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松本清张『隠花の飾り』短篇集 - 北方火箭
北方火箭
1968年3月1日下午三点过后,一架老式的四引擎波音307从柬埔寨的金边飞抵老挝的万象机场。沾满灰尘的银色机翼上大大地用黑色字母印着国际休战监督委员会的缩写“ICC”。这架可容纳三十六人的小型飞机在降落后,机首微微抬起,倾斜着呈滑梯状。
机场很空旷,没有其他客机。远处,棕榈树成排而立,几座高脚民居的屋顶若隐若现。机场的一角停放着五架像蜻蜓般的小型军用训练机,其中一架受损严重。周围没有士兵的身影。听说在安南山脉的另一侧,美国空军的B52轰炸机正不断投下炸弹,但老挝这一侧却显得异常宁静与安详。
拥有两层的机场大楼露台上,两名日本人正注视着从ICC飞机上走下的乘客。一位是四十九岁的评论家冈谷七郎,另一位是三十二岁的杂志记者原田平吉。身着登山装备的他们,正准备乘坐这架ICC(由印度、波兰和加拿大代表组成的法属印度支那国际休战监督委员会)飞机前往正遭受轰炸的北越。
在一群男性乘客中,只有一位金发女郎混在其中。然而阴云密布的天气使她的金发显得不那么耀眼。冈谷和原田讨论着她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呢,不会是美国人吧。在他们聚精会神地观察时,这位身着登山服的女士提着红色手提包,走向下方的转机入口,金发一闪而过后便消失了。她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瘦削男子,对着她丰满的背影说着话。这位男士身着黑色皮夹克。
在乘客群中,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身着老挝民族服饰的女人们就在万象机场降落。而那些穿登山或徒步装备的男人们则继续飞往河内。他们中有一半是欧洲人,另一半是身形瘦削的越南人。几名隶属于监督委员会的印度士兵和一位中年空姐紧随其后。ICC的飞机随时有被美军击落的风险,然而机上竟像普通民航机一样配备了法国籍的空乘人员,这让第一次见识到的人颇为惊讶。金发女郎和那位戴眼镜的男士就是冈谷和原田最初注意到的吉内特·德·赛尔夫人和詹姆斯·马顿博士。
双方的正式会晤是在湄公河畔的一家由日本女士经营的餐厅庭院里,餐厅距离悬挂着象征“百万之象”国旗的酒店约四公里。庭院被棕榈树环绕着,没有电灯设施,桌上点着裸蜡烛,周围是煤油灯的微光。
吉内特·德·塞尔夫人是一位比利时诗人。既然她被邀请到河内,就说明她并非是一位具有反动倾向的颓废派诗人。她看上去大概三十五、六岁,或许更年轻一些。身材适中,脸庞圆润,眼睛大而富有魅力。她的言谈举止显得比实际年龄更为年轻,她的英语当然是流利而优雅。
陪同的詹姆斯·马顿博士是加拿大渥太华一所大学的教授。他自我介绍时提到自己的专业是社会学,同时也是学生和平运动委员会的顾问。他有着宽阔的额头,卷曲的头发。眼镜后面有一双像是思索着什么的眼睛,常常显得忧郁。虽然只有蜡烛微弱的光线,但他给留下冈谷的第一印象始终没有改变。
四人的谈话首先围绕着从万象机场出发的ICC飞机何时飞往河内展开。冈谷和原田在万象已经等待了三周。ICC的航班每周两次往返于南越的西贡和北方的河内,但总是在到达万象后就返回西贡。机场人员解释说,由于北越天气恶劣,无法飞往河内的嘉林机场。确实,每年二月到四月初,北越因从东京湾升起的水汽遇到停滞的低气压,在向西流动时撞上安南山脉,像梅雨季一样连日阴雨。即使山脉西侧可能是晴天,但也无法飞行。实际上,塞尔夫人和马顿教授因得知ICC航班无法前往河内的消息,在金边滞留了两周,最终耐不住才来到距离北越较近的万象。
令人意外的是,两人并非早已相识,而是偶然在巴黎奥利机场飞往金边的法航班机上坐在邻座,交谈中得知彼此目的地相同,马顿教授便主动提出在这段危险旅程中陪伴护送她。护送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旅行途中随时可能置身于B52轰炸机无差别投掷炸弹的威胁下。塞尔夫人还提到,他们在金边的皇家酒店投宿,那里中庭泳池旁垂下的红色三角梅和餐桌上撒满的白色茉莉花的香气令人陶醉。此外,两人还在候机期间,花了两天时间去参观吴哥窟遗址。
在俯瞰湄公河的“百万之象”酒店,比利时女诗人和加拿大大学教授的房间毗邻,而他们隔着走廊正对着冈谷和原田的房间。他们的房间在两名日本人房间的正对面,而且两人的房间彼此相邻,应该都并非他们自己的安排。大概是前台的泰国客房服务员看了四人的护照,发现他们的目的地相同,便把这位法裔比利时女士和加拿大学者安排在已经入住的日本人房间对面。
冈谷和原田因无聊,每晚都会前往三公里外的东巴兰区某个破旧的夜总会解闷,但女诗人和教授从未踏足那里。即便原田邀请,教授也只是面露沉重,显得极不情愿,礼貌地谢绝道:“谢谢,不过还是算了。”
然而,在酒店一楼的酒吧里,马顿博士完全像个护花使者似的,跟在满面笑容的塞尔夫人后面走进来,脸上带着些许羞涩的表情,甚至像少年般双颊微微泛红。酒吧里,驻扎在万象美军基地的CIA人员(他们显然是军人,但由于中立的老挝政府拒绝美军驻扎,他们以平民身份出现)正畅饮着自由港(万象是自由港口)进口的大量苏格兰威士忌,并与同样穿着便装的老挝将军和高级军官们谈笑风生。
这些CIA特工无疑是在通过无线电将他们听到的邻国敌军情报传回泰国乌隆他尼的美军基地。他们显然知道这四人组的目的地,所以即使是颇具中年女性魅力的法国裔女士现身酒吧时,他们也冷淡地视若无睹。于是,自然而然地,这两对组合——日本二人组和女诗人及教授的二人组——在这个充斥着CIA和老挝军官的酒吧里显得格外孤立。
冈谷和原田并不总是能与那位女士和教授攀谈,毕竟已过两周,话题也渐渐枯竭,所以他们更多是静观其变。另外,似乎女诗人和教授之间渐渐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让他们更不愿靠近。
听说教授在渥太华有妻儿。女诗人则在安特卫普有丈夫,并经营着一家船公司。毕竟两人都不年轻了,而且都是有知识、社会地位的人,显然不会做出不理智的事。
然而,冈谷总感觉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寻常的气息。男女双方虽然年纪不大,却在金边的酒店住了两周多,难道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尽管分房而住,但夜深人静时,互相探访是自由的。塞尔夫人还称赞了酒店中鲜艳的三角梅红花和洒满餐桌的茉莉花香。那种南国的鲜红色和浓郁的香气,难道真的对两人——尤其是法国裔比利时女性——的热情感官没有丝毫触动?
据说他们一起游览了吴哥窟两天,但那座遗址位于暹粒,是离金边飞行一小时的小镇。若是在那种地方的观光酒店,两人或许会轻松地共用一个房间。
冈谷的这种怀疑并未随着时间推移而减弱,反而愈发强烈起来。那两人一起到餐厅吃饭、也一起离开,漫步湄公河畔或参观市内的佛教寺庙都是结伴而行,甚至在酒店大堂经过摆放的装饰性铜鼓时也未曾分开。旁人看来,他们不像是护送与被护送的关系,倒更像是夫妻。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教授的表情总带着几分少年般的羞涩。
这样的疑惑,冈谷也没能对原田说出口。
某晚,冈谷在房间里写稿,算是在等待航班中打发时间。毕竟,在这乏味的万象呆了三周,已经让人厌倦了。尽管是出版社委托的工作,但一旦开始动笔,写作的兴致逐渐高涨。
午夜零点十分,冈谷听见对面的房门悄然打开。他看了眼桌上的时钟,时间无误。隔着走廊的北边客房住的都是欧美客人,几乎正中央便是塞尔夫人和马顿教授相邻的房间。而南边中间的客房则是冈谷和原田的住处,而原田似乎早已入睡。
门锁轻轻打开的声响,间隔约五秒后,紧接着传来邻室从内部轻轻开门的声音。显然是房间的主人热情地迎接了深夜的来访者。既未敲门,显然是事先约好。走廊上未闻脚步声,访客必是教授无疑。教授的房间在左侧,而夫人的房间右侧。
午夜二点二十分,右侧的门发出微弱的开启声,随后听到走廊上轻轻的拖鞋声,约三秒后左侧的门发出低沉的吱嘎声。紧接着,门锁落下的细微声响传了过来。
冈谷心中的疑惑已然成为事实。在金边等待飞机的两周里,炽热的三角梅和激发愉悦的茉莉花香,果然促使了男女间的亲近。情感丰富的女诗人对护送她的教授,逐渐培养出友情以上的感情,而这位中年羞涩的教授被其吸引也是自然之事。拥有丈夫的塞尔夫人和在渥太华留有妻儿的马顿教授,显然在享受一段旅途中的冒险。然而,这种解放感并非源于单纯的观光,而是因为即将踏入一个与美国交战的国家,谁能保证生命的安全?护送者与被护送者之间,自然会产生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
次日早晨,冈谷和原田下楼用餐时,看到塞尔夫人与马顿教授相对而坐,吃着火腿蛋和面包,亲切地交谈着。但这种亲密感似乎是早已存在的。昨晚的“声音”在冈谷耳中回响,似乎与他们的举动并不相符。
然而,那晚和第二个晚上,冈谷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时,总能听到从左侧和右侧房间之间往返的轻微声音。这家酒店的隔音效果不佳,真是两人的不幸。对于前面客房住着日本人这一点,教授与女诗人必定十分在意。
3月17日,印度支那国际停战监督委员会的联络机波音307终于穿过夜空的云层,降落在河内嘉林机场。
搭乘这架飞机抵达的贵宾们全被安置在殖民时期建造的法式古老的”统一”酒店。客房的分配由管理委员会负责,冈谷被安排在三楼,而原田在二楼。起初冈谷并不知道女诗人和教授的房间具体在哪里,但可以确定他们在呈“U”字形的酒店右翼二楼。教授或夫人应该并未要求这样的安排。即便客人提出要求,委员会也不会像酒店职员般满足他们的个人需求。
冈谷和原田的随行翻译是位精通日语的越南男性,而女诗人和教授的翻译则是越南女性。这样一来,吉内特·德·塞尔和詹姆斯·马顿在委员会的安排下以一组的形式进行活动。
河内市中心作为“圣域”,未受到美国空军的轰炸,得以完好无损。但一旦走出郊区,轰炸造成的废墟随处可见。在前往酒店的路上,机场旁的车辆工厂在黑暗中只剩下残骸,而北越最大的河流红河上的龙边铁桥则在河中折断,坍塌成一堆铁骨。取而代之的是由工程队铺设的由浮动铁箱组成的“浮桥”。中国风格的民宅仅存灰泥墙壁,化作一堆瓦砾。
郊区的文教区校舍已被夷为平地,化为一片黑色的灰烬广场。医院、教堂、寺庙也都无一幸免。所有桥梁上都站着肩扛卡宾枪的女民兵,以防轰炸机的袭击而守卫着。她们藏身于市区建筑的屋顶和民居的屋檐上。在偏远的街道上,多辆载有地对空导弹的大型军用卡车行驶在榆树和白杨树的林荫道下,导弹隐蔽在树叶和草丛之中,卡车上士兵们全身伪装成树木,密密麻麻地站在车顶。在市区的巷道中,妇女们忙于制造混凝土掩体。街道上随处可见市民们用手推车或三轮车快速搬运防御物资。
每晚每晚都有空袭。黑暗的天空中多束探照灯交错着,被捕捉到的B52轰炸机在附近的白云映衬下闪烁着银色光芒。不知从何处发射,各种颜色的导弹拖曳弹如烟花般升空,炸弹落下的声音与导弹的轰鸣交织在一起,震撼着大地。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万象和此地简直是天壤之别,甚至可以说是极乐与地狱的区别。在北越政府的安排下,为了向世界揭示美国非人道轰炸的真相,特意邀请了一些受限制的文化人士前来。
为了这个目的,受邀者在翻译兼导游的带领下,按委员会预定的行程视察各地。这并非访客的自由意愿,而是委员会事先安排的行程。委员会非常注重外国客人的人身安全,所有行动计划都以此为基础制定。
在前往外地之前,主要是参观市内设施,冈谷和原田频繁进出“统一”酒店。这样一来,他们与女诗人和教授之间几乎没有时间进行深入的交流。他们仅在供应越南菜与简单法餐的早餐厅偶尔碰面,但彼此之间的桌子却相隔较远。即使冈谷他们稍后到达餐厅,也并未被邀请到邻近的桌子;即便是女士和教授稍后到达,他们也不曾靠近冈谷他们的座位。两人如同新婚一般兴致盎然,似乎不愿被他人打扰。
两人的房间是否毗邻尚无从知晓,冈谷也不便向酒店管理委员会询问。然而,他可以进行一些推测。线索在于空袭。
空袭每晚都会发生。有时一夜之间甚至会发生三到四次,从不间断。空袭警报一响,酒店所有的照明会在30秒内熄灭。在这三十秒内,必须迅速起床,穿好衣服鞋子,拿上钢盔和手电筒,迅速从停运的电梯处步行下楼,钻进后院的防空洞。防空洞是一个半地下室的细长小屋,能容纳约五十人。
因此,在空袭期间,几乎能见到酒店内的所有住客。总是最先进入的,是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中国铁路工作队的十名代表。无人能超越中国人抢先进入防空洞的速度。或许因他们的房间离防空洞最近。尽管是在炸弹与导弹声的轰鸣中,防空洞内仿若一个小型谈话室。但中国代表团始终面无表情地沉默着,显得颇为不快,口袋里露出一本红色的小型毛泽东语录。
在这之中,赛尔夫人身着华丽色彩的印花睡袍,头戴钢盔,身边伴着马顿教授。教授则穿戴整齐。
如果两人的房间不相邻,或者至少不邻近,似乎不可能如此同步地一起冲进防空洞。然而,若在警报响起的30秒内,教授正好在女诗人的房间,那么他们作为一对一同进入防空洞是完全有可能的。即使他们在不同的房间,教授也可以敲门进入她的房间,催促女诗人起床,这30秒钟房间会陷入黑暗。此时,唯一的光源便是教授手中的手电筒。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男女正身处空袭之中。异常环境下的空袭警报可能激发女性的性心理,这在西方小说中也有所描绘。更何况每晚空袭三次,几乎无从安睡,如此,女诗人和教授之间的这种机会必然会频繁出现。
有一晚,当大家从防空洞出来时,教授回头温柔地叫了赛尔夫人一声“吉内特”。男性称呼女性的名字是一种亲密关系的表现,虽然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们是恋人,但在这种情况下,很显然他们就是这种关系。
早晨,当冈谷他们在大厅等待翻译兼向导时,女诗人与教授在越南女性翻译的带领下先行离开。背着钢盔的女诗人神采奕奕,仿佛要去野餐,而教授则满脸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他们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爆炸与战争的影子。尽管有传言称美国空军可能会使用原子弹,酒店的住客们都显得紧张不已,这两人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冈谷和原田离开河内,前往外地。各地的住宿条件并不完备,尤其是北部的和平县,那里的住处是竹柱搭建、草席墙面,照明只靠蜡烛。简陋得连亚答屋[1]都不如。虽然这有其浪漫之处,但公共厕所却在户外,距住处约五十米。要前往厕所,必须沿着生长茂盛的草丛中的小径走向下坡。在黑暗中依靠手电筒照明,时刻会担心踩到藏在草丛中的蛇。听说这里有与草色相近的毒蛇,可能会从身后袭击。
从和平县到靠近老挝边境的莱州省是一片高原地带,这里正位于从泰国基地起飞的B-52轰炸机往返河内的航线上。返程的轰炸机会在这里投下剩余的炸弹。高原各地因此出现了许多大坑。当民间警戒人员发布空袭警报时,必须立即下车,逃入林中隐蔽起来。由于B-52是无目标地投放炸弹,随时可能遭遇意外的不幸。
早春的高原依旧是一片枯黄,藏身于树木之间时,能嗅到甘甜的枯草气息。这里还有类似于紫罗兰的花朵。美军飞机轰鸣着从头顶掠过。大地震动,炸弹落下,树木和土壤如黑烟般升起。这里并没有部署地对空导弹。
从为期三天的地方视察归来后,赛尔夫人和马顿教授在酒店不见踪影。听说他们比冈谷他们晚两天启程,沿着相同的路线出发。冈谷不禁想象,他们在和平县那种用茅草搭建的酒店度过了怎样的夜晚。越南女导游兼翻译可能住在比较远的房间。因为导游除了负责保护外,一般不会干涉客人的私生活。在河内的酒店里,客人一旦进房,服务人员就会退开。女佣不会在走廊徘徊,保安也不会在客房前巡逻。可以说,在和平县那种热带风情的原始风酒店里,谁能说不会激发男女之间的激情呢?这正是萨默塞特·毛姆反复探讨的主题。即使是去户外的公共厕所,夫人也一定会叫醒教授,请求护送陪伴。手电筒的光束穿过斜坡的草丛,两道影子互挽着手。即便夜空无星,他们之间也必定有着只属于彼此的“明星”。也许他们曾在高原的林间俯身,鼻尖贴近枯草的甘甜气息,彼此依偎,心中默默准备迎接一瞬间的死亡
冈谷和原田前往轰炸最激烈的海防市,绕道鸿基市。桥梁被炸毁,他们步行穿过临时桥梁,并用竹筏渡过宽阔的大河。所有的行动都在夜间进行。突然,一道鲜红而强烈的闪光在地平线上升起。这是警告过往车辆的空袭警报。不到五分钟,车两侧的探照灯亮起,映照出B-52的轨迹。车辆熄灭灯光,全速前行。红、黄、蓝,各色导弹的火箭如断线的风筝般升空。他们弃车进入林间的防空洞。女诗人与教授也紧随他们到来,显然防空洞里少不了两人的“恋爱舞台”。
3月31日,美国停止了对北方的轰炸。
4月5日,各国的和平委员会成员、记者、科学家、文化人士等河内的访客乘坐ICC飞机抵达万象机场。那里有一封电报等着女诗人。
她告诉冈谷,她的丈夫要顺便处理船公司的工作事务,正在东京等她。她将原定巴黎转布鲁塞尔的航班改成了飞往东京。她脸上洋溢着喜悦。冈谷偷偷瞥了一眼马顿教授。自然他已从女诗人口中得知其丈夫正在东京迎接她。教授眼镜后的双眸回到了冈谷初见时那种沉思忧郁的神情。然而,他对赛尔夫人的陪伴态度丝毫未变,仿佛将她安全地交到迎接她的丈夫手中是他的责任。
女诗人的丈夫、安贝尔斯船公司社长马塞尔·朗格洛瓦因工作计划在东京T酒店停留一周。抵达东京后的第三天中午,为感谢冈谷与原田在河内对她的照顾,朗格洛瓦邀请他们一起用餐。即将返回渥太华的马顿教授,趁着来到东京的机会顺道探访学友,住在另一家酒店,也应邀出席。
马塞尔·朗格洛瓦先生年近六十,白发苍苍,是一位身材矮小的绅士。由于年龄相差甚多,他与吉内特·德·塞尔女士显然是再婚。身为船公司老板的他彬彬有礼、宽厚大方,嘴角总带着温和的微笑,话不多。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对那位兴奋的女诗人的深情,仿佛在看待自己的女儿一般。他对宾客们也十分周到体贴。
为了庆祝平安归来,午餐会的氛围愉快而和谐。然而,似乎缺少了什么。尽管夫人热情地谈论北越的战争景象,并略显夸张地叙述她所经历的危险,冈谷、原田和马顿教授也积极附和,丰富话题,但对话始终略显空泛。但温厚的朗格洛瓦先生对此并未察觉,始终微笑着倾听。他似乎沉浸在与平安归来的妻子重逢的幸福之中。
教授保着持冷静。女诗人虽然侃侃而谈,但同样冷静。两人几乎没有直接对话,目光也未曾交汇。然而,当夫人情不自禁地以诗人特有的比喻和丰富的表达倾诉时,朗格洛瓦先生突然对着冈谷眯了一下眼,依然面带微笑。冈谷感到一惊,似乎明白了朗格瓦先生的暗示——我对妻子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再次互相庆祝平安归来后便散会,冈谷前往原田的杂志社。随后他在银座与人会面,傍晚时分路过T酒店时,看到马顿教授独自一人。他想打招呼,但决定先观察教授的动向。教授正在橱窗前,戴着眼镜,微微驼背,凝神注视着一家出售浮世绘复制品的商店橱窗。冈谷悄悄靠近教授的身后,但教授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存在。教授专注观看的浮世绘是《大川端夕涼之图》。在扬起的竹帘下,屋形船上的美人映衬着深蓝的夜空,绽放着烟花。烟花的颜色有红、黄、白和浅蓝。冈谷默然从教授背后走过。浮世绘中的烟花与地对空导弹在夜空中发射的曳光弹的颜色交相辉映。教授或许在这幅花火下的挂船上,看到了自己与女诗人在越南的身影。教授背微微驼着,仿佛缅怀那消逝的火光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橱窗前只有他一人,周围没有其他人停留。就在隔壁的酒店里,住着比利时船公司老板和他的诗人妻子。
一年后,女诗人吉内特·德·塞尔的作品《战火中的越南》在日本出版。冈谷在丸善书店发现了这本书并买下。他读后感到文笔优美、细腻而富有感性。然而,书中没有提到詹姆斯·马顿教授的名字。唯一提到的,是作为“加拿大大学教授”的一位乘客,出现在从万象飞往河内的ICC航班中。也许,这位女诗人将自己最想书写的部分都深藏在了字里行间的空白中。
收到妻子寄来的这本著作时,那位白发苍苍的马塞尔·朗格洛瓦先生,会不会在独自一人时,再次微微眯起眼呢?
[1] 用亚答叶做屋顶的房子,似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