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三)
父女二人与桃翁别过,并肩向姜母所在的地方走去。一路上,不时有人喊着“大主祭”,向姜文昌热情致意,挽留他停下用餐。他客气地一一谢过,由姜妧引着,来到她们铺设的青毡旁边,却见姜青丘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嚼着泰姆饼。
“哟,大哥来了。”胡氏拍了拍丈夫,欠身说道。
姜文昌摆摆手,说:“都快别多礼了,赶快吃饭吧。”说着,在青毡上跪坐下来。
姜青丘匆匆将饼咽下,对姜文昌说:“大哥,买的灯油我已经放进社庙了。”
“辛苦你了。” 姜文昌点点头,“唉,真是千头万绪,一处考虑不到就有纰漏。大过节的,还让你上集市跑了一趟。”
“没啥,原以为买不到呢,没承想还真有几家铺子开门营业。不过……”姜青丘面露忧色,压低声音说,“听人讲,外面的世道越来越乱了。”
“唉!”姜文昌叹口气,“但愿咱们这儿太平无事。我问过桃翁,据他卜算,今年会是前所未有的好年景。希望他老人家算得不错吧。”
“大喜的节日,说这些干什么?”姜母道,将酒葫芦递给丈夫,“喝口酒,解解乏吧。”
姜文昌接过来,拔下塞子,向姜青丘递去。他摆摆手,接着低头吃饼。姜文昌仰脖喝了两口,重新塞上塞子,放回篮内。
这时,几个外村姑娘说笑着走了过来,邀约泫瓠去周围闲逛。泫瓠抹抹嘴,问姜妧说:“妧妧,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姜妧淡淡一笑,表示歉意,摇了摇头。“那好,我待会儿再来找你。”泫瓠站起来,向那些姑娘说,“咱们去那片废窑吧,看能不能抓到什么野物。”
她们嬉闹着向西南方那片荒丘走去。
“唉,这丫头也不知是什么托生的,整天像个混世魔王似的,呜呜喳喳。”胡氏无奈地叹息道。
“泫尊和银环在哪儿?”姜青丘目送着女儿的背影,忽然回头向胡氏问道。
“谁知道呢?吃过早饭就没影儿了。”
“人家小两口现在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别管得太宽了。”姜母笑着劝道。
四外嘈杂的喧哗与耳边委琐的闲谈,使姜妧感到心烦意乱。充盈在她心中的那些通透的灵感已经消失殆尽,仿佛潮水退去,露出了下面的淤泥,窒闷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爹,我想喝口酒。”她忍着焦躁,对父亲说。
“喝它干什么?当心呛着。”姜母制止道。
“闺女想喝就喝一口呗,往后你也别管得太宽了。”姜文昌说,拿起酒葫芦,拔下塞子,递给姜妧。姜妧接过来,捧着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喉咙像被火燎了一样,赶忙捂住嘴,极力压抑着喷涌而出的咳嗽。
“没事喝这劳什子干嘛,呛着了不是?” 姜母劈手夺下酒葫芦,轻拍着她的后背,埋怨道。
“多喝几次就习惯了。” 姜文昌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自己吃吧,我去照应事了。”说着,站起身来,迈步向社庙方向走去。
姜妧擦去被呛出的几滴眼泪,说:“娘,婶子,我到外边走走。”
没等姜母说话,胡氏抢先应允道:“去吧,散散心也好,我看你总是魂不守舍的,敢是为了选姣女,心里慌得很吧?”姜妧赧然地笑笑,未置可否。
“去吧,别耽搁太久。”姜母说。
“哎。”姜妧答应一声,起身往外走去。
太阳高高照在桃林上空,乱花之间人流熙熙攘攘,她再也感应不到一丝泰姆与上皇的踪迹,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乏味。她颓然地迈着脚步,走出桃林,来到东方的河岸旁边。这里清净了很多。她长舒一口堵在心头的窒闷之气,提起裙摆,登到了岸上。此处河面更加宽阔,水流开始减缓,颜色也由浅绿渐变为浑重的灰蓝,河床上长着茂密的蒲苇和白茂草。前方麦苗离离,是供养泰姆的祭田,几条人影正在远处的田间小路上闲荡。她无聊地眺望几眼,随手掐了一棵白茅草,擎在手里,信步沿着河岸往前走去。
忽然,附近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她循着声音,悄悄寻找过去,发现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岸旁的麦田里自得其乐地游戏。女孩约莫七八岁,男孩约莫十来岁,生得聪慧灵秀,甚是可爱。他们穿着簇新的衣服,额头上点着辟邪的朱砂,像是在扮演一对夫妻,模样天真而造作。男孩每说一句话,都对女孩一揖到地;女孩则端着一副贞静贤淑的做派,对男孩频频还礼,还不住地撇过脸去,作不胜娇羞之态。姜妧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被逗得掩口而笑。
然而情节突然急转直下,那妻子不知怎么躺了下来,阖目而逝。丈夫跪在旁边,扯着嗓子,抑扬顿挫地连声呼唤。女孩挺了一会儿,实在绷不住了,捂着肚子坐起来,指着男孩哈哈大笑。两人闹做一团。
姜妧忍不住乐出了声。两个孩子停下嬉闹,齐齐向她望来。她走下河岸,来到他们面前,微笑着向那小女孩问道“小妹妹,告诉姐姐,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站了起来,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脆生生地回答:“我叫连璧,我哥叫良琮。”接着,她好奇地打量姜妧,问,“姐姐,你是泰姆吗?”
“你看我是泰姆吗?”姜妧好笑地问。
“嗯”连璧认真地点点头。
“为什么呢?”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除了泰姆,没人能这么好看。”
“你这张小嘴儿可真会说话。”姜妧亲昵地捏了捏女孩的脸蛋,“但我不是泰姆,我是和你们同样的人。”
“我妹妹想泰姆都想魔怔了。”良琮在一旁说,“成天缠着我娘,要她讲泰姆的故事。今天看了祀典,还非要我跟她一起演泰姆和上皇。”
“你们刚才是在演他们?”姜妧惊奇不已。
“是啊。”良琮说,“我演上皇,她演泰姆。”
“可你们演的泰姆怎么死了,谁告诉你们她会死的?”
“没人告诉我们,是我自己这么想的。”连璧抢先说,“但她不是一直死了,她死后还会重新活过来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姜妧问。
“姐姐,你想啊,泰姆每年都和上皇结一次婚。如果不是死了之后再活过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璧儿,琮儿。”远远地,一个妇人走出桃林,焦急地大声呼唤。
“娘,我们在这儿呢。”连璧跳起来,冲着那妇人用力地挥舞双手,然后和姜妧道别说,“姐姐,我娘喊我们呢。我们走了。”然后,拉着良琮向他们母亲跑去。
姜妧望着他们兄妹在麦田里奔跑的身影,忽然心有所悟,感动得热泪盈眶。小女孩天真烂漫的稚语,却让她似乎理解了泰姆神义的奥秘。那是一道周流不断、热烈而博大的醇美之灵,在天地间循环地运行着。她从未死去,而是适时地流潜于不同节物,为它们带去生机,目下是烂漫的桃花,待花令过去,便催生、化身于丰硕的果实、长满麦穗的庄稼。等到冬天来临,大地冰封,她便潜隐于地下,静静休眠。等到来年,她为春阳所感,就会再次走上大地,万物生灵就是在她循环往复的运行中一代代地荣枯更迭。人也是一样,在她前面已有无数先例,在她之后,还会有更多姑娘被她接引着走向成年,孕育、生活、死去,最后复归于她。她感觉自己融进了这道浩瀚的洪流,模糊的泪光中,仿佛看到那位美丽而庄严的大地女神,在朝她微笑。
“泰姆,请接纳我吧。” 姜妧激动地喃喃道,心中升腾起一股蓬勃的热望。
——《姣女》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