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价值(十一)
若是一颗小口径子弹射入人的颅骨,它将没有足够的动能从另一侧破骨而出,便会在颅骨内侧反弹,继而在脑子里翻滚,把脑组织搅得稀碎。
我的太姥姥(妈妈的奶奶)于09年去世,享年91岁。小时候,我每次回外婆家都会去太姥姥那里,直到我稍微懂事一点,才发现那位慈祥的老太太有一双被人为摧残的小脚。当时我就很奇怪:那么小的脚,她年轻时要怎么奔跑、蹦跳呢?后来我才了解到,她的脚之所以变成那个样子,完全是因为有人不想让她奔跑、蹦跳。我妈妈直截了当地说:「过去的女人裹小脚,是为了防止她们逃跑。」
逃跑。为什么要逃?因为自己的家庭堪比地狱,自己的婚姻堪比枷锁。更可怕的是,裹脚是从女童开始的;也就是说,在一个女孩两三岁的时候,她的父辈就已经打算让她成为牺牲品了。
她是一位备受尊敬的长辈,可是我的注意力全在那双小脚上。你们可以计算一下(2009-91=1918),她出生时禁缠已然是一项法律,可她却没能逃脱悲惨的命运。这件事让我极为愤怒,也让我对自己的先辈没有任何好感!这风起云涌的一个世纪,她本该享有自主且精彩的人生,却被这双小脚给束缚在方寸之地一辈子——91年的徒刑!如果太姥姥的上一辈人还活着,我一定会质问他们为何要坚持裹脚陋习。他们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同理心?那可是他们的女儿啊!
这个世界上具有同理心的人寥若晨星,都是因为我们的祖先乃一帮禽兽!——这不仅是生物学的达尔文演化论,更是社会学角度的道德批判。
我的母辈只有两个人:父亲和母亲。我的祖辈有四个人: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我的曾祖辈有八个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随着代际的逆推,我的祖先的人数是呈指数级增长的;实则不然,因为祖先群体的规模到达一定程度后,个体所扮演的角色就有可能出现交叉。例如,我曾祖父的外公的姥姥的堂姐有可能同时也是我外曾祖母的姥姥的奶奶——只是举例来说明亲属关系的复杂性。
尽管如此,随着代际的逆推,我的祖先的群体也越来越庞大(这种庞大是通过对指数函数的修正得来的)。然后,随着追溯的深入,这个祖先的群体又开始缩小,直至二十万年前东非稀树草原上的一小撮人类。地球上的任意两个人,都会经过这种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网而连接在一起。
我要表达的是:在这张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网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我的祖先——除了王侯将相,也有地痞流氓;除了璞玉浑金,还有盘木朽株。我就直说了吧:我的祖先里,有数不清的暴力狂、QJ犯。举例来说,每次战争结束后,都会有大量没有父亲的孩子出生,祂们真的没有父亲吗?那是因为,女性在战争中往往是战利品、是原始兽欲的发泄工具。战争的本质就是对资源的掠夺,包括性资源——杀掉敌对部族的男人,占有敌对部族的女人。
祖宗和传统,就是两颗精神子弹。前一颗子弹,通过基因来搅乱我的大脑;后一颗子弹,通过文化来搅乱我的大脑。举例来说,我喜欢玩战争游戏,这种偏好就是某些好战祖先的狂热心态的回响;我对女性的身体有着某种顽固的渴望,以至于我的智识频繁受此干扰——这两者是基因子弹。我争强好胜,不甘心失败,视一事无成为最大的耻辱;看到观念不一致的群体被Iron fist砸,我会暗自窃喜——这两者是文化子弹。(除了这四个例子,这两颗子弹带来的症状还有很多,几乎所有人性的劣根都与它们有关。)
这使我经常反思:我是阿道夫·希特勒吗?如果我是古代屠城一方的士兵,会怎么做?如果我生活在三百年前,会支持裹脚吗?我的太姥姥度过了八十几年不能奔跑、蹦跳的人生,我自己究竟要为此担负多大责任?
我徒劳地在历史中寻找价值观的救命稻草。我天真地认为,一些封建习俗如此反人类,应该会有很多人对之进行谴责;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19世纪之前,真正从道义角度对裹脚陋习进行谴责的只有寥寥几个人——这些人是黑暗中的烛光,可并没有留下能够燎原的星火。这让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自己要是生活在三百年前,说不定也是支持传统陋习的一分子。
人类的智慧记录并不光彩。例如,每次听到「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之类的话语,我就有一种苦涩的荒诞感。你以为夷三族、诛九族的时候会放过老人和孩子?饥荒、战乱期间的易子而食又是怎么回事?郑和为什么是太监?当时明朝平定云南后,俘虏了大量儿童,对男童进行阉割,对女童…因此,郑和年仅八岁就成了太监——这难道是尊老爱幼?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有理由为自己祖先所造的孽而痛苦。对于一些人而言,「祖宗传统」这四个字好像分量十足,不可扰动似的;可我对这两颗子弹深恶痛绝,防止那些妖魔鬼怪卷土重来是我一生的追求。所以,我对待历史,永远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们都知道除了钝化人心的叁纲五常、捆绑性情的四书五经,中华还有许多优秀的传统文化,可为什么那些优秀的、可以为人带来幸福的文化丢失了?例如,元宵节、七夕节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有着女性自由择偶的习俗。在中华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女娲创造了人类,可是女娲后来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伏羲的妻子,这是为什么?一些人不仅篡改历史,连神话传说都不放过。
「决一雌雄、雄心壮志、雄辩、雄伟」诸如此类的词语都隐含了性别偏见,更别提「举案齐眉」这类语言奴役了。我反复问自己:先秦的诸子百家为什么两千年后就剩下了叁纲五常?为什么最后留下的是闭关锁国、脑袋后面的辫子?为什么要我去爱这些垃圾?
地球的重力大到可以把一块丢往空中的石头拉回地面,可是却拉不住一艘速度极快的火箭。我希望社会能不断地前进,从而把那些充满了地方主义的传统远远地抛在后面;因为,只要发展一停滞,那些沉渣泛起的文化余毒将会继续荼毒生灵。例如,目前这个世界上就有很多脑袋出了问题的人不愿意放弃旧日荣光,总想着回到封建时代——与这样的人共享这个世界简直是一种羞辱。
(毫不客气地说,以情感而论,我真心希望让大多数人引以为傲的历史从未发生过。我甚至希望自己的身体都是假的,如果我用一把钢刀从肋骨的缝隙插入自己的心脏,会发生什么呢?如果一个人梦到自己suicide,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错,大脑会强制祂醒来!这就是我经常幻想的:我希望这个世界只是一场梦——它在多大程度是一种妄想?让人拭目以待。)
每当夜深人静,从颅骨内传来的阵阵隐痛就提醒我那两颗子弹的存在。然后我会悲愤地想: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我生活在几百年后,那个时代的人类一定有办法取出脑子里的两颗子弹。疗愈的圣膏就在我的头顶,就在优美的天空华盖、高悬的璀璨昊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