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老猫先生生日。沙白的幸运,我的无能
今天是老猫先生的生日。他三十周岁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不久,去了珠海外的一个偏远小岛,海景酒店,烛光晚餐,尝试了海钓,过了个愉快周末。那年冬天我们去了日本过年,京都的民宿里,聊起我们的未来,我说,希望能一起过十个春节。
结果只过了两个,就结束了。八九月份我就在想他今年生日,能打个电话吗,或是发个信息,今天数次拿起手机,又觉得没什么立场,恐增他烦扰。
他的朋友圈不更新,微博几年前就被销号,我们都离开了原本的城市,去年的某一天开始我忘记给他发信息,从此彻底失散了。
老猫先生的NF发展得很突然。刚认识时,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只是后背上,从颈部到腰椎长长的手术伤疤,像一条拉链把他补起来——他非常反感这个形容。 当时我觉得很酷。罕见病,基因突变,某种意义上的天选之子。他平时就像个普通人,带点伤疤有什么,多酷啊。
刚开始恋爱他很认真,告诉我自己是要计划结婚的。后来我向他求婚,他笑眯眯地把我准备的戒指推回去。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反复多次想起,有许多、许多个瞬间,他对我的失望,默默地评估,我一定是丢了很多分,最后他独自决定分开。 是我无能负担一个带病生存的人。病,不是什么很酷的事,不是被选中的人,是具体的痛苦,具体的异常,充斥在生活的分秒细节里。
去日本玩,我兴致勃勃地计划去北海道滑雪,他却告诉我他不能去,因为他的脊椎手术,锯开了胸椎到腰椎段的所有棘突,他不能做这种运动。如果我想去,可以自己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伤疤的含义。他讲得很慢,简单又平静,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有一次他术后需拄拐,当时我们的狗狗生病,走路非常慢。我要去拿快递,狗狗走到门口,想和我一起出去。我对它说:不想带你了,你走太慢了。老猫先生抬起头看我一眼。一人一狗被我留在家里。那个瞬间他在想什么呢。 NF很疼,止痛药半夜会失效,他疼醒。我睡眠很沉,偶尔一次被他带醒,他难得坦露脆弱说疼,我拍他后背,没几下自己就先睡着了,这时他会想什么呢。 他说了分手后我不能接受,还是每天给他发信息。半年信息石沉大海后,我去他老家找他,去医院找他,他说没意义,我让他偶尔心情好就回复我一下。如此又是一年,在我不再给他发信息之后,他又会想什么呢。
刚看到沙白的消息就想到了老猫先生。我始终没能点开她的视频。 红斑狼疮痛苦,NF同样。它们都会体现在身体上,现有医学手段不能治愈。 曾经有一次,老猫先生很认真地和我说,他有搞到氰化物的途径,实在忍不住会选择结束。那时他外表上还完全是个普通人。我说好啊,我理解,我支持。
当时我的抑郁症痊愈不久。死亡对病中的我是莫大的解脱,甜美的引诱,我觉得自己完全理解另一个人求死的决定。但现在我知道不是。 他不想死。想活,想精彩地活。他一直不想认命。
他绝对是个很好的病患,医从性很好,配合度极高,对自己的评估也很理性。 只是在很微末的地方流露不服。 我们在一起后他经历了越来越多的手术,越来越多的伤疤,越来越长久的康复期。有一次手术后需要拄拐,他刚摆脱拐杖,立刻把它们卖掉了。下一次又需要拐杖,他没再卖,但再下一次就变成了需要轮椅,他买了一个简易轮椅,显然也不想留。 但我最后一次见他时,在北京的康复医院,他买了很高档的电动轮椅。
感同身受在这件事情里不成立。不身受,就是无法感同。 哪怕我已经是距离他最近的人,已经下决心与他成为伴侣,但他的痛苦始终离我隔着一层。
老猫先生非常聪明、正直,富于好奇心,既愿意冒险,又严谨克制。他是我见过最懂得尊重他人和自重的人。如果不是NF,他本该拥有精彩得多、轻松得多的人生。 可是疾病平等无情地,随机地,降临在世人身上。让人失去了太多,得到的太少。让人受尽磋磨,不断丧失尊严,不断被打碎。让人步步退让,还是步步失守。
当死亡太轻,生就不显出分量。可如果生得太重,死亡是什么?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较为体面的结束, 怎么还忍心要求他一遍一遍爬起来,在注定会被再次炸成废墟的地方一遍遍重建呢?
我很敬佩沙白的父亲。不知他下了怎样的决心,接受女儿的决定。逝世一了百了,承受后续的是生者。那是沙白的幸运。
愿天下无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