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尘埃
Hi, 最近还好么?
我却犹豫,不知如何折返至我们关系的联结。必定在某个断点,俄狄浦斯命中注定般的,背向而去,居然连一个体面的告别也尚未完成。
请允许我,提笔写下去,面向你,再做一番迟到的剖白。
最近我不止一次地思索自我和心灵,像手持胡塞尔的精神刀片,一刀刀切开自己的灵魂,血肉模糊,展览的刹那,浓烈的悲哀侵袭了我,以至于我竟然无法组架起任何情感,理性崩解,如同阿申巴赫在威尼斯无可救药爱上美少年塔齐奥,他躬逢了他生命中最密致的美丽和最丰盛的痛苦。
Knowing about knowing, 怎知这一个“我”,一个具备丰富肌理的表征,一个大雨中急剧萎缩而膨胀的迷惘的残念,如何发展健全,接受文明的规训,锻炼出勇悍和坚韧的品格,去面对这样一个充满破碎的世界?
我始终警惕,不敢离自己的心灵太近,你知道的,这也是一种迥异于他者的绝境,我已学会自我防备。把心灵藏起来,不去制造想象,像鼹鼠钻地寻觅水源,就不会体验黑暗中包覆的那一点光亮,在眼里渐渐熄灭,见证水源都干涸枯竭。凡是不可指称的,不可冠名的事物,你告诉我,不必施加言语和述说,那样就可免于破灭希望。
原谅我,曾经轻率对待你的好意。我太斑驳,太离散,无法凝固为成熟的标记,把自己投身进新鲜的热潮与景观,轻易调度我所拥有的智识,学会去经验一段关系,去厚待一个人。
你之于我,是无穷无尽的幻影的投射,不是席勒对待维拉妮,画中介乎于缪斯和情欲的混合、若即若离的素描线条缠绵行进再剧烈转念。相反,这样的真心很纯粹,很恒久,我向你许诺,所有的片段都洁净得像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春雪,就连哀伤都是节制的。
那么,究竟是怎样过渡到这一种境地?我收拾行李离开,不曾向你道别,把自己扔到一个蛮荒的界域。所有的牵连都重置归零,我日复一日,面对那些尚处于我经验之外的簇新的艰难。活下去真是好辛苦的一件事,满目荆棘,被逼至无路可走,时时在想,接下去的人生要如何经历?就算漂泊流浪,天涯海角,如何就连一块浮木也无法抓紧抱住?后知后觉,一夕竟已流泪满面。
除了记忆中的你,面前展开的图景,对我而言,都处于无措的失序状态。清晨牛奶温热,切一块奶油核桃蛋糕,摆上刀叉彩绘瓷盘,棕木圆桌上一束沾满露水的白雏菊,气息芬芳。我一次次复原物与物的秩序,将之调整到我能融洽的氛围,自我编织的诗意的光芒笼罩其上,就不必去借用策兰的诗句,随处俯首可拾的意象节奏,以此来给心灵打麻醉剂,当成五光十色有旋转木马的游乐园。如何自苦,如何自欺,想来都是同一个事件。
只是,偶尔遭逢碎裂的时刻,我依然不得不脱落炮制的幻念,精疲力竭,沉下深海去,在一个小小方室内,惧怖会将我没顶。没办法凿开新的出口,意志力的结构摇摇欲坠,完全失衡,我自救般地在脑海里观览文学的幽魂。屈子为何投水?少年维特为何饮弹?海子、太宰治、芥川龙之介、茨维格,你们又怎样去深深体验到了生命之无明,之不堪,宁可干净简洁地用文学悼祭?那些伟大心灵的折磨,如果要以此为献祭为代价,情愿从一开始就舍弃。
你说,语词的粘连会映射思想的轮廓,它关乎一切命题核心的质素。我借由你,映照我自己,却选择性地规避和闪躲了那个核心。我想你也尚且不知,那构建人类世景的壮观隐喻,已逾越了道德原则,重重删削,精简剩下唯一一个黑洞。所以,如果我以此为支点,为关键的契机,是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答案?衔尾蛇自啮般的,充满辩证法的自证,你一定不以为然,盲人摸象,多徒劳。但你不知,这就是我的症结所在,形而上学的抽象的演绎,我能经验到的全部悲伤,都在此衍生,以至于后来枝节繁复,自己都无法逸脱开这巨大沉重的形影,无穷无尽,将我尾随。
多希望有朝一日,你曾对我阐述的那些概念,哪怕悬而未决,我都能优雅地习得。我想,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终结的停滞。不同的轨道和路径,彼此遥远挂念,这样的温柔,不合时宜,但于我,是最可宝贵的情意。毕竟,不见不散,是一句多么温情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