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玛丽莲·梦露？
每个人展示出的公众形象都是复杂的，但玛丽莲·梦露似乎不是这样。谈及这位上世纪50年代无限风光的好莱坞女明星，人们通常说到、想到的，是她的肉体，而非头脑；是她的浅金色卷发，而非她的幽默感；是她引发的各种或真或假的丑闻，而非她对表演艺术的执着。
事情正在发生改变。梦露在世时，她为世界贡献了一个形象鲜明的符号。从那时起，到她猝然离世已经超过半个世纪的今天，人们从未停止对这个符号的破解。在社交媒体时代，梦露的形象更是从“无脑的金发女郎”，转变为“女性赋权”的代表。人们积极转发着所谓的梦露语录，让这位众所周知的性感尤物成为女权主义者的发言人，尽管那些话语的真实性十分可疑。
那么，究竟谁是玛丽莲·梦露？一方面来看，这个问题极好回答：她本名诺玛·简·莫泰森，在孤儿院和多个寄养家庭中长大，在飞机工厂给机身涂胶时被摄影师发掘，之后走上电影之路。她有过多段婚姻，第三任丈夫是有着“美国戏剧的良心”之称的阿瑟·米勒。她是美国电影学会评选的百年来最伟大的女演员第六名。
另一方面，这个问题又相当棘手。在诺玛·简改名为玛丽莲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梦露已经不再是她自己。玛丽莲·梦露与其说是一位演员，不如说是好莱坞造星运动的一部分。一位不曾透露姓名的好莱坞制片人告诉《星期六晚邮报》的记者，好莱坞几乎没有天生的金发女郎，她们纯粹是二十世纪的产物，是“用精美的化妆和隆重的服装”完成的创造。而当他们创造出“玛丽莲·梦露”时，“生意就这样一桩桩谈成了。”除了化妆师与造型师，参与这场创造的还有“世界各地所有报道好莱坞的新闻代理商”。梦露成为了“大概350个人的共同作品”。
对于大多数人，尤其是男人们，梦露的诱惑浑然天成，如同“一只成熟芳香的水蜜桃”。一旦她将这种性感移除，事情就变得可怕起来。曾与她合作《七年之痒》的导演比利·怀尔德，将她定位为“一个有个性有魅力的人”，而不是一名女演员。在他看来，“如果她一心想要变得有艺术性和敬业精神，以至于愿意为此穿宽松的毛衣、不化妆、让一头金发像绳子一样直直挂下来”，将会让她丧失巨大的价值，因为“公众在她身上期待的并不是什么艺术性的台词，而是她的身材本身。”
在梦露身上，聪明，努力上进，有思考能力，有阅读习惯，都被认为是不能接受的。在纽约广场酒店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当被问及是否想在百老汇演出《卡拉马佐夫兄弟》时，梦露回答：“我不想演卡拉马佐夫兄弟，我想演那本书里的格鲁申卡。她是个女孩。”这个回答把许多人都吓坏了。《星期六晚邮报》的记者非常草率地将其解释成一种“梦露式”语言。他根本无意探究梦露在什么时候、又为什么要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而是通过声称这不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
事实一度就是如此。人们关注她的外表太久了，对她在银幕上刻画的那些单薄的女性形象太过习以为常了，以至于真实的玛丽莲·梦露是怎样的，几乎无人在意。有时，梦露自己也是这种刻板印象的帮凶。她会给出采访者——或者任何将会读到这段采访的人——想听到的“标准答案”，例如，当被问及“你喜欢自己这样的类型吗”，她回答说，“我喜欢就做玛丽莲·梦露，我会做到最好。”而对于男性朝女性吹口哨这个问题，她表示，“任何女孩如果对被吹口哨感到不悦，都应该搬到没人的荒岛上去。”她曾经非常认真地对采访自己的记者说：“作为一种象征，也是一种责任。”
她这样告诉她的采访者，广受赞誉的英国记者、作家威廉·J.韦瑟比。这篇访谈被收录在访谈集《玛丽莲·梦露：最后的访谈》中。这本书共收录四篇文章，时间跨度从1954年，梦露电影事业的上升期，到1962年，梦露因药物过量身亡，覆盖了这位20世纪最知名演员之一的大部分事业成熟期。这些文章有Q&A式问答，也有写于梦露过世之后的追忆性报道，但它们的作者无一例外，全部都是亲自与梦露交谈过的人。正是借助这些记者、作家与撰稿人之笔，玛丽莲·梦露的真实形象不断浮出水面。
这些访谈所揭示的梦露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她留在银幕上的那些经典形象。
她阅读。在她的阅读清单上有詹姆斯·乔伊斯、田纳西·威廉斯、诺曼·梅勒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利西斯》和《萧伯纳给埃伦·特里的信》，是她学习戏剧表演时的阅读材料。在谈及前辈查尔斯·劳顿时，她形容对方“就像查尔斯·狄更斯书里的角色”。她会在采访过程中直接问对方：“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并且让对方明白，这不是缓解尴尬的闲谈，而是她真的对此很感兴趣。
她勤奋和上进。在事业如日中天时，她主动选择离开好莱坞，到纽约的戏剧工作室进修表演。在这里，她从发声、做动作、控制呼吸等最基础的知识开始练习。这段经历让她发现：
“我常常感觉我在观众面前非常裸露，完完全全把自己给了观众，全身上下，每个部位，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的东西，只剩下我自己。如果你情绪低落，你可能会担心自己已经没有新的东西能给观众。但要知道这不是真的，永远不会是真的。你逐渐发现自己内心的东西，即使你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你是会不断进步的。”
“我宁愿自己是聪明的。”她坦诚地表示，希望自己经受过更长时间的正规教育，并且能对政治有更多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总要丈夫解释给她听。“我对政治了解得不多，只是刚刚过了觉得一切非黑即白的阶段。政治家之所以能逃脱被杀害，只是因为大多数美国人对政治的了解不比我更多，甚至还要少一点。……我觉得，以我的年龄，我应该知道这些。这是我的国家，我应该知道政客们在做什么。”
她还非常敏锐。她认为，很多人都认为自己一生中都只有一个始终如一的自我，但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如果他们能理解自己是碎片化且不断变化的，他们将更宽容地对待他人。
她也非常清醒。她意识到自己被困在她的名声了，而她也许永远摆脱不了这一切。她也意识到自己对美丽产业的过分依赖：“我偶尔会觉得，当我杀死那些对我的公众形象有害的东西时，我也同时杀死了真相。比如那些玛丽莲邋遢滑稽的样子。……但维持美貌是我职业的一部分——也是我的生活！——我接受这一切。”
有时，她妙语连珠。“人可以克服害羞吗？我觉得害羞会伴随人的一生，就像——就像你眼睛的颜色一样。”
她并不拒绝了解自己，尽管这可能会诱发情绪崩溃。“有时候，我也会害怕发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自己会变得像我妈妈一样，最后进了疯人院。当我崩溃的时候，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不够坚强——就像我妈妈一样。但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坚强。我问自己：‘我害怕什么？’我知道我有才华。我知道我会演戏。那就去做吧，玛丽莲。我觉得我仍然试图讨好别人，试图说出他们想要听到的话。那也是一种害怕。我们都应该在还没有太老之前开始真正活着。害怕是愚蠢的，后悔也是。”
玛丽莲·梦露快活，热情，有着高级的幽默和深刻的悲伤，做任何事情都是全情投入。面对自己的数百万粉丝，她说：“至少，我能做的是给他们提供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她是一位坚韧的职业女性，能够以无比巨大的力量与自己所有的噩梦同存。“我以为记者都像我们好莱坞女演员一样坚强呢。”她被丑恶与伤害包围，但始终以一种直率示人，这也让她能从同样自然坦率的人那里获得一种温情。
在梦露短暂的一生中，她很少被公正对待。她忍受了许多痛苦，做出了一些错误的抉择，也为此付出了代价。然而在她生命的后期，也有一些东西在觉醒。“我不想成为任何东西的象征。”有时，她也会愤怒，因为她厌倦了被关注。她只想被尊重。
对于“谁是玛丽莲·梦露”，或许，我们永远无法获得最终的真相了。但《玛丽莲·梦露：最后的访谈》至少能让我们与真相靠得再近一些。它让梦露从此再也不只是一个符号，一种幻想的投射，或一种肤浅的象征。
而是让我们看到一个真诚、敏锐、聪慧、温柔的人，一名努力和敬业的演员，以及，一位勇敢的女性。
*本文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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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莲·梦露：最后的访谈》
“最后的访谈”（第二辑）继第一辑6位文学巨匠的访谈，聆听6位来自法律、电影、社会学、文学等多个领域的非凡女性：鲁斯·巴德·金斯伯格、玛丽莲·梦露、简·雅各布斯、托妮·莫里森、琼·狄迪恩、厄休拉·勒古恩，她们突破社会规约，在各自的领域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影响着今天的世界。
书中四篇访谈跨越了八年时间，这对玛丽莲·梦露短暂的人生来说，已覆盖了她事业成熟期的大部分时光。梦露创造了二十世纪电影工业的经典形象，却被其扮演的金发女郎这个流行文化符号所吞噬，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悲剧不只在于作为孤儿的童年和悲惨的早逝，更在于她被囚禁在了他人的想象中。这些见于《电影杂志》《生活》等书刊的文章在梦露的公众形象之外，呈现了一个真诚、勤奋、勇敢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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