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憶舊

整理辦公室桌上的書堆。發現阿城二〇一九年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曇曜五窟:文明的造型探源》的封面受磨損甚嚴重。其實可能不是磨損。其硬封材質很接近塑膠一類的東西。沒有幾年便翻飛剝落。很有點觸目驚心。於是趕緊包上書衣。以求及時止損。
弄完之後不免又翻看一陣。他老人家探討文明起源很有些野狐禪味道。也許正途專家們不屑一辯。然而在那些根本問題上倘能自圓其說自成一脈。再加上文章生動耐讀。也是有趣之極。
開篇的《說明》便另辟蹊徑。一大段文字回憶遇到的有學識夠通透的長輩。讀來驚心動魄。悲從中來而不能自已。有黃鐘毀棄的痛感。然就文字層面說也真是享受:
“講述中常常提到長輩前輩。很多人是不便說的。僅舉一二例如王利器先生。王利器先生與我父親同籍重慶江津。又都在江津中學。還都在反右中成為右派。王利器先生在四川大學的畢業論著《風俗通義校注》。導師是向宗魯先生。之後是傅斯年的研究生。三年寫成《呂氏春秋比義》。抗戰勝利後應胡適先生邀聘任教北京大學文學院。設專書課。講《莊子》《史記》《淮南子》《世說新語》《文心雕龍》。後又應傅斯年先生邀。設校讎學。一九五〇年還住在沙灘北大紅樓。後來搬去東四十條北大教授宿舍。一九五四年王利器先生調人民文學出版社下屬文學古籍刊行社。一九五七年代嚴文井先生成為右派分子。‘文革’前三萬餘冊藏書。包括敦煌卷子。宋元善本。明清刻本被抄沒。抄錄的數萬張卡片被燒毀。王利器先生的學問深而廣。超過古人說的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古籍校注一流。我父親換《莊子》版本就是請教王利器先生後才又在中國書店買的。有傳聞王利器先生聽戲時在舞台下面。情不自禁時會叫好。觀眾很驚愕。聽王利器先生說話時要腦筋轉得飛快。讀過的沒讀過的都要記住才能受益。發現他的系統思路。得益匪淺。

又例如我父親一九四九年剛入城時。見到我的三姨姥爺。三姨姥爺談的哲學家是維特根斯坦。後來他辦的橡膠廠公私合營為北京橡膠廠。再例如畫家李宗津先生。也是右派。‘文革’中常常關心我下鄉仍畫畫否。所以我回北京必要去他在北大的家看望他。仔細看他畫在很多小木板上的北京牆壁。法式外光色彩教養深厚。於是請教他色彩灰的問題。中國的天文知識系統。彈古琴的老人也都知道。指著七徽說。這是太極。紫微星。以此旋宮轉調。五弦曲與七弦曲的區別:‘ “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晉人嵇康。尚是五弦嘛。宋人畫中。才添到七弦唦。’ ‘文革’初起抄家時。寄賣店裡一張宋或明琴也就是賣五角。我至今還有一張當年被人砍弦時傷及琴面的清琴。我看古琴。是有血的。如今有人做琴專門漆點兒紅漆在琴上。觸目驚心。”
好像記得幾年前有阿城因心臟病入院急救的新聞。亦不知真假。更不知後續。總之似未見再有文字露面。此又尤覺痛感。讀他好幾年前寫的《父親》。亦是別有境界。尤其是寫到一九七九年撥亂反正之時。

“這一年。對父親來說是重要的一年。猶如一九五七年。我記得春節之前的某日。接到電話。晚上回到父親家裡。父親背對著桌燈坐著。父親工作時面向桌燈。累了就轉過來。母親說。組織部來人了。準備在春節前把全國的右派平反的事落實。這當中有你父親。你怎麼看。我只想到。鍾惦棐這三個字前將要沒有形容詞了。但是。我沒有這樣說。我知道這件事對母親是非常重要的。”
“於是我說: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麼這三十年就白過了。作為一個人。你已經肯定了你自己。無須別人再來判斷。要是判斷的權力在別人手裡。今天肯定你。明天還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認為平反只是在技術上產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變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許多對人生的定力。雖然這二十多年對你來說是殘酷的。
父親笑著說。我的黨齡現在被確定為四十年。居然有一半時間不在黨內。你媽媽今天燉了鍋牛肉。你去街上看看還有沒有切面賣。我們吃牛肉面。母親也很高興。敘說著今天的牛肉是托誰才買到的。父親就問有沒有蒜。牛肉面沒有蒜怎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