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细读张爱玲《小团圆》27 看戏的女人们
本书的第八章便在九莉决定跟郁先生去乡下看邵之雍处作结。接下来的第九章是很奇异的一章。
短得出奇,仅仅三页。
且没头没尾地,径直以“乡下过年,祠堂里有个很精致的小戏台”为始,拉拉杂杂地讲起了乡下女人看戏的事,也不提九莉是怎么到的这个乡下。初看去简直是一篇闯进小说的乡土散文。九莉坐在这些看戏的女人们之中,仅有两句话提到她。
结构也古怪。在对戏台上场景的描述中,时不时地插入一段台下观众的反应,共有六段,前五段意思几乎相同,像五条一模一样的书签,每隔几行就横插在文中:
观众里不断有人嗤笑,都是女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难看?”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有个男子在后座雍通情达理的口吻说。 “真是好的班子,我们这里也请不起,是伐?”
又:
有人噗嗤一笑。“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难看的?”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大概是管事的,站在后面看,指出小生翻行头之勤。
又: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难看的?”
又:
又是一阵嗤笑。“怎么这么难看的?”
又:
一片笑声。“怎么这么难看的?”
显然是有意的安排。
可所意为何?
小说太过含蓄,难窥究竟。不过,张爱玲在1947年发表的散文《华丽缘》中也写过乡下人看戏的事,场景与此处几乎相同,并且也有观众嗤笑戏难看的描写,张爱玲当时这样解释:
惟其因为是一年到头难得的事,乡下人越发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众口一词都说今年这班子蹩脚,表示他们眼界高,看戏的经验丰富。一个个的都带着懒洋洋冷清清的微笑,两手拢在袖子里,惟恐人家当他们是和小孩子们一样的真心喜欢过年。
写的是乡下人明明生活境遇不好、难得有戏看,却为了不被人轻视而强装。到了《小团圆》中,所对准的对象范围缩小了,不是“乡下人“,而是”乡下女人“:
观众里不断有人嗤笑,都是女人。
乡下的女人们就这样沐浴在“古代的太阳”中,看戏台上涂脂抹粉、鸳帐销魂,时而众人一面、众口一词地表示不屑。
这个场景是极具象征性的。在前面几章九莉邵之雍恋爱描写中,张爱玲已经涉及到了不少对“妇”的地位处境的书写,有九莉自己,也有蕊秋、楚娣、爱老三、朱小姐、邵之雍前妻。而在这里,即九莉去乡下见到邵之雍之前,安排这样一个女人们看戏的场景以短得出奇的篇幅作为单独的一章,实在意味深长。象征性地概括了当时女人们的集体境遇与精神状态。这一点,张爱玲在本章结尾写得明白:
一个深目高鼻的黑瘦妇人……,站在过道里张罗孩子们吃甘蔗。显然她在大家看来不过是某某嫂,别无特点。 这些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
她们是如此地安于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处境、这样的生活,以至于活成了一个个面目模糊、只被称为“某某嫂”的点也没关系。
坐在看戏的女人们之中,九莉却格格不入:
只有穿着臃肿的蓝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蓝的一大块,全是体积,狼犺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
张爱玲在这里并不是彰显九莉的清醒与高贵,只是写她无法融入集体性、概括性的女人形象的事实。
同时,虽然无法融入“女人”,九莉并未脱离“妇”的处境。
看的这戏也是有象征性的。
“小生辞别父母,到舅母家去精心读书”,与表姐有了私情,发生关系,被舅母发现。“申饬了一番之后,着他去赶考,等有了功名再完婚。”“小生赶考途中惊艳,遇见一家人家的小姐。”“……私定终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团圆。”
很典型很老套的才子佳人大团圆戏。其中,发生关系一段,是用戏曲的象征手法表达的——一幅摇摇晃晃耸上前来的帐子,这就是当时所谓的“粉戏”了,不登大雅之堂,但能撩动人的感官。
“二美三美团圆”这句话在后面的第十章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九莉见到邵之雍,问及小康,邵之雍避而不谈:
她竟会不知道他已经答覆了她。直到回去了两三星期后才回过味来。 等到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
一次是九莉回上海后,终于从郁先生那里确信邵之雍与小康发生过关系:
至少临别的时候有过。当然了,按照三美团圆的公示,这是必需的,作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没用。
戏台下的九莉不管如何无法融入那些“数学上的点”,在这段恋爱中也不过是老掉牙戏文中“二美三美”的一员。
甚至是看戏人们眼中不美的那一员:
“怎么这么难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