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 a rolling stone
2019年的夏天，当27岁的我顶着炎炎烈日前往这座集万千荣耀于一身的城市时，尚不知即将要面对的究竟会是什么，也许是掌声与鲜花，也可能是冷水与白眼。尽管在此之前，我在这座城市里曾有过短暂的停留，但那也仅限于从清华校园到火车站而已。而我深知，在那之外还有一片更加广阔的世界，那里有无数和我一样怀揣着好奇与幻想的异乡人。在那片丛林里，会有肥美的果实，但更多的是尖锐的獠牙。
直到我的双足踏上这片热土之后，我的内心还在反复回荡着一个问题：我真的准备好了么？我真的适合来到这里吗？想到这些，我的呼吸就变得急促，好像喝醉了酒一样，或许是燥热的天气，又或许是我那肥硕的体型。而我要做的就是尽快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这条路是不会等待我做好准备的。
不过相比其他赤手空拳来到北京的人来说，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那就是我可以先找个落脚点再去挑选我的住所。先前在大学认识的朋友Y君正在海淀区攻读博士，他得知我决定要来北京以后，便要我先寄居在他的宿舍，“正好多一个床位”。他告诉我，先确定工作以后再找租房，可以离公司远一些，但一定离地铁站近一些。在北京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地铁。“难道打出租车不更快一些吗？”“打出租的话得排很久的队呢，这里的出租车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召之即来的。”后来他说的每一件在我看来不可思议的事都得以一一应验。
安顿好住所以后，我便开始在各大教培机构之间奔走。尽管我一遍又一遍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姿态，但面对那些干练的HR时，我还是难以掩饰我的窘迫与慌乱。他们问起一些过往经验时，我尚能应答如流，只是有意跳过了在工厂流水线和门市的经历，只说是那段日子我在准备考研。但他们问到接下来五到十年的规划时，我开始不知所措。规划？我的人生哪里有过规划呢？从流水线到门市，从居民楼里的小窝点到办公楼的大教室，我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误打误撞里走完的。那我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为了赚更多的钱。这么说怕是太露骨了吧。但我好像只能想到这些。于是我对着那个肤白貌美的HR说：“我想能在五年之后做到经济自由。”听到这，一直低头做记录的她登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你说经济自由？你知道要做到经济自由需要多少钱吗？”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轻蔑与嘲讽。看来我又说了句蠢话。“今天面试就到这里吧。如果录用你的话会在三天之内给你通知的，没有的话就不用等了。”然后我抓起那装有简历和资质证书的文件袋快步逃离了那座写字楼，一路上我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低着头，躲避着所有路人的目光。就好像一个被老师责骂的学生，只想尽快解脱这一切。
那些天我遭遇的只有婉拒和冷落，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否定自己。我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别忘了你从哪来的，那北京是你能去的地儿吗？要我看，你就回到咱们县安安心心当个老师得了，做人还得安分守己……”每次我和她的沟通都会以她的絮叨结束。不知怎的，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要发狠心对自己说，就是不回去！可我也知道，要在这里过活，那就必须要承受更多，也要失去更多。我并不想成为励志片的主角，只是想让自己那本来就荒谬的人生多一些可能。尽管我也不知道那些可能究竟会是什么。
Y君总是会给我鼓励和安慰。他一向是那种不太多话的理科生，而他的沉静之下潜藏着常人不易察觉的敏睿与聪慧。他告诉我，这些都是我想要在这里落脚而必须经历的试炼，理性地去看待他们，你就会更快成长起来，“况且，你现在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尽管去放手一搏好了。就算你摔的很狼狈，也没人去笑话你。因为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关注呢。”他的话使我如释重负。对啊，这座城市认识我的人也才五六人而已，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在某天夜里，我得到来自一家名叫新东方的教培机构的面试邀请。我对Y君说：“这不会是你老家的那个烹饪学校吧。”Y君说：“那可不是。这个新东方之前是做出国留学的，现在也面向中学生做教培。跟那个学而思差不多。”学而思的话我是有印象的，我去那里面试过，先是做题，然后试讲，最后再和HR交流，也是要我回去等通知的。好吧，反正都要等，不如去这里碰碰运气。
想不到新东方的总部距离Y君的宿舍并不算远，我骑着共享单车便能很快到达。到了以后，同样要做题，然后试讲，但试讲内容要通过抽签决定。我还记得那天讲的是欧姆定律。我心里暗暗叫苦，因为我知道电学最不好讲，太抽象，也没法施展我以往那些丰富的肢体语言。于是我硬着头皮在白板上画电路图，一边画一边讲解，同时脑海里努力想着怎样做能显露出我的本事来。可我的紧张还是暴露无遗，就像被押上衙门的阿Q画不好一个圆圈一样，我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将那些导线画直。下面只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留着短发的中年女人，她全程都在平静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索性就着那张歪歪扭扭的电路图讲下去，电源恒定啊，滑动变阻器啊，等效电阻啊，那些物理术语好像镇定剂一样，慢慢地让我逐渐恢复过来。最后我讲完以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而她这才点点头，对我说：“讲的还可以，教姿教态上还有待调整，语速再稍微慢一点，眼睛别左右瞄。你还是有点紧张，再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好了，下一个吧。”我就要拉开门走，忽然鬼使神差地转过身来冲她微微鞠了一躬：“谢谢您的建议。”这次她没再理会我，而是翻看下一份简历了。我也只好灰溜溜地走出门去。
第二天，我接到了学而思的offer，要我准备一下参加他们的新教师集训。据说是有万米长跑，比大学军训还累，还有连续好几天一直刷题，刷到恶心为止。那时的我别说是万米长跑，偶尔跑一公里都得大口喘气。刷题我倒是不怕，但要我连刷好几天，还真不好说我还能不能顶得住。但这毕竟是我眼前的机会，我应该好好把握。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下午新东方也给我发来offer，说可以去办入职手续，在上岗前还需要参加岗前培训。我问了下岗前培训的具体内容，对方说会有集团内部的名师来分享教学经验，以及新东方教师的必备功课，也会有部门领导来宣讲企业文化什么的。听起来这个要比学而思那个舒服的多，至少不用去长跑。就这样，我决定去新东方继续教物理。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利多了。听他们说，那天面试我的人是优能中学部的教学总监，她对老师的要求很高，所以被她淘汰的人很多。那么她对我算是网开一面还是慧眼识珠呢？我不愿意否认她的判断力，但我还是宁可把这次当作一次侥幸。后来，我被分配到地处东二环的东四校区。那个坐标离著名的王府井大街很近，想来必定是一处繁华地，在那上课的学生恐怕非富即贵，我真的教的来吗？我又陷入了新的焦虑当中。
确定了上课的地点以后，下一个问题便是要尽快找一处租房了。我按照Y君所说的，顺着地铁线路来找。在经过很长时间的筛选和对比以后，我找到了一个价格和位置都不错的合租房。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发帖的并不是房东或中介，而是租客。她说她因为工作调整要搬家，但眼下住的房子还没到期，所以只好转租出去。也难怪这房子的租金要比其他房子便宜这么多。她怕我不答应，说不用担心，她那边拟好了一份转租合同，一切都按照正规流程进行。我初来乍到，当然还不熟悉这边的正规流程到底是什么，但我又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便半信半疑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我去她那里看房的时候，她还在收拾房间。我记得当时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吊带裙，正努力地把被褥捆紧，我便上前帮她一起打包。桌面上还陈列着一些很可爱好的玩偶，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很好闻的香气。我问这香味是哪里来的，她指给我看一个插着几根小棍的玻璃瓶：“就是那瓶香薰。你要是不讨厌的话我就留在这了，带着它也挺麻烦的。”打包完行李以后，她又带着我去洗手间和厨房，告诉我怎么缴电费和水费，还向另一个室友介绍起我。那个室友是个戴着眼镜、身型瘦削的男生，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正在伏案疾书，听到她的声音以后抬眼看了一下，从嘴里发出“哦”的一声便又低下头去写字了。她说：“这个室友在准备考研，平时只点外卖，喜欢安静。你别吵到他就好。”不知怎的，一听到“考研”这两个字，我的心又“咯噔”一声沉了下去。她察觉到我有些变化，说：“怎么啦？你还有哪里不太满意的地方可以跟我说啊。”我说：“没什么，只是我曾经也考过研，所以看见刚才的室友有点……”还没等我说完，她就说：“我明白，都过去了。向前看嘛，北京这么大，你只要努力一定会成功的。”
我们把合同签完以后，她看了下手表，说：“还有一个多小时货拉拉才过来，要不我先带着你熟悉熟悉小区周围吧。”我便跟着她走出小区，来到街上。有很多工人扛着钢筋和水泥从我们身边经过，其中有人回头看了看我俩。那人年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身形更为健硕，目光却略显呆滞。那女孩说：“这里有很多工人和商贩，路边也有好多很实惠的餐馆，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顿饭吧。你能来租我的房子真是帮了我大忙，我得好好答谢你。”我确实还没有吃饭，就应允了她的邀请。就在小区对面的一家餐馆，她点了两份牛肉面。我们边吃边聊了起来。
“你这是刚来北京吧。在这里做什么呢？”
“在一家培训机构教物理的。你呢？”
“哇，你是物理老师唉，我上学的时候最怕物理了。我是一个话剧演员。”
“你会演话剧，那太厉害了。我觉得那些演话剧的人都很有信念感。”
“还好啦。我其实就是一配角，戏份少，拿的钱也少。”
“我还挺想看话剧的。北京都哪里有话剧演出啊？”
“北京的剧场太多了，保利啊海淀啊天桥啊都是，还有些小剧场就得靠自己找了。对了，有个叫大麦的手机App，以后你要看话剧可以在那里买票。”
过了一会儿，货拉拉来了。我帮她把东西搬上车。最后她在车上向我挥挥手。
她大概算是我在北京第一个聊天最久的女孩。我后来用她给我推荐的软件买了很多次话剧票，但从来没有在舞台上见过她。北京的剧场很多，话剧演员也很多，我又怎么可能认得出她呢。只是我每次一想到在北京住过的第一个房间是从一个话剧演员那里转租过来的，总觉得好像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
目送过她以后，我就独自向回走。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坐在躺椅里晒太阳的大爷，身着正装骑着共享单车的上班族，披散着头发嘴里还咬着面包急急忙忙赶地铁的女孩，无形中好像有一种力量在推着我快步向前走。我终于找到我的房间，推开门，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我知道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要尽快打理房间，要准备即将开始的暑假课，还要……一切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开始了。我知道我必须要打起精神，但我此刻必须先好好睡一觉。
当我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我翻过身来，仰面向着天花板，然后将手径直向上伸去。黑暗中一切都没有，我只是在用手轻轻搅动起些许空气，即便如此，那轻拂过我手掌心的气流仍然令我兴奋，好像在另一边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说“上来吧，到这里来！”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我心里清楚的是，那里不会是我曾经熟悉过的一切地方，那里会有什么东西等着我，我为它而来，也许会是重生，也许会是毁灭，但总好过糊里糊涂地活着不是么。于是，我将五指握紧，拧成一颗拳头，最后让那颗拳头像石头一样落下来，“like a rolling stone”。
对，我来到这里，不是飞蛾扑火，而是要“like a rolling stone”。就让时间去见证一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