期间,祁彪佳大病一场,他因为腹痛,号叫彻夜,几不能生。病是生理疾病,也是心病。
这场心病的引发与时任吏部文选郎中吴昌时有关。
计典完毕,照例要升迁官员,各部旧例外转二人,吴昌时竟然安排外转了八人。
六部之下有六科,六部科官与十三道御史,合称科道官,也就是所谓的言官,属于都察院管理。
科道官都以内部升迁为荣,外转为耻。而吴昌时为了一己私欲,违规办事,还不与当事的河南道掌道祁彪佳商议。
祁彪佳于是上疏弹劾:
顷闻文选司郎中吴昌时扬言于外,谓衙门御史,顿有外转六员。 内惟二员经堂官毛士龙与臣商酌咨送,其他四员则绝不知也……
当然,祁彪佳弹劾之前,并非没有和吴昌时交涉,当众斥责无用,又会同各道御史与吴昌时对峙,激烈到几乎要打起来。
吴昌时依附周延儒,背后有靠山。周延儒是当朝首辅,还是东林派器重之人。
祁彪佳并不热衷于结党攀附,虽然他岳父属于浙党,而老师刘宗周是东林。
祁彪佳与周延儒首辅确有一段不愉快的往事,1634年他巡按苏松,处理宜兴民变,处理对象中正有周阁老家的奴仆,彪佳依法秉公治罪,并未通融情面。等他回道考核,明明政绩极佳,甚至有苏州百姓进京祈求他继续任职。但最后的考核结果是降级降俸。
1635年,祁彪佳以身体多病为由,辞官归乡,至此家居七年。
回到主题,此时非彼时,祁彪佳要维护科道官的权威,履行职责,势必要纠正吴昌时的违规行为。
他与吴磊斋首先上疏,身后有六科官员和十三道御史,以及被罢官的老师刘宗周的支持。
但此次并未引起崇祯帝太大关注,但后来陆续有人上疏弹劾,说吴昌时结交内官,勾结阁臣,这些内容则让崇祯大为光火,无法容忍。吴昌时由此而系狱处死,周延儒亦被勒令致仕。
关于吴昌时之死,史料另有记录,1643年7月24日,崇祯帝亲自审问,施以酷刑,吴昌时双腿骨折,当场昏迷。当时在现场的吴磊斋感叹:我朝气数尽矣。
这便是明末最后一次大型政治斗争的由来,起于癸未计典,科道升转之争成为诸党势力的角斗场。此事不独崇祯一朝,却成为了明朝最后一次政斗。
不久,祁彪佳完结工作,上交了河南道掌道御史印鉴,领取了南京畿道印鉴,准备启程南下返回绍兴,他甚至不再想做官了。
按照规定,计典事毕,他是可以升为小九卿的。
彪佳对京城与官位似乎毫无留恋,病中,他都在思念家乡的桃花,故乡的寓园,以及家书中盼望他及时回家的妻子。
1643年8月16日,祁彪佳拜别北京的朋友,倪元璐(年初到达京城),吴磊斋,曹溶等友人,张帆南下。
他离开那天,看见西山有雪,仿佛是灾变的征兆。
1644年3月19日,北京陷落,崇祯帝煤山自缢,倪元璐与吴磊斋亦自缢殉难。
关于这次计典,推荐祁彪佳的徐石麒曾说:“世培若至,其风采自可与磊(吴磊斋)兄颉颃”
后人评价:时共掌科事者为吴公磊斋、冢宰为郑公元鹤,皆清正不阿,先生又虚心,不轻折人名爵;至平日盗虚名、负奥援者,则不得幸免焉。事竣,问遗莫敢及其门,一时号肃清。
然而这挽救不了岌岌可危的大明朝。
1644年8月,时任南明苏松巡抚的祁彪佳,见到了好友吴磊斋的灵柩南下。
他想起磊斋在信中曾说,要到他的寓园来做客的。
1645年,闰六月初六,祁彪佳徐步廊下,星光微明;望南山,笑曰:‘山川、人物,皆属幻影;山川无改,而人生已焂忽一世矣’!随后,自沉于寓山水池。时年四十四岁。
文中所提:刘宗周,史可法,徐石麟,黄道周,陈子龙亦先后殉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