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光
老家在农村。在我小时候,电还是很金贵的东西。
那时候停电是常态,甚至不能说是停电,而是限电,只不过限的频率非常高。村里有电的频率,大概比现在停电的频率高不了多少。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呢?那时家里还在零碎的山地里种麦子,学校还放麦假。
麦假在现在人记忆里,似乎已经是个很古老的东西。古老到几乎不存在过这种东西。
限电,也是那么古老。
那时候蜡烛是家中常备物品,没电的时候就拿出一个啤酒瓶,把蜡烛沾点融化的蜡油,栽在瓶口上面。
啤酒瓶子自然没有收集蜡油的功能,只能任凭蜡油从啤酒瓶上滑落,然后在桌上瓶子上凝结。
凝结的蜡,经常被我们收集起来,重新烧软,捏小动物玩。但是手要快,且不怕烫。一旦凉了,蜡就不好捏了。
我小时候很怕烫,怎么也捏不好蜡人。玩其他游戏也玩不好。
所以,我极度渴望来电。
之所以那么渴望,是因为村里大部分家庭都有了电视。我家也有,还是彩电,大屁股,里面带显像管那种。
那时候大家都传,电视里的显像管跟雷管一样,带着电砸碎会爆炸。但是没人试过,也就没人知道真假。
大家都把电视机当宝贝一样,不是因为它会爆炸,而是因为它贵。
如果电的作用只是点亮灯泡,我也不会那么期待。但是,自从有了电视,我忽然发现电的重要。
为什么要停电呀?那时不懂。
当时年纪小,记不太清楚,那时候大概是周边几个村子都有电力设备,但是专门的闸只有一个。这个闸,几个村子轮换着用。
没电的时候,我也玩不好游戏,只能百无聊赖地等在配电室门口,看里面是不是来电了。
等到那个闸轮到我们村的时候,我就看见支书(兼电工)用扁担挑着闸,从村口慢悠悠走过来。我,还有旁边玩的小孩都兴奋地凑过去,看着支书拿着上闸的长杆,把闸挂到闸口上,然后向上一推。
嗡嗡电流声响起,整个村子都慢慢点亮了。
有了电,里面的《射雕英雄传》等等的电视剧,才能变成画面。不然,就只能从别人嘴里了解一些剧情大概。
都说,童年时接触的东西,会界定你之后的一生。之后的金庸热,我更喜欢原著小说,而不是电视剧,大概也是因为这个。
但是,有一天又停电了,我发现,配电室里明明合上闸了,村里却依然没有电。
小小的脑袋里镶着大大的问号。这是为什么呢?
在我的印象里,只要那个闸在那里,且合上去,就应该有嗡嗡的声音,电灯就能亮,电视就能看。
我问支书,支书没空理我,就含糊地说一句:都没电。
为什么都没电,那时候的我完全不明白。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想要有电。
于是,不死心的我,整个下午都在配电室门口守着,听里面的嗡嗡声。只要里面出了声音,我就飞快地跑回家,把电视打开,看葫芦娃。
不,不是看葫芦娃。葫芦娃是后来爸妈跟村里人借了录像机和录像带看的。那时看的是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因为我的心思全在对电的守候上。
我守累了,就换妹妹过来,妹妹守累了,又换回我。
一直到吃饭时间,配电室里依然没有声音。但我依然不肯死心,妈妈让妹妹过来叫了几次回家吃饭,我都不肯回去,只是在那里等着。
山村的夜很沉,太阳落山后很久才开始擦黑,但一旦黑了,天光就飞速消失。
虫鸣伴着夜色本应开始浓重,但深秋的寒意逼退了它们。村子里一片寂静,笼罩了小小的配电室,只有苟延残喘的萤火虫,在远处悄悄张扬最后的时光。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我也越来越感到一股子悲伤涌上心头。那种感觉上来的时候,心脏部位是酸的,胀的,比什么东西都沉重。
一只虫子乍然嘶吼,我被惊得身上一阵哆嗦。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开始模糊了。本来就逐渐黑暗的视野,更加晦暗无光。
我的嗓子也开始抽搐,想把涌出的眼泪和鼻涕都逼回去,但越是哽咽,那些东西就越是多。我只好用上袖子,不断在脸上涂抹着。
那时候,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剩了四个字,我想要电。
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我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丝亮光,从村口向着我的方向涌过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我的喉咙顿时打开了,狠狠抹一把脸,视野也清亮了。我一路喊着“来电啦来电啦”,向着那束光狂奔。
那束光比我更快,直直地冲进我眼睛里。快到我面前时,它还剧烈晃动一下,躲开了我。我却不死心,还是迎着它冲。
一只大手抓住了我,把我提了起来。等我眼睛里的炫光消失之后,才发现那是爸爸。他骑着摩托车,从厂子里回来了。
我见了他,没有更多欢喜,反而一直追问是不是来电了。他没回答我,而是把我放到后座,说了句:“回家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束光是摩托车大灯的光。摩托车里的电,跟配电室里的电是两码事。
但当时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生命的光彩被点亮了。我坐在摩托车后面,脸上的鼻涕眼泪抹成夸张的笑脸,咧着嘴,吃着风,满心想着电视里的画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记忆里的停电越来越少了,我能看到电视节目越来越多了。但那些节目几乎都不记得了。甚至,那次守候电之后的悲伤,我也不记得了。
再后来,我并没有成为电工,也没有进入任何电力相关的行业。但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看到那束光的欣喜若狂。
愿我,能成为那个给别人带来光明的人。
愿我们,都能成为那个给别人带来光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