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细读张爱玲《小团圆》29 母与女:米尔菊德的故事与吉美的故事
这本书还余两章了。虽然整本书都很萧瑟,但最后两章尤其有一种落幕的萧瑟感。絮絮的笔墨中,九莉在与她的前半生告别,与那些让她痛苦纠结的人、那些关系,告别。
母亲。
她母亲回来了。
与九莉分别九年后,这位美丽的、曾经让九莉倾慕愤怒含恩怀愧的、觉得自己一定从呆在她子宫时起就很窘的美人回来了。
她老了。
美貌曾是她在社交圈中位居优越地位的核心力量,美人曾是她最牢固的人设。美貌消蚀的她,就像狮群中老去的狮王,丧失了昔日的社交地位。但这丧失并不那么露于痕迹,是“一片飞花减却春”式的。张爱玲把这种细微的丧失铺捉到,用细密画一样的笔墨写了出来:
大家挤在狭小的舱房里说笑得很热闹,但是空气中有一种悄然,因为蕊秋老了。
又:
……十七件行李先送了来了,表姐夫派人押了来。大家都笑怎么会有这么多。
九莉心里想,其实上次走的时候路过香港,也有一二十年行李,不过那时候就仿佛是应当的,没有人笑。
还有一处更隐晦的: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还是蕊秋从前替他们设计的客室,墙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浅的紫褐色,不落套。云志嫌这颜色不起眼,连九莉也觉得环堵萧然,像舞台布景的贫民窟。
人老了,连先前的审美在别人眼中也糟糕了起来。人之势利可见一斑。
因为老了,在社交圈地位不再,蕊秋将母女关系拾了起来:查问九莉与邵之雍的关系,给九莉买白色珐蓝跑狗的别针,去看九莉小说改编的电影。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着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满意。 九莉心里纳罕道:“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蕊秋与九莉这对母女间的力量对比其实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蕊秋这次回来后,一次燕山来访:
……九莉见她站在穿衣镜前试旗袍,不知道为什么满面怒容。再没想到是因为没给她介绍燕山,以为是觉得她穿得太坏,见不得人。
蕊秋以为九莉嫌弃她的装扮,所以不介绍朋友给她认识。
“蕊秋以为九莉嫌弃她”,以前岂会发生这种事?以前只有九莉觉得蕊秋嫌弃她的份:
她常说“年青的女孩子用不着打扮,头发不用烫,梳的时候总往里卷,不那么毕直的就行了。”九莉的头发不听话,穿楚娣的旧蓝布大褂又太大……自己知道不是她母亲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 “人相貌是天生的,没办法,姿势动作,那全在自己。……你下次这样:看见你爱慕的人,”蕊秋夹了个英文字说:“就留神学她们的姿势。”(第三章)
父母与子女之间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子女年幼时,父母以长辈之尊、涉世之深在子女面前占有绝对优势的地位,子女依赖从而深爱父母,父母不屑甚至欺负子女。到子女长成、父母年老,这世界不欢迎老人,于是父母开始重拾亲情。这时,不同的子女有不同的选择。相当数量的子女感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欣喜地接过父母伸来的橄榄枝,放下了过去被父母欺负的伤痛,与父母“和解”,拥抱“亲情”。
九莉呢?
早在香港那次,她已感到母女这条路“走到了尽头”。
当幼年的九莉满怀倾慕地仰望着蕊秋时,一同出去,蕊秋只在过马路的一刻挣扎着牵了她的手,随后立即放下,九莉感到了她的恶心。
当少年的九莉感激蕊秋送她留学,承诺以后要把钱赚回来还给二婶时,蕊秋“像不听见一样”。
借用张爱玲在别处的一句:
“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童言无忌》)
于是,当现在的蕊秋想要重拾些母女关系时,九莉拿不出情绪配合她了。
九莉想了很久的那一幕就在这种情势下上演,同样跟她原先想象的不同。
那天,蕊秋让九莉到自己房里吃茶:
九莉回到客室里去了一趟,打开自己的抽屉,把二两金子裹在手帕里带了去…… 从前梦想着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的钞票,装在长盒子里送给她母亲,现在这两只小黄鱼简直担心会在指缝里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蕊秋絮絮说了些话,第一次把九莉当成大人那样温和地说话,解释自己从前的严厉。九莉却是暖不起来,只想着找个话缝还钱。
还钱的话一出口,
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 九莉十分诧异,她母亲引这句南京谚语的时候,竟是余妈碧桃的口吻。
不是美人的口吻,是普通女人的口吻。蕊秋第一次在九莉面前放下了“美人人设”,示了弱。放下了“人设”的蕊秋,竟让九莉有些不习惯不自在。
她不是没看见她母亲哭过,不过不是对她哭。是不是应当觉得心乱?但是她竭力搜寻,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母亲递来了橄榄枝,女儿没有接过。女儿诚实地对待了自己的感觉。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情消磨完了就是消磨完了。
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九莉可以觉得那灰白色大石头的筋脉,闻得见它粉笔灰的气息。
九莉并不想报复和惩罚母亲,她只是诚实地对待自己。什么样的种子,结出什么样的果。这样的童年,就结出了这样的青年。这样的互动,就结出了这样的母女关系。这事实令人伤心,但这事实是二十多年来一沙一砾铸就的,到现在已然像化石一样坚固,难以更易。
蕊秋固然伤心,九莉又何尝快意?如果能有一段健康的母女关系,九莉何乐而不为?只是,通过女儿的妥协和忘记达成“和解”的母女关系会是健康的吗?九莉只是选择了真实。选择了真实,同时也承担了寂寥。
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
图穷匕见后,蕊秋现在知道九莉不肯配合她重拾母女之情了。不过,她以为九莉是恨她的风流、恨她“不守妇道”,用跟她银货两讫断绝关系来报复。在她心里,她与九莉母女之间是电影《米尔菊·德皮尔丝》(现译名《欲海情魔》)那样的故事——为儿女奋斗的母亲最终被不孝女背弃。她看这部电影看哭了。
她不知道,在九莉心中,她们母女却是另一个故事: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几岁,看了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片(现译名《孺子雄心》),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几乎嚎啕起来。安东尼柏金斯演吉美,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于发了神经病,赢了一局之后,沿着看台一路攀着铁丝网乱嚷:“看见了没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被母亲嫌弃却倾慕着母亲的女儿,经历种种“琐屑的难堪”后,最终放弃了讨好母亲的故事。
很多年后,
她母亲临终在欧洲写信来说:“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她没去。
在这对母女关系的收束之际,不如再回顾一下本书中记下的她们最初的互动。九莉刚刚记事,还不会说话走路,站在站桶里,九林还没出生,蕊秋还没出国:
……九莉怔了一怔,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蕊秋皱眉道:“吵死了!老韩呢?还不快抱走。”
蕊秋留给九莉最多的样子是理行李的样子。
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永远是在理行李,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总是整装待发的时候多。九莉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着递递拿拿,她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一项本领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