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主体与真理之间:量子力学解释的齐泽克路径 by 孙岩、傅星源
摘要: 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近期著作已经越来越侧重对量子力学的哲学思考。在齐泽克看来,量子力学带来的观念冲击并没有在实质上改变借助经典物理学形成的现代哲学观念,因而也就不能对量子力学形成合理的哲学解释。主体在传统自然科学与量子力学研究中截然不同的地位实际上迫使哲学家用一种新的视角去看待主体与真理。齐泽克通过对德国古典哲学、拉康精神分析的创造性解读,认为主体与经典科学观念都是在拉康意义上的象征界构建起来的,而量子物理的出现使得这种符号构建的虚假一致性凸显出来,因而谢林对“存在”与“存在根基”、拉康对“象征界”与“实在界”的区分可以作为理论参照点,实现对历时性宇宙诞生、共时性量子世界到经验实在的统一哲学解释。
关键词: 量子力学解释; 主体; 拉康精神分析; 齐泽克 中图分类号: N031 文献标识码: A
作为一位享誉全球、论题无所不涉的斯洛文尼亚哲学家,如果说量子力学解释问题在齐泽克前期作品中只是间或闪现,他本人也只是以马克思、拉康、黑格尔继承者形象出现,那么伴随着与英美和欧陆哲学家不断对话、交锋,齐泽克学术视野的不断拓展,量子力学在其后来的作品中则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分量,例如在《除不尽的剩余: 谢林及相关论 题》、《比无更少: 黑格尔及辩证唯物主义的阴影》、《绝对反冲: 迈向辩证唯物主义的新基础》等新近著作中,都为量子力学单辟一章专门论述。
用最为通俗的方式来看,量子力学中的波函数坍缩意味着恰恰是主体的认识、测量行为本身使得量子星丛成为某种确定、单一的客观现实,更为诡 异的是量子力学中的双缝实验,观察情况下发射的粒子呈现为粒子形态,不被观察的情况下则呈现为波形态,即使发射一个单一粒子情况也是如此。美国物理学家约翰·惠勒于1979年提出的双缝延迟干涉实验进一步表明这样一种情况,粒子在当前表现出的形态会回溯性地将其过去也改写为出现当前状态的必然性。也就是说,量子力学的吊诡之处不在于量子世界与我们的日常经验有多么违和,而是它的表现看起来就像日常经验中的人一样,我们在坚硬的自然界好像看到了如我们一样的精神主体存在。通常我们认为自然科学的研究并不改变客观对象,自然是肯定性存在的全部,自然科学的发展只是对真理更深层面的昭示,即使是量子物理对牛顿物理学的颠覆也只是意味着真理一贯如此, 而非自然本身在两个时代变得不同; 与此相对的是,社会科学则有着强烈的“自反性”原则,对规律的认识可以改变认识对象,工人在马克思出现之前只是工人,而对自身使命的认识使得他们不再是工人而转变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主体,在精神分析中, 对无意识的意识实际上就消弭了神经官能症,因而,马克思的第十一条论纲“问题不在于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在于改变世界”〔1〕实际上不仅是一种宣言,而本身就应该是所有社会科学的原则。但是量子力学的出现使得既往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主体与真理之间的分野变得模糊起来,也就使得哲学家们无法在传统的真理与主体二分法间各执一端。就齐泽克自身的学术发展轨迹来看, 对量子力学哲学解释的逐渐侧重也不意味着他背离了前期借助黑格尔、马克思、拉康形成的真理观,而是其真理观和主体观的进一步发展, 并在量子力学那里找到其理论施展的更广阔舞台。
一、经典物理学观念下的主体观与真理观
量子力学从其诞生之日起就以颠覆一切固有观念的姿态在理论与常识的交错争论中曲折前行。 从某种程度上讲,量子力学可以说是一步一步从经典物理学的泥藻中抽身出来的,而时至今日量子物理学家未对量子理论基本观念形成共识的焦点并非是算法规则本身的分歧,也不是关于亚原子粒子是否存在的分歧,而是量子力学能否像经典物理学、像既有的科学观念那样提供坚实有效的实在论真理解释,对自反性原则、主体要素渗透的警惕实际上表明经典物理学的幽灵仍然徘徊在当今物理学家的心中。作为近代自然科学发展的代表,经典物理学几百年间的发展不仅树立了科学精神的价值标准,而且已经将其效力从科学共同体扩展到我们的常识,具备了托马斯·库恩的“范式”意义。经典物理学“范式”的树立可以归结为四个基本预设: 1) 自然世界是独立于人而客观存在的; 2) 物理学定律与理论对客观世界作出了中立客观的描述; 3) 通过对物理属性的数学量化,根据贯穿世界始终的因 果规律可以由其中一点有效推知另一点的运动状 态; 4) 粒子或是两个物理系统在彼此作用之外是相互分离、互不干涉的。经典物理学所形成的信条就 是“客观实在”的实在论观念,“客观实在”不仅体现为本身完满、无限的自然世界,我们的认识绝不会改变自然规律,同时也决定了作为有限存在的人类只能通过现象不完整地认识客观实在。与经典物理学创生处在同一时代的康德敏锐地意识到了自然科学发展可能带来的对人的宰制,因而通过对物自体和现象的划分,将知识的有效性和必然性安置到主体的先验范畴和形式当中,使得刚刚从神学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人类不至于马上又成为机器。
伴随着大陆哲学与英美哲学的分野,主体与真理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明显,敢于同时探讨主体与真 理的哲学早已被贴上“古典”的标签安静地搁置在 哲学史中。然而,二十世纪“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神经科学突飞猛进、对基本物理解释的分歧日益严重、人类与机器之间的界限不断被打破,”〔2〕从客观上迫使聚焦于真理问题的英美哲学与关注主体问题的欧陆哲学开始对话。就英美哲学面临的主要问题来说,如果自然界是表现为客观实在的完满存在,主体只是借助数学工具对其进行一切尽可能 的量化,那么主体本身一方面仅仅作为真理的昭示者显得毫无必要,如同英国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神的九十九亿个名字》描写的那样: 一旦将所有神的名字铭写出来,人类就完成了他的使命; 〔3〕另一方面主体却像拥有无所不知的上帝视角,与世无涉地冷眼观察自然世界,英美传统对主体问题的存而不论使得人类随时面临被科学宰制的威胁。就相对较少关注自然科学的欧陆哲学来说,科技迅猛发展激起的反响要更为剧烈,哲学家们逐渐意识到之前聚焦于主体、话语、文本、意识形态批判的欧陆 哲学不仅寡于建树,同时也束缚了哲学在当代的生命力。围绕法国哲学家昆汀·梅亚苏著作《有限性之后: 偶然性之必然性》的讨论诞生了一股新的哲学思潮,与英美哲学家的表现正相反,其主旨在于借助欧陆哲学中丰硕的主体理论成果,通过古典的思辨方式重新转向对于实在本身的关注,新的哲学家们首先将矛头直指康德,认为康德的“哥白尼式 革命”将主体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内在于主体的先验范畴和形式决定了所有知识的有效性和必然性,实在只是作为思维的对象存在,我们绝不能探讨思维或语言之外的存在。梅亚苏将这种形式的观点称作“相关主义(correlationism) ”,即“根据这一观念,我们所获得的只能是思维和存在之间的相关物,而永远不可能是脱离了另一个的其中一个。”〔4〕康德先验哲学中消极的限制意义要远多于其积极思辨意义的发挥,因而,尽管康德之后的哲学仍然存在着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但是康德对于思维服从客体这一关系的扭转已经内化到每一种哲学的预设当中,哲学自康德之后实际上就丧失了思考绝对的能力,思辨方式在古典哲学那里就既成了顶点,也成了终点。新的欧陆哲学家们将自己的创见称作“思辨实在论”,视为继哲学史上三次转向之后的第四次“思辨转向”,其关切的主要问题是 “科学与认识在当代哲学中的地位、思维的存在论以及独立于主体的客体的性质。”〔4〕概而言之,英美与欧陆哲学家们分歧与对话的动机主要是希冀能在传统哲学预设的主体与真理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对量子力学解释的争论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缠绕在这种哲学观念之争中进行的,或者倾斜于主体而得出被误认为是贝克莱式的哥本哈根解释,或者得出自然主义的结论认为任何环境而不只是意识使得波函数总是已然坍缩,从而作出退相干历史解释或是多世界解释。
二、齐泽克对传统主体观与真理观的颠覆
把握了英美与欧陆哲学的分歧以及量子力学 给哲学观念带来的冲击所在,再来看《比无更少》压轴之章“量子力学的本体论”开篇齐泽克所提出的几个看似与量子力学毫不切题的问题也就不是无的放矢了: 自我同一的主体、思想显然不能完全还原为其物质支撑、还原为其客观实在载体,那么本身完满的实在界为什么会允许似乎是污点一样的主体出现? 主体本身是否就是实在的空虚不完整之处还是实在已将其内在的不完整本性铭刻到主体当中? 〔5〕齐泽克提出这些问题意在表明,理解量子力学不能在传统的主体观和经典物理学认识论即真理观框架内进行,如果我们说测量、认知行为使得波函数坍缩为某种经验现实,我们首先应该做的是审视测量、认知这类主体行为意味着什么? 主体怎么会具备改变自然进程的效力? 主体本身是否不再拥有上帝式中立视角而应当安置到自然进程当中? 因而,量子力学的哲学解释问题首先是主体问题。
客观中立性原则要求下的主体作为一种近代哲学反思产物在自然科学研究中往往是存而不论的,随着科学主义在哲学中的不断渗透,主体随后实际上被赋予了过多物理性质而成为某种确定性、 自我同一的实体。也就是说,直到弗洛伊德、结构主义之前,主体都是作为中心化了的自我意识在笛卡尔确立的自明、理性、远离质料主义的方向上树立其稳固基础的。而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学则揭示出我们绝大多数心理过程都受制于无意识运作过程,如果说在弗洛伊德那里还有一个“自我” 作为“本我”和“超我”之间的调停和表达,那么在结构主义那里,连仅存的一丝丝“主体”都要擦抹干净。在结构主义看来,主体只是一系列竞争话语结构的效应,是符号系统差异原则所必然设定的位置,是话语相互交错而成的交点,因而主体只能是去中心化、应当被消解的旧形而上学残留。
正是在这样一种所有哲学流派都急不可耐与主体撇清关系的时代浪潮之下,齐泽克以激进、全新的方式解读了总是被后来哲学宣称超越了笛卡尔“我思”观念,并且旗帜鲜明地在他个人解读的意义上捍卫“我思”。在齐泽克看来,当笛卡尔抵达“我思故我在”的时候,所描述的并不是主体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通过与外部世界完全切断联系,以绝对否定性从一切经验现实中抽身回撤的过程中,“我思”只能发现某种内在的匮乏,因而是“一种再现,通过内在的观念链条,将我们引向另外的、更高层次的再现……在笛卡尔最终对宇宙的理解当中,我思只不过是构成复杂整体的诸多再现中的一种。”〔6〕用齐泽克论信仰的观点来说,正因为对上帝的知识永远达不到充分可靠,所以才必须由信仰来填充。主体在真正试图把握自身的时候,只能遭遇到黑格尔在“耶拿体系”中形象描述的“世界之夜” (night of the world) ,“这个黑夜作为自然内在本性的虚无,它在变幻万象的世界中纯粹自我存在着,万事万物围绕着它,它们像白色的幽灵时而吐出血盆大口,时而倏忽即逝。一旦人们穿越可怕的黑夜而寻求人类的本性,他们所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观。”〔7〕“我思”实际上表明任何一种纯粹的自我反思都不能使得“我”抓住自身,言说的“我”与被言说的“我”始终不能和解一 致。主体在齐泽克看来便是分裂的,并非已然存在的主体被分裂,而分裂本身就是主体,这种分裂造就了主体或者说主体效果。
一则被齐泽克多次分析的笑话能直接体现齐泽克的主体观: 一群年轻人看着一辆汽车被拖走而幸灾乐祸,事后才意识到这是他们自己的车。齐泽克借助这个笑话想要说明的是,在看见(seeing) 与识别(recognizing) 之间总是存在延迟,只有在这种延迟中才能体验到最为纯粹的主体感,甚至可以说主体本身在这种延迟中方才诞生。“这种延迟在拉康主题中是结构性的: 并不存在直接的自我确认; 自我本身是空。”〔5〕就其不能只通过自身而得到认同来看,主体并非某种确定存在的实体; 就其总有某物试图填充其间来看,主体也不是无,而是比有多些(more than something) 却又比无更少(less than nothing) 的某种朝向空无的驱力(drive) ,“试图将直接浸淫于现实中的主体抽离出来进而将之重 复性地固着在偶然客体上。”〔5〕因而,齐泽克借助弗洛伊德、拉康精神分析所形成的主体观已经与20世纪分析哲学、结构主义两个主要哲学路向的主体观殊为不同。在他看来,无论是英美传统将主体视作理性选择的同一个体还是大陆传统将主体视作社会符号力量产生的幻象而应该被消解,主体在二者哲学预设当中都是纯粹完整的,其差异无非在于主体是自我发生还是外部使然。主体本身作为比无还要少的空缺与结构主义那种消解了的主体是完全不同的,从而“能够实现从自然状态到文化状态的过渡。如果一个事物(或一个对象)和这个事物的表征(或词语)之间不存在一道裂痕,那么它们就是同一的,而主体性就不会有任何的空间。只有当我们首先‘谋杀’了事物,只有当我们在词语和词语所表征的事物之间创造出一道裂痕的时候,词语才能存在。”〔8〕而词语与词语所表征事物的对映关系在“我思”过程中的失效,使得我们见证了主体以及主体存身的符号秩序虚假的完整性和一致性。由此就过渡到了齐泽克的真理观。
众所周知,拉康对弗洛伊德本我、自我、超我进行了创造性改写,提出了想象界、象征界、实在界三元拓扑结构。所谓“拓扑”,意味着三元结构不是精神分析发生学意义上的,也不局限于对人类心理结构的分析,“三界说”在拉康和齐泽克那里具备哲学本体论地位。抛开拉康早期形成的想象界不论,象征界是遵循索绪尔差异法则的专断符号系统,我们所能够加以言说、行事的日常世界都在象征界发生; 实在界则是前符号化的混沌存在,象征界就是主体为抗拒自身堕入虚无而围绕实在界构建起来的。“齐泽克著作中的核心问题就是: 我们与实在界的关系”〔9〕,进一步来说,是实在界如何抵抗象征化以及象征界在词语、意识形态层面形成的虚假一致性。那么,在现实(reality) 与实在(the Real) 严格区分开来之后,传统真理观认为真理在于观念与观念对象建立合法联系的观点便不再有效,因为不论真理或是经典物理学的客观实在概念都是在象征现实层面遵循差异法则运作的概念,就此来看, 传统的真理观越表现为坚实的一致性,越是对实在界的远离。而实在界用相反的作用方式,“把否定限制强加在任何符号(推论) 规则上,然后———通过增加了这些限制———实在界同时就帮助构成了这样一个规则。在这个意义上,实在界是符号内在的属性: 它既是任何符号系统中不可超越的否定性, 又是其获得可能性的条件。”〔10〕因而,齐泽克视域下的主体观与真理观要求我们在言说世界的时候把主体作为“消隐的中介(the vanishing mediator) ”, 同时触及实在界与象征界。对于生活在日常世界的我们来说,“真正的困难是思考已然被铭写入现实(reality) 本身的主体视角。”〔5〕
三、作为量子物理学家的谢林与拉康
单就齐泽克早期文本出现对量子力学的分析来看,我们很难判断在其学术脉络中拉康与量子力学的前后继承关系。齐泽克自云其因为感到没有说清楚想要说明的事物而强迫症似的一次又一次举出新的例子。在后来的不断论述丰富中,量子力学这个例子在齐泽克文本中已经蔚为大观,借助于超越了英美与大陆两个哲学传统的全新主体观与真理观,使得齐泽克能够摆脱经典物理学形成的认识论桎梏,用一种崭新的视角解释量子力学。
在齐泽克看来,对波函数坍缩的解释能够与想象界、象征界、实在界三元结构相契合,即作为测量的实在界(通过测量仪器,建立起量子微观世界与日常宏观世界的联系) 、感知的想象界(测量结果被 意识所获得) 、铭写的象征界当测量结果被铭写入 科学共同体所共享的语言中) 。〔5〕如果我们用测量结果,即已然被日常语言标记为某种现实存在的结果去重新审视测量的实在界,则毫无疑问均是在象征界发生的循环论争,也不可能得到测量之外的答案。于是就出现了“对康德超验存有论的逆转, 在康德那里,我们可以接近普通的经验现实,一旦我们要把我们的超验范畴运用于本体性的实在界我们就会陷入矛盾; 在量子物理学中,一旦我们要把这种理论转化为用以描述我们对现象性现实的体验的术语,我们就会陷入荒谬的矛盾( 时间向后运行,同一个物体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某个实存物既是粒子又是波) ”。〔11〕尼尔斯·玻尔的洞见在齐泽克看来直抵经典科学观的漏洞,“尽管物理学家们谈论原子或是其他微观实体好像它们是某种真实物理事物一样,实际上它们只是用来描述测量行为的概念。”〔5〕物理学家用严格的数学公式表达量子世界并不表明数学公式就是量子世界运作的原理,而是数学公式表达了仪器的测量结果可能性,毋宁说整个科学都依赖于现实层面的测量仪器因而将自身展现为现实层面的经验事实。因此,齐泽克认为一部分科学家们持有的本质上与现实世界无关的量子力学数学形式主义应当被摒弃。无论是认为波函数因意识而坍缩的哥本哈根解释,还是认为波函数从未坍缩的多世界解释,两种主流的量子力学解释实际上都是如艾芙琳·凯勒指出的那样“不愿意抛弃经典物理学的客观性与可知性的 信条”〔5〕,是一种认识论的倒退。“我们的日常现实经验依然作为量子理论的现象学意义上的背景和根基”〔5〕,而非对于自然本身的揭示。
对量子力学解释争论中的经典认识论幽灵有所清除之后,进一步的问题仍然是玻尔与海森堡、 互补原理与测不准原理之间的分歧: 实验仪器呈现给我们的客观实在本身是否也是通过象征秩序实现的? 而那些未被物理科学渗透、未被仪器观测到的量子世界才是真正的实在界? 量子力学的出现是否表明我们惯常认为的自然科学其符号构建要素并不比社会科学要少?
齐泽克多次分析了布莱恩·格林《优雅的宇宙》中的一种假设: 如果我们仅仅以既成的线性时间观为鹄,会觉得根本无法理解“无中生有”的宇宙诞生问题,从而得出巴门尼德式的结论。而需要明确的是,时间伴随着宇宙诞生而诞生,用回溯的视角来看,在时间尚未诞生、真空震荡的层面,亚微粒子可以向“未来”借用一部分能量促使物质与时间诞生后又迅速把能量归还给“未来”,就好比一个人 在没有足够机票钱的情况下隔天去另一个地方领彩票大奖,恰好支付系统允许在乘机24小时内支付,外界也就丝毫不知道他当初的经济情况。〔11〕齐泽克用这个假设意在表明,即使在宇宙诞生之初,原初实在与我们通过符号秩序形成的现实实在之间仍是有差别的,物理学的命题与拉康精神分析深层次上的类同在实验中得到了许多证实却鲜有人注意到。齐泽克将此类同特征总结为四条: 1) 可能性能够产生真实效力。如同精神分析中仅仅作为虚构的父权威胁一般,粒子的轨迹只有在包涵全部可能轨迹的波函数数学形式中才能得到解释,进而我们会将此数学形式当作粒子真实状态; 2) 我们在象征世界与量子世界都遭遇了拉康所说的“赋知以真(knowledge in the real) ”,微观粒子好像知道它是否被观察而呈现为不同的形态,如同在象征界中主体因他者的质询而成为意识形态主体; 3) 量子物理学家在解释波函数坍缩时一再求诸人化的修饰性隐喻手段去描述量子现象,粒子通过外部注意而实现它的经验实在确立如同一个事件通过注册、铭写到能指链条当中而实现符号化一般; 4) 量子事件及其注册之间总有时间延亘从而为虚粒子(virtual particles)在本体论上作弊留下空间, 正如前述齐泽克式的主体在看见与识别之间的延迟中诞生。如果说主体在“我思”中觉察到了自我同一的虚假性和不可能性,那么量子力学的出现则让我们看到了本身在象征界运作的经典物理学试图解释一切的野心及其不可能性。
依前文所述齐泽克的真理观来看,正确理解量子力学应该同时考察象征界与实在界。齐泽克重新挖掘了德国古典哲学家谢林的未竟草稿《世界时代》,将其对存在(Existence) 与存在根基(Ground of Existence) 的划分作为量子力学解释的理论参照点。 谢林本意当然是在自然哲学维度内探讨上帝的起源,即《约翰福音》中的“太初有言,言与上帝同在。” 在齐泽克的解读中,《世界时代》蕴含了宇宙、主体如何诞生、同时包括量子世界如何过渡到经验实在的秘密。问题首先在于“太初”(in the beginning) , 齐泽克将 Beginning 首字母大写意指太初不能仅仅理解为时间中的开端,我们姑且像将希格斯玻色子称作上帝粒子那样将太初之空虚称作上帝,上帝作为非存在的虚无,作为“原始自由的纯粹潜能———一个无所求的非肯定的中性的意志的这种有福的平静,这种纯粹的享乐———以一种主动地、实际地想要这个‘无’( 一切肯定的、确定的内容的消灭) 的意志的形式,将自身现实化了。”〔12〕也就是说,在 WANTING nothing 到 wanting NOTHING 的自然而然过渡中,保持空虚因其意欲保持而成为自在的肯定。因而宇宙在前时间的太初表现为收缩与扩张的旋转运动,上帝并不能依凭自身打破这种无止境的循环僵局,只能借助词语。“词语是以收缩的对立面,即以扩张的形式呈现的收缩,也就是说,当主体说出一个词语的时候,主体就把他的存在收缩到了他自身之外; 他把其存在的核心‘凝结’在一个外在的符号里。在(词语)符号里,我发现自己处于自身之外,我把我的统一性置于自身之外,置于一个代表我的能指里。”〔12〕因而,太初(beginning) 有言,言与上帝同在。而在言之前的 Beginning,盲目混沌的驱力才是万事万物存在的根基,它“浓密、穿透不了,同时是幽灵、不真实、本体上没有全部构成,而存在……是现实的全部存在。”〔5〕这种激进的存在与存在根基区分因此应该取代传统哲学仅仅在象征界层面对自然与精神、实在与理念、存在与本质的划分。那么,量子世界可能正是谢林所说的存在根基,波函数坍缩的过程依然是古老的从潜存到实存的亚里士多德迷题。齐泽克由此认为,并非某种能够还原成是基本粒子的存在(being) 构成 了宇宙,宇宙的本质应该是生成(becoming) ,从生成到存在的过程遵循着热力学第二定律并不可逆。 量子世界作为原初的生成,其中并没有性质层面的区分,也没有线性的时间,波粒二象性在此更应该理解为是两种属性毫无差别,保持着互不排斥的混沌共在,只有通过实验仪器被符号化为现实存在, 量子世界才能被我们言说和分析。因而,通常基于经典物理学认识论将量子力学中复杂过程还原为基本粒子对严格自然法则遵循的解释也就失去了效力。齐泽克的解释路径在量子物理学自身的发展史中就有所体现,即体现在海森堡测不准原理与玻尔互补型原理的微妙差异之中。海森堡测不准原理意在说明我们不能同时获得一个量子的位置和动量是因为观察行为本身所要借助的能量将不可避免对量子产生扰动,其矩阵力学的基本预设仍然是作为粒子的实在性; 而玻尔的互补性原理则更为激进,认为量子本身就没有确定的质量和动量, 或者说不应该在测量之前对波动性还是粒子性有所预设,只有体现给仪器以及人类观测才能谈论性质,因为性质概念本质上就是人类构建的产物。在齐泽克看来,玻尔的进步之处恰恰在于他改变人类在自然面前一贯的谦卑姿态,不是先在认知主体与认知对象间划定鸿沟又殚精竭虑解决主体自己创造出来的困境,而是将量子力学认识论障碍推及本体论自身的残缺上,脱离了象征界的实在总归是缠绕在自身扩张与收缩的回旋运动中。齐泽克略带调侃地说到,量子力学带来的真正问题其实是宏观尺度规律性的现实世界是如何可能的,其最终的哲学意蕴是: “我们知识的有限性同样是实在自身的特性,即其象征化的非全部(non-all) 特性。”〔5〕
四、结语
绝大多数哲学家乐于在学术生涯早期建立本体论根基,然后依此阐发相应的认识论、伦理学,齐泽克的学术路径好像正与此相反。伴随着他对自然科学发展的持续关注与思考,还有学者们开始用新辩证唯物主义、先验唯物主义这样的称法去研究其思想,都表明齐泽克的唯物主义立场已经越来越鲜明。如果说经典唯物主义信条“全部存在都是物质实在”(material reality is all there is) 〔5〕是吸取了经典物理学观念形成的,认为在本体层面有着比现实世界更为充盈、坚实的物质基础,那么量子力学时代的唯物主义概念应该有所丰富和发展,在探讨乐于构建象征界虚假完整性、连贯性的人类主体并赋予其唯物主义根基的同时,将主体的认识论界限推及本体自身的破缺当中。齐泽克尝试给出的新唯物主义公理是个双一体(double one) : 1) 存在着并非物质实在的无(there is nothing which is not material reality); 2) 物质实在并非全部(material reality is not all) 。〔5〕因而,齐泽克对量子力学的思考也就为我们进一步研究辩证唯物主义提供了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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