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隧道
像是一次彻底的昼夜颠倒
时至今日我并不觉得是自己输了。
他只不过赢得侥幸,赢在只有他属于这座城市,赢在城市的立体时空只会无限放大一个异乡人对片刻美好的记忆和情感的存续和回味。骑楼和大厦的错落叠嶂波及不到他,逼仄冷漠的生存空间和自由温馨的肉体交织也无法使他感到割裂和惊愕。
他最惊愕的那一瞬间也许是我告诉他我被通知去孟加拉国。
对于大多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只要我能料到的,他都能料到。譬如难过的时候不出三天就去爬山啦,永远在最后五分钟极限进高铁站啦,去酒吧小酌有“新欢”啦……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对关于我的任何突发事件感到惊讶,除非那件事我们都未曾预料到。往早一点说,他在我一开始对他不设防的闲聊中精准判断出了我的性格底色、原生家庭和经济状况,再以犀利且不肉麻的言语同时引起我的好感和警惕。我用相同的招数judge他,并且还要以更犀利的话语揭穿他的真面目。可难搞的是,我和他都十分自负,认为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奇葩,怎么被眼前这个不知打哪来的索仔轻易看透?于是刚开始的那一丁点“好感”,被两个傲慢又自负的人逐渐被催化成鄙视与不屑,如果不是有某个春天的雨夜作为转折点,我对他的“好感”与“鄙视”永远也纠缠不到“爱恨交织”那个境地。一切单纯的情感都在那个雨夜走向失控,走向我早在见他第一面时就隐隐预见的悲剧性结尾。
在孟加拉的故事实在乏善可陈。上飞机那一刻的解脱感很快被下了飞机后的失落所代替,我无法不在一个肮脏、混乱、贫穷且毫无秩序的地方缺失安全感,无法不靠着临别前的记忆支撑我在面临接二连三的病痛、考试、采访甚至老师的敲诈和欺骗时保持理智。尽管那时我已毫无理智可言,有时甚至毫无尊严。我丧失了全部和他周旋的力气,也不屑于再在彼此较劲中获得快感,我只想快点回到那一晚鎏金色的沿江西路,想回到人山人海的北京路,想回到我们最后一次约会的那天,我们吃完汤面后又逛到某家蟹黄面,我和他一起停下来,“这家看起来好好吃啊!”我说,“可惜我今晚已经吃饱了。”“没关系,下回我们再来这里吃。”他说,然后牵着我的手离开了,永远离开了那里。最后我们在沿江西路坐下,把各自过去的记忆恨不得尽数塞进对方的记忆中,只此一晚。那是我们相处中难得平和的时刻,不辩论,不嘲讽挖苦,只靠在一起静坐着。
一颗大榕树的枝条斜直地垂进耸动的建筑群的倒影里。
前两周我和莲一起来吃了那家蟹黄面。是她约的我,我原本早就把上一段与他有关的记忆抛之脑后,可直到来到店门口,站在曾经经过的位置时,才惊觉数月前的记忆和细节比想象中深刻。至于为何深刻,那天我并未细想,只觉得那家蟹黄面并没有我想象中好吃,就如同再次回到他身边后,并没有我在孟加拉夜夜梦到的那般甜美酣畅。是我不慎跌入时光隧道了吗?我曾经无数次怀疑自己早已死在了达卡那所屠宰场似的医院里,也怀疑过是不是早在三月我们最后一次分别后,他死在了去上班的路上,要不然为什么当我被时光隧道再次吐出来之后,我记忆里的一切场景像是被打上一层柔光滤镜,主角们的神采和言行柔软得宛若颤动的鹅绒,只需一点激烈的情感,便足以将它们融化成粘腻的糖水,在阳光下的试管里咕嘟咕嘟地震荡,泛起层层泡沫。
我本可以对一切都不在意,可是苦难和跌宕催化了我对温存的留恋,这份留恋让他自鸣得意,殊不知我真正沉痛留恋着的,已是这世间的死物。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和他无一人死于进入时空隧道的前夕,真正死去的是“昨夜的温存”,任何文字、气味、影像、乐音都无法将其准确且全面记录且长久留存,更别提妄想在睡在一起的最后一晚,我们都在各自的梦境里长眠不醒。那天夜里,我在梦境里孵化了一个幼时的“我”——“我”在冬夜冰冷的客厅燃了一夜的香薰蜡烛。只是那时“我”未曾注意,每一缕断断续续的白烟飘起,就会有一个新的时空隧道连接主角的未来与过去,那一瞬的情感也会相互接通,我们总是会在灰暗的现实中避无可避的时候回到过去或未来,一切影像都如月光般飞速流逝,它们不易捕捉,几番拼凑后却也不至于失真。
现在我可以回到儿时重新用我一贯絮絮叨叨的语气,讲述那个遗忘在冬夜的客厅里的梦。
“有一天,我和一个没见过但也不至于陌生的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我们好像很亲昵,却总有什么并不是触手可及。我和他都很累,但是谁也不想睡觉,好像只要不睡,这一夜就永远不会过去。可是最后我们还是睡着了,他在睡之前一直叫我‘小朋友’,我不喜欢他这样叫我,难道比我大几岁就意味着成熟吗?这时床边的落地窗外还有一些人群和车流,偶尔会飘进来一条条蓝灰色光线,我在光线划过床侧时偷偷打量他熟睡的脸,明明也是个内心还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小孩的大人,为什么反倒说我幼稚呢?比如,我们都喜欢把对方审视自己时的视线盲区展示给对方看,这分明就是两个孩童的行为。每个孩童都自以为孤独,却在离开孩堤时代后,才后知后觉地怀念起那些空气里尽是暖金色漂浮物的日子。”
后来两个孩童长大了。一个故作少年老成,慢悠悠地,像个教书先生,表面儒雅,却以推理和剖析每一个人的心理为乐趣。另一个却总是以故作文艺的口吻,恨不得多一张嘴,来说尽情场上的失落、虚伪和旖旎。他们蔑视且傲慢地打量彼此,她觉得他是笨拙的狗熊,却硬装成狡黠的狐狸从而对他心怀鄙视,他觉得她明明像小孩一样幼稚,虚荣,蔫坏,却要硬凹潇洒和豁达,故此十分不屑。
最后我们醒来了,我在他离家之前久久抱着他,直到他摸着我的头说:“好啦,我上班要迟到了。”我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很久以后,我再也回想不起来所谓的“像空气消失在空气里”是怎样一种感受,我再也不曾于空气里消失过,不曾轻易物化自己,也再也不需要异性的肉体来网住我为我与世界隔开一个相对静止和安全的空间。可是,我时不时会跌进城市空间架构起来的时光机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茫然失措地任它飞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跌宕起伏的建筑群。我也会茫然地看着自己落泪,不明缘由,仿佛我的确痛爱着谁,只是我不记得对于“爱”的确切感受了,也可能我从未有一刻真正爱过。我只知道,在他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一切事物的流动变换就像脱离掌心的氢气球,轻飘飘地飞逝且一去不复返。离开前我预见了这一切,却掩耳盗铃地告诉自己,时间按下的只是暂停键。
——等我完成了副本任务,他还在那里。他还和我走在那一晚的沿江西路。他还住在石牌桥那所不大不小的公寓里,每天下班后带我闯进一片灯红酒绿。等到我回来了,我再去找他住,再去和他吃从前没吃过的餐厅,然后我们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把空调开到最低。他让我拿他的衣服当睡衣穿,每天醒来时还能喝到他刚煮好的咖啡。然后我每天絮絮叨叨地谈论未来:“你什么时候辞职?什么时候去温哥华找你的姐姐?”他轻轻拍打我的脑壳:“小朋友,先毕业吧你!”然后又说:“等到合同到期了,我再考虑出国的事,现在我还没吃够我的肠粉。”“什么时候到期?”“还有两年。”“喔,好久哦,比我们之前浪费掉的光阴都久了。”……然后我又睡着了,睡前听见他和舍友商量续租的事。他的舍友好像有女朋友了,三天两头不见人,像是随时就要搬走一样。这都是与我无关的事了,对吗?他应该还会在这里住很长一段时间。
他在我去到孟加拉的第二周搬离了石牌桥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