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相(21-27)
二十一、
“晚上好。打扰了,你安全到家了么?”
携着讯息的信号钻出窗子,振翅跹过树梢,落脚到外面街口上一处电线杆的枝头,再一转眼,便彻底地消逝不见了。如此的夜下找不到一丝活泛的气息,剩下的清风也是凄楚的,绵绵地搔扰在垂柳的叶间,——一副既怕打搅、又嫌无聊的蠢相;但一株树上总也有觉得寂寞的枝叶,始终在不合群地配合微风沙沙地震动着,渐渐不觉中扩大了声势……院中的柳树似乎通晓屋内的人情,一直避免着为窗内递送来过于缄默的气氛。
忽地,手机的盖面动了亮光。手机卧在向他人借来的《爱的艺术》与一本笔记之上,几如一条卧在书本上的白化的蠹鱼。迎接短信的提示音悬飘在暗沉沉的卧室,比它的光芒炫耀得更为灼眼。——讯号捎带了它的回信。
“到了到了。哈,我家比你家离破庙那边近得多了,你都到了,我怎么可能不到?”
“你家具体是在什么位置呢?”
“该如何讲呢?总之是在距离那里不远的位置。”
“明白了。可虽说如此,毕竟一个人在走夜里的小径上,就怕出现想不到的事情。”
“你不是也在走么?既然你可以走,那我为什么会出问题?你不会说那种‘因为我是个擅长拳击的运动员,而你只是个没有能力保护自身的女生’吧?——那就想得太多啦。”
持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产生了一些迟疑,手指因为心绪不宁而显得微微发颤;半晌,拇指才在按键上挪动了几下。
“对不起,我讲的话有问题,确实是很严重的冒犯。”
“没有必要,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呀,不用这么严苛。”回复却是与之前一般轻快的,“你太认真了,对待什么都像真的一样,但我也说不好这是好是坏。”
“这是我性格上的残破,我知道的。我也一直很想改正自己的缺陷。”
“不至于……不说这个。”这次,轮到那边的复信略微误了一会儿,顿了片刻才返还回来,“今天下午,你教我的那些脚步,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很有趣!我后面也会时时练练,抛开它和拳击的关系,当作是日常的锻炼也不错。”
“啊,那真是太好了。——我本来也不想光谈步伐上的东西,拳击还是拳击,再好的脚步也是为了挥出一拳作准备的,离开脱离了双手的动作,别的都是空谈……只是,只是确实小章说的有道理,还是应该为了安全着想……”
那只揿下发送按键的手哆嗦了一下,正如它在段落中描述的那样,具有缺陷的性格又强令这手突然发了恼恨,逃也似的地丢开手机,猛地拍按到床榻的边缘,势必是要拍碎室内平和的静谧——撞击的闷响围绕着天花板中央的空白绕起圈子,接着一声怅恨的叹息铺垫在其下。——得见,即便连一只手都在埋怨着那埋藏在话语中、骨骼中故意疏远他人的卑怯和刻板。然而,这种秉性早已注定是无从更改了的。
痛觉在拍打过硬木床板的掌心缓慢而有力地扩散,虽则惹人生厌,却是依照现实殷勤提示着它当前的处境;终于理智下来,这只手捡回了自己的沉默和逻辑,抓起扔在一旁的可怜巴巴的手机,继续萎靡地补充了下一条:
“……我和小章的最后一次演示,老实说,他打出的那一拳很有水平,我当时接下得十分勉强,左手痛地要命……小章也一定是这样,只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这尚且是他撤去了部分力气的情况,倘若处理不好,当场骨折也是有可能的。”
“没必要解释,我明白。不过呢,——我也看得出来,你很享受向别人介绍自己擅长的东西——有这种机会居然却放过了,你自己恐怕是最难受的吧?所以我不怪你。”
这得意恣肆的回复之后,还带有一个扮鬼脸的表情符号。另外,也跟有一封马上到来的附言:
“——看来,你身子上的感觉真的已经彻底恢复了,就像那天晚上你自己说的那样。”
“是的。虽说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已经彻底糊涂了,只知道和之前每天生活下来的感受完全不一样。甚至在梦里,这种突然回归‘正常’的异样感还会弥漫得比在现实中每日体验到的新鲜的痛楚更加剧烈。”
“梦里?这是什么意思。”
“我做过一个梦,详说起来很没意思……大约就是梦中和人打过一架,其实是真的发生过的事件,但也并非从头到尾的原委都能复刻到梦境里,尤其是最为关键的:现实中有一番遭际时,我还处在并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真心畏惧什么的状况,很轻易地击溃了那些敌人;而进入这看似还原的梦境,却是如今回归‘正常’了的自己,一个正常又胆怯的人。——单是用身体硬抗别人一拳,就觉疼得要命,忍不住想要退缩……这种心态下,我不可能再打败他们一次。”
“但是,这的确是‘正常’的。我知道,我该试着说服自己,让自己平静一些,接受脱下以麻木作为外衣之后的这局身体,以及身体里侧的一些东西。”
这种真诚却简短的劝慰疲软地垂悬在冗长的哀怨之后,即便明知是自己的心声,即便早知是虚自疲敝的,发送的文字中还是难免显露出冷潮席卷过后的乱石滩般的心情。迟迟等不到回信抵达,接连一长一短的讯息似是故意对应了某人一次刺拳时脚下的步伐,成了主动舍弃平衡、倾力一搏的标志,呛止了本来默契的通讯规律;一只手神经质地在手机上移来移去,是在替茫茫暗处的另一只手搜寻动机,——它作了设想:对方也许又打了一些字,但还是删去了,以为当前的情况不宜再囫囵鼓励一通,最好一边转移话题、一边流露出少许的同情。——当然,这也净是一类肤浅的想法,为了满足意念中若有若无的淫色,才化作了显豁的实体。
耽于绮想的一段时间,残缺的月色漏过了厚密的云层,不匀地敷衍在院中平整而老旧的砖块上,犹如灰色的雪粉洒在庭院里,再或是鸣叫一夏、力竭死去的蝉虫们的尸体被烧毁以后的余屑;不过,落在地上的毕竟是少数,透过窗玻璃看去,门户正前兀立参天的大树像是一只盛满露水的玲珑的玉杯,多半的月华终究被吸引到了那里,——整株柳木的半面仍旧浸入在夜色里,仿佛抽取了汁水,见不到枝叶的丰润,只有余下枯萎的静象;相对地,它的反面则如同得到了光华的洗润,月照下的每片柳叶宛如聚敛幽光的翡翠,或是一触即化的冰片;可惜的是,这样子凄清的光芒绝不可信任,因为不知何时就会迎来熄灭,陷入更加绝望的干枯当中。向上望去,高缀在柳树的梢头,连接中天的月亮也显得虚伪,毫无博爱的姿态,只顾冷淡自若地倒悬着,在云团和树梢的狭缝间裸露出的暧昧的一角;有了月的衬托,远近无穷的浓暗倒是宽厚的一方,就像坦诚地呈出了花与果实,重重地叠起森然的、绉绸似的夜幕,向上托高了树木一半的枝叶。
这就是自家的院子了。城市的另一处,在一片不曾到过、故而无从回想的空间,应有另一栋屋子,同样笼罩于这片虚伪朦胧的月光之下,那里不会与此处的一切产生任何的重叠,必定是尽数不同的;也不和曾经去过的、那栋高大的别墅相似,它们本质上也是互有抵触的存在。如若凭靠这只因不安而颤动的手掌绘制一套装饰,那它必定为其庭院内设置一套简洁的陈设,一一摆在恰当的平台上,共同围拱着朝气蓬勃的建筑,每一根建材都该是脱水的柏木,透着清新的芳气——唯独一堵朝外的大门,它不理解该如何处置,只知道大约是宕宕无依的,不能有一个确切的位置;到此,这只手又开始蠢动了,它预感到将来的事情会为自己带来烦躁,希望蠢动能够帮助排解它的忧心。
——终于,空气里弹出了短信的提示音,所有无谓的思考和肉体的淫亵一齐收敛了,精神匆忙返还集中到手机上,清洁的手绢擦拭几遍,才谨慎地解开了震动的翻盖——
“我觉得,或许你该试试写日记,把那些想到的事情记下来,变成纸上的语言,包括梦里的故事。等全部的事情过去之后再看,说不准,你会觉得那些字迹比真正的现实更值得信赖。”
“欸,我从来很少给人提供建议,这样说话的确不是我的风格,现在多少有点难为情了……大多时候我都是个实在的人,只是有时突发奇想起来就变成这样,净写些不着边际的话。其实,我心底也替你对现在的处境觉得非常别扭,就像小章说的那些:人一旦变得不像自己,不管是歪入了魔怔的泥沼,还是强扭着走向正途,大概都会觉得左右不安吧。换作是我,也不可能完全避免。”
“总之,我的建议并不重要,我也不建议你太看重我的建议。我仅仅是猜测可能有些帮助,仅此而已。我想,你不必要听我的。”
——
猛地,阿圭被惊醒了。他是在猛然间获得了意识上澄澈的明悟,而非真正由肉体的沉睡中苏醒。于床榻上坐起,他又再三小声朗读最后几则连续的短信,希望再度体验到那种被以雪崩的势力填入狭小的屏幕、同时也撞破了他心室的房门的感受……自此,阿圭陷入了长时间的凝视,没有一个焦点,单望着屏幕之后的位置,那片屏幕已经暗淡下去,彻底归为寂色了。整个卧室走进了丰饶之后的退化,像是没入秋季的一方池塘,水落去了,余下杂乱拥挤的、逐渐萎缩的荷叶,在池面上形成密集的坑洼。阿圭想到了月的背面。
他缓和地闭上眼睛,后又徒劳地睁开了,——屏幕中最后一道讯息的字样仿佛楔入了他的眼睑,无论他如何挤弄眼眶,终究垂挂在视野里。这一次,他不再回复,因为那段话在语义方面也已达到了完满的充分,没有作添尾声的必要了,没有再多可做的事情;他趿上鞋子,踽踽地接近窗户,将履行整晚都在负责情欲和罪恶付诸实践的手搭在窗子上——玻璃是极其透彻的,没有一点不洁的斑痕,与他刚刚幻觉中的场景相违背,而户外也不见一丝月色,云团遮蔽了整个夜晚,树木只有孤单地自立,叶子也依照自然之理,都是沉醉一般泡在夜里。他并不感到意外,连一直沙沙作响的风声跟着息止了也不在乎,庭院中的一切似乎由门连通到了他的卧室,一律肃穆地静下了。
“那人又说对了,这个漫漫的长夜,唯有独处带来的寂静可以填补身体与思想上的空隙。”
阿圭拾了一个竹簟,盘腿趺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心声说。
二十二、
诚然,有了预先的忠告,短信中又专门补说“不必特别重视”她那随口提出的意见,阿圭依然慎重地考虑着黄黄的意思,——他对这个有关记录日常的事情相当重视。不光是因为黄黄的缘故,另一位阿圭忠实的朋友,小章,不久前也向他提起过类似的想法。
那是他第一次去到小章的家中做客,书房当中参观过后,他只在心底假装犹豫了下,便盯着身边俊美的男孩双手挟起的那本古旧的薄本,借机说出自己的愿望:想要借阅这部古罗马诗人的伟大经典,——表示希望认真学习一过;阔气的小章满口答应了他,也一边委婉地劝喻阿圭:若追求读得细致,想从中收获实用的效益,不下苦工是不能达到的,类比他一向钟情的拳击事业,维持自身的状态也比赛场上一时的勇武重要得多(然而,阿圭暗中笑着这并非正确的看法,但他不会因此打断小章)——放在钻研书本知识的办法里,辄为适当地做些书面性的记录:不必局限在于对文本的联想,更紧要的是与读书期间历经的日常生活以及琐碎的记忆集合起来,将自己的笔录视为对书籍的延展,以书页里的内容充实自身的行为,再反转过来,用货真价实的生活作为典籍的补充;做到以上全部,他才能不愧疚地自称读罢了一本完整的书,也令外人见证他在灵魂层面曾经与存活于昔日的伟大作者达成了天人交战之后的媾和,——于小章而言,这本《爱的艺术》也才算不白白借过阿圭一趟。彼时的情形下,即使小章提出了这样高的要求,即便更早之前的另一番阔论也尚未彻底说服阿圭,具有煽动的惑力的言语还是颠扑了他固执的观念。
一板一眼不是小章欣赏的做法,为了表达一分的含义,措辞上极尽十二分的浮夸和激进是他一贯的做派;阿圭清楚该如何从实际的角度来领会他说的那些。当天晚上,将那本满溢着诱惑的旧书小心带回家中,阿圭没有经过客厅,一径进了卧室,掏出书本,塞入了填放衣物的柜子里,勉力地避免被家人见到——说到底,即便有了小章据理的注解,他还是认为那本书有欲念淫荡的特征,是不会为外人所理解的。他又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未拆塑封的笔记本,郑重地铺开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在扉页上写下了“日记”二字,充作是读书笔记的伪装。
之后的几天,每日坚持阅读并提炼要义,阿圭发现《爱的艺术》原来是本在枯燥中发微的著作,远远不是当初第一眼看时以为的那样。它是一本严谨的说明性作品,是一部“经”书。诗人仗抒情替代叙述、取典故指代做法,发比兴补完句式,——倚靠这些幻觉一般兜圈子的技艺铸造出来的文章是不可能与淫秽牵连的:淫秽是衔接灵魂与肉体最直接的水渠,是偏离和歪曲的反义。由此,阿圭不禁深深地质疑起小章家中自己得出的轻诋的判断,同时也总算信服了小章的发言。自此,他一丝不苟地记录了许多随感,均是不逾规矩、恪守道德的,尽管偶尔也能感受到奥维德用洵美的辞藻装饰一些了无意义的思想,阿圭也把它们作为歌行体的散文抄录下来。他对这本书的态度恭敬有加,直到一天的夜晚。
这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正从小章那里返回到自己家中,和父母简单道了晚安,个人洗漱过后,他掩好卧房的门,躺到床上,又一次抓起了手机;这天之前,他那手机的信箱中已储有了大量收到和发出的信息,而在这个夜晚,他也不介意让那些积累在电讯号中的数字再度垒高一些……单单是做着此事就能令他觉得快慰,甚至不区分对象是谁,他享受这种滑坡一样、速度渐快的感受——在他的感官彻底被打开以后,他增添了很多别样的趣味,大抵都是先前那个拳击场上接受任何疼痛而无怨言的他所鄙夷的。不过,现在的他满不在乎,他在乎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尤其经历过那个惨痛的梦的教训。
噢,对了,他几乎是要忘记那个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梦了,一直在竭力淡化那个在潜意识里翻滚的幻影对自己现实观念及人格的影响;可奈何出于奇怪的心理,他又始终不舍地窥伺着它,窥伺关在心理牢笼中的一头病恹恹的猛兽;而他就像一个尽职的兽医,试图观察着诞生在自身根源的病态。读书笔记之间,他夹杂了一段对那梦境的记叙,私密地写下了:
“……做完这些,我向前踏了一步。
对面围起来的人们像一众影子,也模仿着朝我迈了一步。
我感到非常害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胆怯,只能感受到后颈和腋下控制不住地渗着不争气的汗水,肉体上粘稠、冷的感触越发地真实……我预感到濒临被惊醒的状态了,但我还不想醒来,我的意志在清醒线上跳动。
——毕竟,这样子惊醒无异于在比赛当中宣布“弃权”,是极为可耻的。现实当中的拳击比赛中我尚且不曾这样做过,又怎么能在梦里使自己蒙羞呢?我不能接受,我的尊严和愤怒全在发烫,抵制心脏中流溢出来的悸冷。
我紧咬住牙,也是因为想到自己要保护黄黄,倘在现实,不管有无拳击上的那一丁点本领,我都毫无疑问是个胆怯的人,那么,至少在梦中应该稍作出勇敢的模样,这才是所谓积极的态度吧——必须找出克服浑身上下冒起的恐怖的办法,我所以向前走出一步(这样说来有些古怪,我明明是先有了先前迈步的动作,才产生了这些想法,可记到这里,竟然又有些怀疑了)。我以为这种做法能召回拥有疾病时的鲁莽的骨气。
‘黄黄’——我很清楚,站在这里的她不过是个假象,与之前的‘小章’一样,她同是被心魔附身的一面假象而已——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她像一个不介意露出马脚的替身,面目夸张地摆着信任的神采,双目牢牢地盯着我,与其说在为我鼓励,不如说是等待着我的惨败吧。我凄惨地这样想……”
这句话只写了一半,阿圭意识到自己的记录的笔调有点过于冗杂了;他当然不打算与外人展示这些,但他设想出来一种场景:假如朋友小章见了这份笔记,他未必会嘲笑阿圭在梦境中的懦弱,可一定会批评他的文词写得不够峻洁,在无用的关节空挥了太多拳头——简直笨拙得像是小章本人站到了拳击台上。为了强行压抑文段中不断泄露的耻辱而畏惧的语气,阿圭换用了人外的视角:
“……因为羞于承认以下的人物是我,以至一旦想起,我的后背便要凝出汗液、手臂酸胀。我实在不能坚持再用第一人称讲述下去,所以使用了‘他’来代替。的确是不得已的办法。
希望以后的我可以原谅自己——
一个人站在那里,那一群人墙一般包围上来;他最后一次扭头看向身后的少女,少女婷婷地站在远处,微微朝他点头,示意是他应该自己解决的事情。即使明知是假的,他也为她的决绝而感到稍微的悲哀,然后随便地抬起手,一拳擂到了最近一人的鼻梁上。
那人被打得退后了几步,又结实地站住了,伸手摸了下那张不存在的脸面。
“不存在”,千真万确,说是鼻梁,但也仅仅是常人鼻梁所在的位置,他的对手们自然也不是实体,并不长有人类的五官,面目尽皆是模糊不清的。只在这一下猛击的时候,他才正眼打量了那个人形,那肉色的、空旷的面部上居然没有一点痛苦的神色,淡漠地朝他又走了过来——这带给了他心灵上极大的震怖,他直接失去了继续打下去的斗志,‘原来先前的我是这副模样,原来拳击比赛的对手们先是在和这样的敌人对战。’
万般惊骇之下,他又自觉微妙地顿悟了。
震怖跟随背后抡起的呼哨声一同袭向他的后心,意志虽已彻底退缩了,身体的习惯仍在做着最后的抵抗——他的上身自觉地弯下躲闪,顺势转动髋部,原本锁住肘部的右臂以弹弓的姿态弹开,向后有力地甩了过去——一拳砸中了另一个扑上前来的影子。
即便是这类肉体脱离灵魂、自身无意识的反馈,他的一系列反击的动作也仍旧流丽到了不容挑剔的地步,无怪乎那位声称‘迷恋’他在拳击台上表现的伙伴曾在玩笑中说过:不管长着什么形状的面孔,一身什么样的肤色,既然有了一具如此出众的身体,于情于理他都该怀着一副与之匹配的优越的心理,否则又怎么配得上出类拔萃的它呢?——那位伙伴当时的模样的确与梦境中的心魔有几分相似,甚至近乎是诱导他走向异常的深渊,他说:哪怕偏向了傲慢这种远非健康的暗面,也比白白浪费要好上许多,他需要真诚地为它而骄傲,面对任何堪称为美的事物之时,他也应该自然而然地产生与之竞赛的欲望——但凡少了一点,他都算愧对了担负在肩上的那天纵的美。
然而这一切都是离题的后话了,不过是他辛苦搜刮出来的借口,在梦境中,他根本无暇联想到这些。回到现场,他的第二拳确实击中一个敌人,而那人依然和前一人反应同样,只是敷衍地向后踉跄了两步,扶正被打歪的额头,再一步步贴近过来。眼看,他就要被一群不知疼痛的尸体一般的众人彻底围堵了,为首的一个抡起迟钝的臂膀,再没有躲闪的余地,他急忙抬起双臂,护住了自己的脑袋……
疼痛。疼痛没有经过手臂,直接在他的混沌的脑中崩开了,泼洒到体内的各个角落。疼痛击碎了他内心惶然的意念,反而一切都澄明了,他的内心再也没有别的杂音,梦境之中只剩下了一个人心跳的节律,河堤的小道上只有他的呼吸和步伐,正如他向任何人强调的格斗时必须注意的那样,他只关心这两样事情。不需要再多一次回头,他清楚知道旁边的‘黄黄’已经消逝不见了——作为梦的主人,他已经成为了心魔的本体,不再有‘黄黄’,不再有‘小章’,在这个终于认清心魔附体到自己身上的时刻,他像是见到了一根稻草,一个救命的锚,终于惊恐地、害怕地、软弱地、无比坚定地、再无改悔地选择了他在这个梦中最后的行径——那就是逃避。抛开眼前敌人,他大喊着自己被击败,舍弃了荣誉感和廉耻心,仅仅是为了躲避尾随在身后的痛觉的追赶;一直一直没命地狂奔,他索性纵身跳下河堤,逃向前方的路口,没有一个人在等待他;他知道那便是出口,寂寞是梦以外的清醒世界的象征。——随之,他感到自己的面目正在变化,世界的深处也在变化。”
二十三、
“……当然,在常人来说,以上这些全部是关于一场梦的呓语,所能记录的自然也只能是虚无缥缈的感受,没有实体,因此不对梦以外的世界产生责任。然而,结合亲身的体验,阿圭慢慢开始以为真实的感受是非常关键的,它会颠倒过来反映和催化真实的行为,不管当事的人物是否有自觉意识;这个角度出发,比起现实中的人类永远是由头脑中的思维发挥主导作用,梦中则更像是任由躯体按照裸露的本意发展,那种更加脆弱、不设防备的无识之态反而赞助自身成为容易受到影响的一方,换句话说,但凡放在同一观测者取来的天平上,梦中的自己都必然被认为是更加脆弱、原始的。至于现实?现实总是充满了虚伪的坚强和矫情,孱弱才接近最为真实的自我。”
阿圭这样思索的过程中,一月以来积攒起来的雄心勃勃的傲慢随之升腾起来,“无论是小章来听,抑或奥维德复活,都不能反驳我之观点。”极其彰显病态,他几近忍不住要发出自满的嘻笑,那种怪异的声音——他究竟克制住了,只是在下方添写了一条想法:
“假如一个月前的‘他’得知将会变成如今的这种德性,他大约会感到激烈地害臊,以至于伤害自己、撕扯他那本就相当不堪的面容吧?毕竟,那时的自己还保持着抗拒一切的姿态,拒绝接纳退缩之后的生活的真谛。”
这就是目前的阿圭其人了。若是说,起初接受建议的当天,笔记上的内容还带有他勉强模仿的《爱的艺术》行文气质的拙劣意味,那么,经过耐心地修改、锤炼以及日常素材得到扩大和丰富,尤其夜晚时常与实在的黄黄通过短信反复联络(同样可以得出一则说明,以这一晚为例,梦中的“黄黄”是依照现实中的经验汇总而成的,并不专为他作为男孩、男性的喜好服务,只是简单地延宕他渴望相处的欲求;真正的黄黄却长期居住在他完全不了解的或远或近的地方,只有偶尔的课间交谈几句。这样来说,手机短信依靠着不可视的信号达成他所需的沟通,实际应被视为梦境的一种附属品),他开始懂得“信手”的意义了,并且形成了自己的文体,也就是说,在拳击事业上彻底被宣告失败之后,阿圭再次难得地找到了身心统一的办法。第一次地,他觉得打开这册笔记本是件享受的事情。到了这一晚,他抛下又检视过的手机,坐到窗边的书桌前,咂摸着过往的情绪,又一次翻开这本笔记新的一页,竖起钢笔:
“就在刚才,洗过一个热水澡,我草率地擦了一遍身子,又站到浴室中的镜子前,不经意地一眼望见了镜里——其中的世界是雾气缭绕的,只能辨认到立着一具健壮的躯体潜藏在乳白色的界面后方,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像是赤铁烧成的塑像。
那是我自己的身体吗?老实说,我没有绝大的把握:一则,我这如今十二分敏锐的身体感官没有向我传来正在被窥视的感觉,它并未觉察到有什么不适,反而隐隐胀起着一股爽快的热力;二则,一旦透过镜子,加上一层玻璃性质的障碍,再映射到我的眼睑中,那的确也很难说我看到的身体是否称得上是‘原本’的。
这不是我第一次洗过澡之后对照镜子,但产生这般莫名其妙的联想倒是第一次。我猜,这也许是黄黄今晚的短信给予我的启发——
虽说在她说起之前,小章就已建议我记录与读书有关的感悟,我也的确照做了,可是那究竟还是脱离日常的,散淡的只言片语不足以解释一个人所能见证的运行不止的世界,要说仅仅重新补偿我在拳击上失去的东西,也还稍稍欠着一些。而如黄黄强调,将生活中实际的事件穿插进来,汇入到读书的感悟里,我认为才是恰当的做法。——这种恰当几乎令我高兴得发疯,以至于做了一些羞耻的事情——不过,可以发誓,这和我对黄黄的私心没有关系,不论是谁向我提出这样好的建议,哪怕是由父亲说出,我也会一模一样的高兴。”
写下这一串真假莫辨的话语,他的面堂竟略发着烧,以为是之前在浴室中咽下的热气第二次腾了上来。于是,他犹豫着又勾划掉了那些文字。
“……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身体,雾气分明是淡了,和前一次的观察没有差别,我看清了那具体格粗壮的身体——无数重复的夜晚都有如此一幕,作为它的主人,更是它的仆从,我早已发自肺腑地感到了无法发泄的厌倦:是的,作为一个正常的、见过太多重复的景观的庸人,没有超越自身经验的智力,恐怕都要产生‘上一次仿佛这一次,这一次又将要承接下一次’的牢骚吧?
每在这个时刻,我总要受到一股避无可避的压力,多少有一股近乎死生大事的恶寒被从身体中拽扯出来。以镜中这个比起上次几无变化的躯体为例,它的一分一毫自然是属于我的,从上到下,连同面部木讷的表情,包括下身虚软的体征,全部是沐浴之后见惯了的常态,不容许我有任何否认。然而,我深切地明白潜藏在这副表相以下的变化(这本笔记的所有字迹便是罪证),它们却从来不会浮现上来,在抵达具有决定性的终点以前——由此,难道不令人联想到死亡吗?真正的死亡,不也是只能在最后关头才从生命的外衣中爬起来么?而那以前,死永远都在活着的表相之下拙劣地藏着。
不过,之所以这样大说一气,并非我意欲宣扬自己是个看淡生命、欢迎死亡的圣人,相反,我对死亡怕得刻骨;倘若世上没有死亡这回事,我身上那些只有自己了解的病态大多都可以得到缓解,可惜那是绝无法办到的。
由此说去,我不得不痛苦地想到,和死亡不可能从世上抹去一般,黄黄也终究是要离开我的世界,去到另一个地方的(事实是,我连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除了积极回应我说的话,她拒绝透露更多的自己)。虽然小章早早向我预告,黄黄也亲口承认了,但我自己其实从来不愿意全神地思考这件事情。在饭馆内,我劝说她之后每一天都当做正常的一天,何尝不是在安抚自己的惶恐呢?——是呀,我是个令人不齿的懦夫,对待这些容易难过的事情,总是装作正常地搁在一边,永远不去认真地想它。
可仅仅依靠不想,却不能改变将要发生的必然。就算我保有做梦的资格,在梦中能够想方设法拓展和黄黄的相处,但总有一天仍要面对她已经离开的现实。我被自己当初那“假扮正常”的谎言设置了圈套,事到如今,每天都在无比‘正常’地重复着,可在正常的表相一下,黄黄离开的现实何尝不也如同死亡一样在笨拙地接近呢?而我亲口宣布了放弃预知它的到来的权力,以至放弃了自己一部分的真心……
唉。
这些情感,这些想法,我从未与外人说过,可是聪明的小章到底还是体察到了一些(他的聪明有时过分尖锐,令我觉得不安)。傍晚时分,我们在他的家门前分手,黄黄已走远了,汇入了集市拥挤热闹的群体里,泯为了其中每一个人。——这种场面让我不由得揪心,又想到自己辜负了她下午时的一番兴趣,双手不由得攥紧起来,指甲死死埋入掌心,可探不到里面的究竟。也许,小章正是观察到了这一动静,他徐徐地开口了:
‘阿圭,你是有些喜欢黄黄吧?’
‘是。’我很坦荡地承认了,‘但我也不清楚那种喜欢到了怎样的地步。’
‘那么,如果没有她马上就要离开的事情,你愿意把这份喜欢继续往前发展一步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既是不知道自己有无资格回答,也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所以选择一直沉默着。小章索性凝视着我,也不再说什么了。”
搁下钢笔,这篇日记未能做到让阿圭完全满意,因为没有写出一个像样的结尾。——无非是一日之内发生过的事情,他脑海中的影像清楚得同若将才印到纸上的墨水(实际上,感官的恢复似乎连接着于往事的记忆);然而,他写起来却意外地发觉了生涩,无法如实地连缀成为笔记上的内容;与阿圭目前掌握的写作本领不大相干,这篇日记缺少的是绵延的逻辑,因此难以独立成篇;固然,现实的世界从来就不指仗逻辑,一套坚固的逻辑充其量是现实不经意的赠品,可到编织文章的法则中,逻辑则是作者不可少的玩具。圈上最后一个标点,阿圭立马伴着难以抑制的不快丢开了笔。他对自己颇为轻率的处理损害了努力一晚的整体之美感到愤怒。
他烦躁地站起来,伸手拉灭了台灯,在昏暗的房间内踱来踱去,头绪集中在知觉上,期待渗入窗内的暗夜能帮助他孵化出新的想法,——可他毕竟失望了,没有合适的句子从他嘟囔的嘴边诞生。在近乎冥想的状态下,任由脚步拖着,他又走回了浴室中。
盥洗池上方的镜子就在他的右手,一侧袒露的半身映入镜面,阿圭才反应到自己仍然是全身赤裸着的。——洗过澡后,走出浴室,他便径直坐到了书桌前,投入到了笔记本的语言之海中,阿圭哑然咧起了嘴:谁说书桌上的涵泳不需要轻便自己的衣服呢,这样赤裸地记录了今天的日程和感想,也该算得是一种虔诚了吧?何况,此时的卫生间中依然摇晃着一股郁重的、湿漉漉的潮腥,宛然是一处极致浓缩的大洋,尽管那些海雾似的蒸气早已是一缕都不见了。
镜子中,那只原本沉静的右手大概忽然发现了什么,抬高起来,立起前臂,露出了那一侧的手背。阿圭是无意中瞥到镜中的右手,它的背面沾着一粒不大的露水,而那粒独立的水珠衬得他本就暗色的肌肤更加丑陋了;阿圭一时觉得困惑,没有把握确定是什么时间沾惹上的:他记得洗澡完毕后,分明是擦干了手上的水迹的,难道自己记错了么?他疑心着,缓慢将手背调转朝下,可那粒水珠并没有要跌落的意思。
无法名状的恐慌攫紧了他的心头,阿圭不断调转手腕的角度,几乎颤抖着,——他的手背没有传来关于一粒水珠的触感,仿佛它不是真的挨着他的皮肤,而是挂在一块仿造人皮的胶面上——一时间,阿圭竟然以为是无痛的症状又重新找到了他,浑身的寒毛竖了起来,他如同挥舞一根鞭子甩起右手,果敢一巴掌横抽到自己的脸上。
——清脆的击打声被四面墙壁上沾挂着的无数颗长相一致的水珠吸纳了,甚至没有一点动荡。室内闷闷地绕起回声。
再回头看过,手背上的水珠诡异地消失了,——又或者只是被甩到了角落里。阿圭抬起头,面前的镜中,受到暴烈攻击的那张面颊显得极其丑恶、扭曲,此刻正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着;过了几秒,有一滴血红从嘴角洇了出来,几乎像是手上的水珠嘲弄地换了一副装扮、故意现身到了别处似的。
二十四、
正是一天的早晨,黄黄没有准时现身在喧嚷拥挤的教室里,这让长久望向她座位的阿圭略微有了一些诧异和隐忧。他首先去询问了小章,小章也表示不清楚是什么缘故;到课间时候,他又怯生生地逐次找了几位女性同学,平日那些人表现得个个和黄黄关系十分要好,可今天是不知出了什么变动,她们每个的反应沉默得出奇,或者不是在针对黄黄,而是对近来相貌似乎更加丑陋的阿圭持有厌烦的态度,大多只是告诉他去问别的人,任谁也没有说出个明确的理由。多亏有小章关切地替他多问了一句,其中一个女同学才不情愿给了一个答案,说是黄黄得了一般严重的急症,需要在家卧床休息几日。听后,阿圭并不信任她的说法,他低下头,目光躲闪地睨向自己的桌斗。
……那位女孩直觉似的怔了一下,立即从旁补充一句:黄黄刻意交代过,不许将这件事说给其他同学,——你们可千万不要说出我呀!
在这一所学校,纵然有阿圭所在班级开明的主任老师主持秩序,但涉及校规的事情从不容忍马虎,手机之类的设备一直是明令禁止在校园内携带和使用的。只要被人见到,就有遭到举报以及被教师没收的风险。可是,阿圭明知存在这样的风险,他仍然坚持每天装在书包里,——他不想将自己的手机暴露在家中,那样同样需要面临被父亲发现并检看的几率。这种潜在未知当中的耻辱感时时折磨着他日益敏感的神经,每次打开手机翻盖的瞬间,他都忍不住幻想这个动作是否在别人的手上重现过,——说不定,这种令人难堪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恃于日日无间的短信交流,他与黄黄在校园内当面的沟通反倒只是维持在平常的状态了,远远赶不及手机里的热络,比起初认识时还要更冷淡些。部分热闹的课堂间隙,看着座前的黄黄扭头和旁边的同学热情说话,阿圭往往木讷地端坐在座位上,全然摆出与他无关的架势,却同时将手探入书包里侧的暗兜内摸索……那里有他的手机,他的手机一直保藏在这里;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他绝不会掏出来向外展示,只是一面看着黄黄自如地应付诸多普通的同学,一面窃自靠手来不断触碰着那小小的一块属于自己和黄黄的秘密。他能从中获得相当的满足,——他几乎已习以为常了,这种不见天光的猥琐的行为总能让他体验到一种违背道德的欣快,填补他那残破身体上别处的空缺。
不过,观念中的望梅终不能满足现实生理上渴水的人:意识到黄黄虽则在日常的表现中已经与自己相当亲近,可说到底还是那个十足独立、绝不主动寻求依附他人的孤愤的女孩,他就越发感应到自己灵魂上的干渴和不安了——挨到一日正中的午休时刻,终究是被心胸中那条焦虑的蠕虫引诱了。小章站在教室的门口冲他招了招手,依照惯例与朋友一起登上天台之前,他在桌兜中装作放书的模样,偷偷将手机摸了出来,塞进裤子里的口袋。
“你的胆子可够大的。”
一跨过象征过渡为天台的门槛,小章便略带着讶异的神色颔首说道。有一瞬间,他竟以为面前这背靠栏杆、一手光明正大地把玩手机的人不是那位熟悉的伙伴,而是一个仅仅有相貌差别的自己。
错愕了片刻,小章知道是自己跳荡的念头在作怪了,——之前时候,只要待在拳馆,阿圭同样是这种仪态,只是隔过些时日没有光顾那里,致使他竟感到陌生了。
“我怕什么?你不会举报我。”阿圭轻轻晃着头,他显得格外冷静,根本没有对付小章伪装成夸赞的质疑,仍旧是盯着眼下的屏幕,“就算有人举报,那也不可能是你。”
“啧,突然这样主动地向我‘表白’,总觉得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在后头等着啊。”
小章背过身,阿圭可以猜到他面容上的笑意转向了无奈的侧面。呆了一会儿,他又问道:“所以呢,黄黄回话了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
阿圭总算肯抬起面目,阖上了手机的盖子,一边还要注意掩盖着自己越来越冷清的心意。走到只有小章和他两人的楼道上,他就给黄黄发了一条问候健康的短信,到现在也不见回复——天台上猎猎的大风将他心底升起的不安不断驱散着,低矮的天幕却在汇集阴沉的云气,层层叠叠地在两位少年人的头顶堆积起来;自然的景象竟也惹起了阿圭的恼恨,“昨日的预报里还没有提到将会下雨……”他的心情可是更糟了,又不能自如地在脸面上流露出来,——小章想必要批评他没头没脑的迁怒。他只得粗重地呼吸着风气,过分粗犷的天色下,没有人可以细致地摹写心情。
“再怎么想,我也不能相信她们的说法。”阿圭说,“我觉得黄黄没有生病,她是故意给同学们这么说的,好让大家别去多问打扰她。”
“为什么呢,凭什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小章虽然问,他的话音里却不是疑问的底色。
“不知道,说不清楚,或许就是因为她没有回复我的消息吧。我觉得是她家中出了什么变故,逼迫她不得不去处理了。她觉得难堪,不想透露给外人。就像其实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真的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一样。——连你都不知道,遑论别的同学了。”
“哈哈,才没过多久,你好像就变成了一个分析别人的专家。这样啊,我懂了。”小章绕走到阿圭的侧面,伸过素净的手戳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小章指尖上那种冷清的触感让阿圭不由地一噤,“你大约是将自己的一些往事代入到黄黄身上,所以是从自己的角度里来看的,难怪有这些想法。”
“——你的意思是我想得太多了么?”阿圭的口气含了一些轻微的愠怒。
“怎么会,我是在赞美你,欣赏你现在这种果敢的态度,像是把拳击台上的血性转移到了另一种广泛的舞台,比划着其它形态的拳头——我可是你在擂台上一向的粉丝,哪里会故意质疑你对‘拳击’的判断。我一味地希望你能在自己身上挖出更多的信心。”
“说到这个,”被这通浮华的赞扬绊住了嘴,他需要面对的情况是,与过去径反,话题但凡涉及到拳击,他谈论个体人格时的气势便矮化了——自从上个星期被对手逼出了平局,他每天都在担忧着这一日的比赛,不敢想象个人的水准又会滑坡到多么不堪的境界。
意志颓废了一阵,他才有些嗫嚅地接着说了,“这样看,黄黄今天不来学校,也未必不是好事。最近几天,我一直担心着今晚的比赛……大概率还是要输的,所以不知道该不该邀请她。这下,倒是不用考虑了。不用见证我是怎么惨败的,我现在就是这么想……”
作为他最友好的朋友,小章叹了口气,他微蹙着秀挺的眉头,露出极少见的忧愁的模样:对待这位失去了威严的朋友,就算是他的一幅伶牙俐齿,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陷落在这种境地的阿圭——自从失去无痛症的诅咒和庇护,阿圭在拳击台上的表现已经一落千丈了;不单单是本能般畏惧伤痛,最近一段时日的普通训练之中,他连一些基本的招式也不能流利地完成了,似乎一系列的变动也影响到了他早已成熟的技巧,一块平凡的沙袋在他的面前都宛如是家院里的那棵古树,成了不可能为拳头所撼动的对象。相较以前那个完全立足在身体一边、与灵魂保持遥远距离的斗士,如今的阿圭恢复得太过顺遂,已经正常得令他无法埋头沁入骨髓奔涌的血勇、获得兽性了,彻底变成一个正常人——既然正常,当然就意味是着要被卡在灵魂和肉体的缝隙之间的。“然而,即便有了这种前提,也不说明事情已经走入了无趣。继续见证阿圭之后的表现,期待他会做出哪一方向的选择,依然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乐事……”小章沉浸在深邃的趣味中悠然想着。
二十五、
转过街口,接近张望到阿圭家院内那棵枝叶微微露黄的粗壮柳树的时候,原本历历可数的几片搭在墙外的叶子突然被翻卷的淡薄的雾汽围拢起来,小章也突然同意不再继续往前陪送他了,帮助形容不堪的少年站稳在地面濡湿的巷道里。缘故于伤势,阿圭的动作非常不协调,他将搭在伙伴瘦弱肩膀上的胳膊绕下来,以胳膊抵住矮墙,尝试着让一对虚浮肿胀的腿脚踩实在地上;遭遇了重击的头脑依然嗡嗡哼鸣着,没有工夫留心给重新接管身体的感受。——他倒是没有忘记展现自己的客套、婉言挽留小章一番,劝说他到家中的客厅里稍坐:阴沉的天上已经飘起了绒毛般的雨丝,在这昏沉的穹顶下,随时都有化为大雨的可能,小章至少应该在客厅里喝一点开水;小章原本答应了,不过,当听到阿圭的父母此时俱在这栋房子之内,小章便像是预知到了后面的事情,拨浪鼓似的摇起了头,表示自己还是不去的好(即使阿圭向他一再声明,自己在父母面前为小章塑造了很好的名声,他们一定十分欢迎他),以免撞见某些尴尬的场面;最后,他恳请阿圭妥善休养弄伤了的头部,还说自己会一直期待他在下周五的例行赛上振作起来。
估摸朋友已经走得远了,阿圭脸上慢慢展露了一丝难为情的苦笑:他所以想让小章多陪同着耽搁些时间,不纯粹是为了个人的礼貌,阿圭另有不算光彩的企图,没有与小章明说。一个小时之前,他在今日的拳赛上叫对手痛打了一顿,被狠狠地挫伤了尊严——那是一场无可辩驳的脆败,全程下来,连次争取平局的机会都没有见过,场下所有人目睹了他在台面上只顾躲闪的丑相,却鲜有几个真正觉得惊讶。——这些在场的熟客大多了解,他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大犬一样渴望鲜血、惯长殴斗的阿圭了,连那位教练也仅仅到场了一下,然后就飞快地钻进了角落,和一个年轻更青的师弟谈着不知道什么话题,像是要和正在进行的比赛撇清关系。当时,不止在阿圭眼前,他的身体上发生的也尽都是怪事,明明疲劳地站立在台上,狼狈应对着一个个直闯面门的危险的拳击,竟然还能分出心思,清晰地环顾四周,细心观察每个观众脸上兴致不高的游离的眼光,——反正早早放弃了争胜,阿圭内心胡乱思想着,还得出了一个额外可笑的解释:自己灵魂“出窍”了,从肉体上得到剥离,不然,他究竟是如何能一边在擂台上被人揍中了眼睛,一边看到了身后的鼓励地微笑着的小章呢?
荒诞不经的妄想终究被毙灭在意识的汪洋里,不是源于身体里自知的掌控,而是仰仗一记来自体外的强悍的击打——他甚至不记得那人的长相,只记得那只拳头。那只拳头上覆盖的皮肤也是赭褐色的,指关节因为积年的撞击和锻炼同样发展得极为粗大,向前伸展过来,在脸前携带的威势都被染上了糙粝的风格,还有一缕强行按捺的、又为了即将得来的胜利而隐蔽透露出兴奋的动摇,离阿圭的眼前越近,它越发失去了技术的精纯,全凭着一股血液奔涌的本能鼓舞着。是的,这样一只丑陋而畸形的拳头,这样一记急于求成的勾拳,却实在使得阿圭舍弃了抵抗的意志;“它竟然能比你更像你自己,不是么?”似乎又是伪装成小章的话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同在此刻,他的心灵也遭遇完败,为对手这蒙昧、浑厚的挥击作了见证,过往在拳击上尚且保持客观的态度反倒深自妒忌了……
“砰”地一震,阿圭的额角被势大力沉地轰中了。或者说,他选择迎头撞了上去。
接着,视野内的一切事物像是跌入了缓慢的沉沦,周围那些灰扑扑的静物集体活泛了过来,尾巴上拖曳着黯淡的痕迹,朝向眼睑中的一处着魔般地聚敛,然后拖延着视界朝下方移去;大抵这时,他仿佛见到自己的神志从自己的体内飞荡了出来,合似一茎轻薄的断草,被吹到了外面在大风飘飖的天地里;旋即,他就迷糊了过去,逃避地闭上双眼。
——再清醒时,他已经是瘫倒在了场馆边的板凳上,小章坐在他的身侧,相当关切地看着他。
虽然有了心理上的预备,阿圭依然感到无话可说,他知道这件事将是自己永生的耻辱,不败的美梦破灭了,上次平局的污点实是蛀虫啃噬的孔洞,已经掏空了整个大树的根系,只要一碰,虚张声势的气焰便演变为不可遏制的坍缩,将他作为懦夫的本相扒露出来了。事实上,在赶赴拳馆的路上,他就提前向小章怯弱地预告了惨败的结果,并且提前说服友人:如果对面还算是个有实力的拳击手,他大概就会被打到暂时失神的状况,到那时,就劳驾小章把昏倒的自己安置到角落里的长凳上,——就是之前他们和黄黄尴尬地相对沉默时坐着的那个。现在想来,小章相当听话地完成了任务。
唯一想不到的是,对手终结他的那一拳未免太狠了一些。在长凳上喘息半天,恢复了神志,阿圭几次尝试独自扶立起来,都被沉重的眩晕按住了肩膀。幸亏还是有小章这位可靠的朋友,他帮忙搀扶起阿圭,扛住他的半边身子,领着他蹒跚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后面的日子,你有打算吗,还要继续再打么?”
一路上,小章也几乎没有什么言语,走过最后一个十字街口,他突然发问了。
“不知道……我也没有想清楚。我可能需要好好想一想。”
“作为朋友,我是希望你能继续打下去的。”
“谢谢,但这说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情。谢谢你,小章,我会考虑的。”
这个回答很是含糊,阿圭分明在应付小章,他本人没有一个清楚的想法。不过,小章确实提点了他,到了认真决断的时候,眼下的困境不仅在于无法获胜,每隔一日,他的水准都在大踏步地倒退,驱使阿圭坚持上台的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和侥幸心理,不再有性格中的莽撞,体内那些杂杳的欲望找到了消化的他途,他作为拳击手的本性已经溺死在安逸的血脉之中了,——没错,本性,血性,而不是终日锤炼的技艺,那些天生的事情才是决定有无资格踏上在拳击场的根本的所在。阿圭知晓注定自己的失败了,一个软弱得表里如一的丑角,哪里配得上拳击手这么尊贵勇猛的称号呢?自嘲地拨弄下头发,他第一次故意遮掩起在拳赛上面额负伤的痕迹,离开背靠了很久的房屋外墙,动手敲了敲旁边高大的家门。
*
推开客厅的正门,阿圭想象如何装作一个不曾负伤的人。他歪起脑袋,小心翼翼地让额头上的发稍多垂下一点,跨着小步走向客厅中央,尽量不去展示他的脑震荡尚未恢复、腿脚还不十分灵便的情况——刚才央求小章再多待些时候、陪同他一起进屋也是原因这个,假如自己的身边能多一位对父母而言不那么熟悉的客人,那么他们大约也不便发作,至少知道顾忌颜面,不会是眼下客厅里这个气氛。
父母都僵坐在客厅,呆呆地看着电视。紧皱眉头的母亲并不关心节目的内容,电视机的音量也根本没有打开。靠近厨房的餐桌上,饭菜已全部摆好了,看上去温热过几次,但到底还是发冷发硬的状况;三张椅子全部拉开,都空在那里。硬木沙发上的父母两人等待他很久了,一直等着。
显然,母亲瞥过他一眼,又将脸慢慢转了回去。阿圭竭力扮出的模样不能瞒过亲生母亲的眼睛,一步步地,他看到母亲盯着电视的那张脸起了变化,木讷的表情渐渐掉了下去,惊讶、恼怒、恐惧、揪心……不能以语言转达的怨恨爬了上来,附在原本就团紧了的眉头正中。
阿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面孔是什么样子。
“看来,你打死也不肯听我的。”
这是印象中的头一句话,冷透了的声音由座位上飘过来,类如是隔空吹起一堆雪片,飞来扑到了阿圭的脸上,到处裁刀般割痛着,压抑住了额头肿块里的弹动。
阿圭颤了个寒噤,无措地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窗外。
——院子里已经在落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在玻璃之外,到了最分不清是夏末还是秋初的时节。不过,有了这场雨,明天大概就可以说是秋季了吧。
“妈妈,我和你解释过了,今天这场比赛我一定是要去的。”与自己脚下的状态相似,阿圭喉咙里的动静也在发抖:
“绝对不是想专门惹你生气,我只是有必须要去确认的事情。”
“……你说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看到你又被人打伤了,连站都站不稳……我一点不关心你想干什么,说过多少次了,那压根不是要紧的事情……”
“你爸爸有一点说的很对:你真是个任性的孩子,一点也不为家里人着想,不为我着想……”
压迫着母亲声带的疲倦和怒意笼盖住了整个客厅,尤其她再次发出了对父亲投降式的赞同,得出了如此残忍的论断,让阿圭的心不住地抽搐起来,乃至滴起鲜血来;身上的各处新旧的瘢痕一律跟着发作,疼痛拥挤到了心脏的附件,几乎让阿圭这种善于忍耐的人也觉得支撑不住了……之前几日,那些平凡的拳击训练也让他的身体每次添多几处小伤,受到劳损,连累到昨晚,连母亲这位外行中的外行也能看出他即将面对一场必败的对决了;她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让阿圭不要再去比赛,好好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就好。——但阿圭没办法同意,他心底有一万个同情母亲,清楚自己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一点亮光,可也清楚自己并不配有那样的资格,——毋宁说,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成为别人生活的目的;阿圭痛恨母亲这种极端偏执的心态,无论如何,他在这次绝对无法答应母亲。
况且,作为至今没有过真正“败绩”的拳击手,他无比需要给一个正式的交代,他要亲眼见过自己的惨败,然后才能坦然地放弃,退下这个四四方方、相当狭小、却于自己来说曾是一片王国的擂台,纵容解脱的身心去往另一个地方。
“——既然这样,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愿意听我的。”
等候许久,见到阿圭虽也是满脸爬着密实的痛苦,但到底没说出一个低头道歉的字来,失望终于穿透了母亲,她撑着膝盖缓慢起身,朝门外走去。
“都不需要我,我还在这待着干什么呀……也给你们添乱。”
屋内剩余的两人没有动作,阿圭瞧向了父亲,那个人到这时也还盯着电视里的节目。背后的大门冷静地发出一声脆响以后,客厅又成了静悄悄的。
“阿圭,要不,还是我们父子两个谈谈吧。”
他微微抬了下手,示意阿圭坐到自己身边,也是刚才母亲的位子上。
一跛一跛地,越是靠近那排漆着深红色的实木沙发,阿圭的心中因为母亲生发的惭怍越被压抑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厌恶的情感。不消父亲开口,阿圭也猜得出,他非要等到母亲走后才肯说的肯定是一类观点不同但又乏味的话题(凡有常识的人都不可能不明白的那些乏味的道理),操使着他那标志性的听起来诚恳而强硬的腔调,最后得到一个庸俗的结论。——正是这从来惹得阿圭禁不住恼火的声音,倒是大大帮助了父亲在工作事业上的晋升,反衬了母亲事业上的衰落。然而,这套腔调也刚好与他本人刚才一言不发地听凭母亲伤心离去形成了滑稽至极的对比,阿圭抿起嘴,鼻子出了一气。这是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扎眼的嘲讽,用以表露他对父亲的装腔作势感到的刻骨的厌恶。
仿佛随着母亲一走,客厅中几扇遮风挡雨的窗子也不存在了,漂泊的肮脏的雨沫立马淋满了阿圭的身子,他的心冷了下来,选择了一个靠父亲稍远的沙发座位,僵硬地坐下。
“不要这样看我,阿圭,别怪罪我。刚刚你妈妈那么激动,我肯定也没办法帮你说话。”父亲信手将刚才的情境推到了一边,松淡的、若无其事的口吻说着,“但是,你也不能怪她,她全部是好心,你明白,全是为了你好。”
——真是愚蠢呀。阿圭暗忖道。原来父亲错误地将他的敌意理解为了这种含义,阿圭低了下头,一个无声的哂笑从嘴巴里流露出来,让他略微舒缓了心情。——有了这一插曲,他倒是可以主动向父亲挪近两步了;不过,他心底也不敢肯定父亲是否含有故意为此的目的,那种献媚式的客套——懒得花费心思琢磨,阿圭只是静静地在听。父亲紧接着又说出了别的话语。
“哎,我知道,再多说你也不爱听,可是你最好还能体谅她的心情。无论怎么说,日子一天天过去,你也一天天成熟了,变成一个大人,那就应该更严格地约束自己的脾气和秉性,而不是越来越放纵自己……”
“爸爸,我知道。”
“——你知道?是吗,我怎么不太相信呢……”父亲调侃似的微笑着,亲昵地向阿圭发送了挑战,“想要证明么?——现在,如果你能去给你的妈妈道歉,告诉她今后再也不会冒失地参加拳赛,保证能永远地保护好自己,不再受到伤害,也不再让她受到伤害,我就相信你。”
这话说到半途,阿圭的脸色已经起了变化,他这才意识到,父亲的发言是伪装成规诫的挑衅,目的就是为了羞辱自己。阿圭的内心如同海洋被勾起了上天的月亮引诱了浪潮,正在洋面以下酝酿着激烈的地震,连带着牵动了他的牙齿、他的面颊一同紧绷起来,一时表现出了瞠目结舌的神情——
“考虑考虑吧——妈妈刚才指责你是任性的孩子,你就不想给她看看你的成熟么?顺便还能证明别人犯了错误,这不正好你最爱干的事情吗?”
父亲继续着微笑的演说。
阿圭不敢相信,这样一句充满正义的质问竟能这样流利地从父亲的口中诞生了,简直是最无耻的幻想,是对他和家庭这个概念之间关联的最直接的盗用。“——他到底凭什么以为自己有资格向我挑衅呢?在自己随便地说出一番话前,难道就完全没有事先对照自身行径的念头吗?”
理智如同一匹陷入狂热的骏马,眼看就要不服约束,阿圭感到怒不可遏了,他甚至清晰听到胸膛里有枯枝崩断的声音。——是他很久不再听到的声音,这让他想起了只有拳台中央才能听见的噪鸣,在他还能在上面取得胜果的时候。
二十六、
“——不知道,爸爸,我没办法回答您。”
像是陡然习得了低三下四的语气,阿圭恭顺的回答来得一样突兀,这大大出乎了父亲的意料。
衡量当下的情况,名为怒气和烦躁的恶魔在他头脑中长久地冲突着,纷乱躁动地试图往外蔓延,可阿圭终归攥住了精神凝结出来的理智,依旧凭借自身绝大的忍耐,硬生生地将皮肉之下四处发作的冲动按压了过去。——这样与心中的恶念作殊死的斗争,他也不免觉得唏嘘,朝想象中那个过去的自己感慨说:这个人的脾气比以前实在好了许多,这也许就是父亲平时所说关于“成长”“成熟”的假象吧?当然,过去的那位“阿圭”大概率不能赞同,他只认为这无非是覆在真正面孔上一层单薄的脏布而已。
“真的,爸爸,至少,目前的我还做不到。”他又重复了一遍,连带交出了话柄。颤抖的嘴唇不再翕动,阿圭不再说话了。
——他隐约觉察到了在对话中埋伏的危险,有一种可能,父亲正在暗暗期待自己发动那愚蠢的反抗,引诱他大张任性起来,藉此对阿圭抒发更加刻毒的讥讽,以至于父亲本人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发火,不需要再戴着这副假惺惺的柔和的面具,可以干脆而激烈地否定阿圭现在的品质和性格,对他整个人曾有过的想法和行为完成根本性的批判——这些不全部出于阿圭的臆想,都是曾经有过活生生的例证的;想到这里,阿圭的恨愈加清澈彻骨了,但也转化成了他冰冷的清醒意识,——为了不向父亲提供那种危险的机会,他在这时选择向倒退一步是正确的,就如同在拳击场上面对敌人出拳刹那一般作出的撤步,属于技术之类,绝不是拍地认负的宣言……如他预计的那样,这一语言意义上的“退步”细微地震惊了父亲——那对素来严正的眉头不起眼地抬动了一下,兴许因为同时感得了诧异和惊喜。
“——这样啊,我了解了。没关系,我也没有非要强求。”
父亲沿着阿圭的话柄,慢慢的口气讲着,他破天荒地留给儿子一道下坡的台阶:“阿圭,我相信你,我怎么可能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呢?只是更想见见你有多大的决心,能不能马上前进一大步,但你已经养了十几年的性格,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要么是我太心急了。”
“是,爸爸,我明白您的意思。”
“可能你在心里觉得不大舒服,认为我把劝你放弃拳击说得太轻巧了……这毕竟是你全心投入的事情,——明明之前还是同你站在一边,装得像是愿意帮你说话。其实,这件事上我和你妈妈的想法是一样的,始终都是。”父亲摆出苦恼的面容,“拳击这一行,到底还是不适合你,在我的看法里。”
“为什么这样觉得呢,爸爸。”
“是啊,为什么?不太好解释,我一直在想怎么和你说清楚。自然不是因为今天你输了——我没有提前向别人打听,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之前,你应该都没有输过吧?”
“没有,爸爸,打过一次平手。看来您对拳击也有一定了解,您的眼光很准确。”
“现在忽然奉承起来了,得了,拳击我半点不懂,只是对你比较了解。”父亲习惯性地露出一个不可信的笑,再重新整顿颜面,郑重说道:“我想说的,它不值得你花费那么多心思,阿圭,我讲的是实话。”
“我反对它,是觉得你配得上做更好的事情;妈妈说的危险倒在其次,我不担心你在比赛上遇到伤痛和失败,小孩子打架,又能有多大的伤害?——我完全清楚你可以一次次地爬起来,从小你就是一个不怕疼的孩子,各种意义上的。”
似乎不经意,父亲说出了多方歧义的句子,他自觉稍微停了下,看到阿圭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呆呆地听着,他才接着往下说:“你总是说,拳击是你唯一擅长的事情,所以你只能去做这件事。——阿圭,我想问你,你真的是这样想么?”
“在前些日子,一直是这样想的。”
“对了,对了,所以现在有些怀疑了是吗?听信爸爸一句,绝对不是那样的。——你其实擅长很多别的事情,你在拳击上表现出来的固执和努力,放在正当的领域去也是取得成功的资本。你有成为一个不亚于我的人的能力,大家都这么看。”
最惹人厌的自负从连篇的谎话中不断流溢出来,停到这里,阿圭脸面抽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什么具体的声音。父亲装作没有看到,他继续讲道:
“……只不过,你是一厢情愿地说服了自己,然后满心欢喜地挑拣了最接近原始的发泄官能的那个。”
“不太明白,——我该怎么理解您的意思呢?”
“先别急着问,听我说完……我也不是一个盲人,不聋,不哑,一切感官都正常,自然可以稍微感到你一直对我的看法……话说回来,也该怨我,怨我和你的母亲从小给你的压力太大,期望你做一个正常而健全的人,做个能严格管束自己、公平待人的孩子,——但到底对一个孩子而言,确实是有些着急了。一直以来,你的日子过得太刻板太枯燥,虽说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你也许就此认为自己是畸形的了,所以才埋低了脸找到一个暴烈发泄的渠道,报复式地给自己安上‘只能做那件事’的烙印,来作为对我、对你母亲的悖叛。我想,就算有再多的不认同、恨我、怨我,大体上你不会否认这点。”
父亲放下姿态、认真说话的时候,单单从脸色上观察,他与阿圭倒十足是一对父子的模样。二人脸上均没有悲喜活跃的颜色,而在脸面之下,不知父亲如何想着,阿圭的心思反正一致宛如铁地坚硬了,——不管有多么不同的看法,他都不打算发表出来,这是对于父亲傲慢态度的最好的报偿,他要冷落父亲一气说完的话语,在这个过程中,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忍耐着锁紧嘴唇,不放任一个字眼从喉咙中逃逸出去。然而,既一方面痛恨着,阿圭又荡起了些微敬佩的波澜:“尽管口气仍旧是那么自大,尽管绝大多数说法都是彻底错误的,可是,他貌似由衷地相信自己演讲着的内容……就像夕日没入河底时那样纯粹地发挥余光……哪怕不对他本人,仅仅是对着这份执拗的纯粹,也该表示一些尊重。”阿圭这样想到。说到底,他人格中受到小章、黄黄蛊惑的、那软弱的一部分又在朝外凸起并悸动了,不断地于幻觉中向他发出愚昧的暗示:既是父子,既然有着不舍日夜的精神和身体同化共处,不论是争斗还是和平,一小部分相通总也是在所难免的。
“……然而,这样的报复对你来说没有意义。阿圭,即使你能得逞,过程和结果也不会塑造你的理性和智慧,到头来只有损害自己、伤害你的家人。正和之前你患的病一样,病根在你自己破败的心地里——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我又提起这个,你把它视为耻辱和秘密,但那是你实实在在地体会过的,这个例子最恰切,你不能永远回避它。难道我们看过整整一年的医生是白费么?他们也给出了的诊断:你的身体没有疾病,一切都在于你的精神,在你怎么看待自己。所以,我一直在告诉你不要觉得自己是异常的人,不能觉得是因为那个病改变了你的生活,相反,病症是你生活状态的一个结论。在今天,我正式地问问你,你同意这个说法吗?同意你不再把自己看作是个病人,因为那些症状都是你自找的。”
父亲威胁又讨好的言语钉在他与阿圭丑陋的空隙间,对峙了半晌,那股势力才沿着窗边飘散去了,隐没在外面隆隆的瓢泼雨声里。阿圭相当艰难地点了点头,他联想到了小章,他当然是和父亲相互凿枘的人,但他完全可以相信同样的一套话从小章的嘴里向自己转述出来,这也是他能够点头的重要原因——某种程度上,眼前的父亲与门外正走在归家道路上的小章似乎有些重叠了。
“好吧。”
大概耐受不住空气里的水色一样的寂静,叹一口气,父亲向儿子的沉默投来了无奈的一瞥,清了清嗓子,驱散了喉咙中被雨水濡湿了般越团越密的阴沉气息,“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不论我说什么,都是源于对你寄予的厚望,——远不止是我一个人,阿圭,还有你的母亲,还有整个家。你是整个家的将来。请你不要认为是在给你增添压力,我只是希望你能有自己的荣辱心,知道自己理应成为方方面面一个更体面、更完善的人,现在的你还是远远不够的,继续练习拳击也不能帮助你走得更远,你需要有深刻的反省……或许,在这方面,你同样觉得我也达不到‘出色’的水平,没有教导你的资格,但是也只有我来教导你了,除此以外,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人么?唉,你估计又要觉得我是借用父亲的身份来强词夺理了……”
“阿圭,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可我从不拿年龄和所谓的经历来压服你。只要与你谈话,我希望全部是能依靠公平、通达道理的说辞,至于成效的好坏,在你耳中接受几分,不是我预料得到的;包括今天这一整晚,你能不能体谅爸爸的一番聒耳的苦心,我也没有必然的把握。说到底,我不抱着必定的信念强逼你放弃拳击,单纯是在表明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意和态度而已。——这毕竟是一个好的机会呀,你明白已经拼尽过全力,也见到了自己的失败,到底要不要为自己考虑一条另外的宽广的路,还是……还是要交给你自身作出决定。”
末尾的一句讲完,父亲如同了却一桩心事,那具现出衰老的精疲力尽的肉体向后仰靠在了木沙发的靠背上,一对炯炯的眼光也变散了,从阿圭踌躇的面孔上移开,转到客厅空置的门口……距母亲的离已过了一段时间,客厅之外的家中依旧是悄悄的,偶或有天上猝然响起的雷声,不含有人的动静。两个人又精神无聊地一块待了一阵子,没有人再有要说话的打算。于是,父亲只是祥和地抚摸了下阿圭被汗水打湿发梢的脑袋,就也学着之前母亲的模样,起身朝门的方向去了。
二十七、
翌日,阿圭起床比起平时迟了一些。毕竟是休息天,经历昨晚的事情,他难得地感到了身心上的放松,宛若连体内那些拥挤的脏器之间也有了宽松的空隙。从卧房出门,款款地步入室外,阿圭瞧见太阳化为了一颗耀眼的钢孔,尖利地钉在比柳树梢头还要高出一筹的空中,从微小的孔洞里向下倾泄了瀑布般的热力,浇灌在小舟似的庭院内。——地上的积留的水洼很快蒸干了,渍迹也未能余下,潮气褪去,什么都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在当地,这已经是让人们咄咄惊异的怪事了。前一礼拜分明已入了秋季,肃肃的商风反复地拂拨着大地,开始有黄叶堆出现在街角肮脏的垃圾箱旁;到这日,竟又猝然地严酷了起来,炎热的体温引得阿圭内里产生了突兀的难受,一阵一阵生理性地发作着。走到客厅,他见到父亲正暇意地用着早餐,——是清简的速食面包还有煮蛋,而不是母亲准备的精细的熟食。父亲也转头望见了神色木然的阿圭,一面招呼到他身边坐下,一面理性地告诉他一个消息:他的母亲昨晚在争吵过后便出门去了,只在卧室中留下一张纸条,写着准备回到老家散心,具体回来的日期不想确定,希望丈夫和儿子二人都不要打扰她。
阿圭看着那眼熟的字迹,没有立马意识到这则消息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没有预料将来的本领,因此也不可能提前思考母亲是否还会有回来的一天。当前阿圭所能做的,仅仅是平淡地惋惜而已,觉得这是母亲过分伤心以后的正常的结果。归根结底,还是由于自己的态度没能及时向她表达吧……阿圭陷入了不痛不痒的自责——他的心绪仿佛见到一把被抛弃的旧伞撑放在道路的正中,却也没有替他人捡拾起来的打算——迟钝地反应了一下,阿圭的伤怀远远不到失当的地步。
更奇怪的是,自打昨天晚上父亲离开了桌前,满身的疲劳压垮了阿圭的躯干,像是刑讯室中的囚犯终于决意认罪,他彻底停止了痛苦的自我挣扎,起身拦住了预备出门的父亲。阿圭深深地低下自己的头颅,向父亲承诺说,从此再也不参加一场拳击比赛,停止对这项暴烈运动的投入。一边说着,父亲也看见阿圭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正死死攥着拳头,眼中撩过了一片惊异,分不清儿子是否想要和自己打上一架——阿圭心底明白,他在掌心里握紧的是一股实打实的郁气,为了低下自己此刻的脑袋、寻求一个解脱,他被迫将胸口里侧的怨愤硬挖出来,抛入到窗外茫茫的雨地里,让它随着地上流溢的雨水被冲走,离开这个家院……冥冥之中,阿圭感知到嘴巴在说着虚伪的软话,而整张面孔却在发硬,心肠也恢复了从前的淡漠。那种熟悉的症状找上自己的感觉又明显地敲打着他了——在他承认自己的正常和普通之后——然而,他已经没有任何意愿和心力再去好好验证一番了。
整日没有撞见什么特别的事情,除去饮食和午休,阿圭始终端坐在桌前,继续阅读那本借阅得来的《爱的艺术》——他将近读完了,剩余末尾的十数页纸;阿圭的心头竟因此萌生了恋恋不舍的眷顾,不忍心依照客观的速度翻过这本书的最后几页,像是见到了一堆木柴烧剩的残烬,翻来覆去地使着棍子挑动零星的余火——尽力地多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些杂乱线头般的思绪,以此拖延进入下一页的日子。扪心自问,阿圭也觉得相当好奇,究竟他的大脑有没有无意中将阅览这本书的进度和黄黄离去的日期勾上了联系?他没有牢固的把握,只知道两者均在不停歇地朝终点奔去。
昨日天台上,那道信手发送的问候黄黄身体状况的短信,终于在这一天的傍晚捎到了回复。黄黄的回信相当简短,但丢失她先前一贯的作风。——短信中,倚着一份倔强而礼貌的口气,黄黄对阿圭道了歉,说明前两日的她沦陷在高烧带来的混沌里,半梦半醒地僵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力气捡起座边的手机查看。——好在托他和各位同学关心的福,目前热毒褪去了,身体已经恢复健康,周一的时候大概能够照常到校。若有重要事情的话,可以当面再说。
一眼便看得出,这封短信是黄黄拖曳着疲惫的精神勉强编辑的,到处宣扬着一股逞能的气概。文段当中,阿圭被刻意地与“各位同学”混淆地放在了一起,好似专为了提醒他,两人的关系也仅仅是寻常的同学,不该出现非分的关心和猜测。——这则短信全然失去了之前黄黄往来回复时那种直白、诚恳的文风,只有艰难装扮起来的礼貌和客套。读罢几遍之后,阿圭并没有感染类似落寞的感情,他很冷静地将那封短信删除了,丢到手机的回收站底——唯一有的变化,他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俄而确信了黄黄随时将要离开的事实。
“颓然的转变远远没有语气里表现得那么决绝,提前散布的消息就是表征,没想到,黄黄居然也是这么软弱的人,我以为她会比这样表现得更高明些。”阿圭轻飘飘地想道,——除此以外,他没有朝别的方向理解黄黄的用意。
说回来,作为平凡人的自己,到底又能如何插手一位并不特殊的女性同学的人生计划呢?获得明悟后的阿圭从根源上不会产生超越本分的设想。不过,倘如是在昨晚以前,任性惯了的自己或许还会烦恼地、装模作样地想上几天吧?而今日的阿圭索性舒服地坐在桌前,满面寂寞地活动双手,坚决不肯动脑了,——事到如今,他发现复杂的思考为生活所带来的永远苦痛多过幸福,放任自流、静心地成为一个听凭父亲安排、尾随世事发展的人,或许是更加清省明智的选择。不知不觉地,没有发送一条新的短信,也搁置了小章向他家座机拨来的电话,阿圭一心望着渐渐邃暗的夜空,又一次联想到了野马身上的毛色,曾经那种感动过他的旺盛生命力的象征,于他现在的眼中与一滩污秽的死水别无二致——打不通电话的小章大概会多少觉得焦急和困惑吧?他究竟会如何看待现在的自己呢?阿圭饶有趣味地咂摸着。躺倒在床上,他准备安稳地面对一个普通的明日。那只逐渐失去体温的手机已被放回抽屉的深处,包裹着牛皮的书籍盖在上面,又压覆了一本厚厚的笔记。
*
几乎没有在事后给人留下什么值得称道的印象,除了始终于家中不见母亲,让他不时有些感觉讲不出的冷清,新一周的起始的确是极其寻常的。
全部同学照例准时聚集在毫无变化的教室,一贯碎嘴的同学也都在抱怨着和前一周相似的内容——这种感觉在前一周尚且不那么显著——此外,听不到有人谈论多余的事情;教师主任和他的同事们也犹如按照前一周的模板内取出了现成的人形,继续代替真实的他们遵照教案念着刻板的知识。阿圭感到所有事物都和自己一样庸俗到了发懑的程度。
即便是以往无比欣赏的,脱俗如小章的个体,也只是做到了略微出乎阿圭的意料。周一的早晨,阿圭原本以为藏不住心情的小章会径直来询问他不接电话的理由,早早预备好了解释的说法。——阿圭懒得编造哪怕一句谎话,打算直说自己在家中经历了和父亲的对峙,身心都已经疲惫不堪了,这时候再去谈论黄黄的事情,恐怕是应付不来的……可是,小章却没有如他预计那样行事。像是没有任何疑问,小章的行为如同烈日中天的云块,那种峻峭的素净和气温无关,他的言谈举止也一直秉承着理智和自若。为此,阿圭没有产生一丝惶恐,仿佛完全不担忧朋友因为这事对自己失望,若是依照他以前的性格,一定非要急切地将这份惶恐冲朋友当面表达出来不可。
中午,小章还是轻松地走到了他的座位旁边,主动开口打了招呼,——这是两人几天以来的第一句话——邀请他上天台转转,仍是以前亲昵的老样子。
阿圭假装欣快地答应了。他跟随小章走出教师前门时,目光依旧牵挂在教室中央、和周围男女欢快调笑的黄黄身上。
两人站到天台上,炎热的高温令小章清洁的脸庞不止地涌着细汗,倒像是一颗颗廉价的玻璃珠摆放在精美的托盘上,显出一副极不相称的滑稽。阿圭为生活中来之不易的幽默暗地发了几声干笑。
起先是问候了几句阿圭的伤势,阿圭向小章掀起自己的额角附近的头发,展示他那愈合了的伤口——他这才发觉到整个夏天过后,不事修剪的头发已经攒得很长了,像是鸟类耷拉的冗长的毛羽,扰在眉头上微微地使他烦着——小章见到阿圭受伤的部位已经没有了瘢痕,也就不再多问,不再谈论拳击台上的话题。两人忽然一起沉默了,收起了看向对方的眼光,一齐俯瞰着脚下的校园。偌大的园地中的这一天,竟然没有一个在外玩乐的学生,这是三伏中也未曾出现过的状况。由此,阿圭油然有了一种阴暗的疑心,过度的重复和空旷令他怀疑所处的环境又是幻觉,尤其加上前次的教训,同样是单独面对小章,周围的一切于他的脑海内便更加不可信起来。
就在他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时候,突然,小章说起了借书那回事:
“真高兴你没什么大碍……对了,你从我这里借去的那本书……我的那本《爱的艺术》,好像时间也不短了,原本也不是长篇的著作,——你从头到尾看完了么?”
阿圭马上回应了他,说那本《爱的艺术》还被他好好珍藏着,很快就会读完,只是现在不到完结的时候,剩余着最后也尤为重要的几页;他询问小章是否突然有了急用,小章急忙改了口,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解释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随口问问,只要阿圭认为还没有到读完,那么不管再借多久都是可以的。
阿圭擦拭了下因暴晒而流汗的褐中透红的脸庞,尽量让自己的面孔略微显得整洁一下,然后冲朋友潦草地笑了笑。这就是他全部的感谢礼仪了。
两人的膈膜究竟是自何时起的呢?阿圭可以确定的是,这绝非从与父亲谈话之后才唐突出现,起点还要早上许久。也许最早因为梦境里得到羞辱的故事,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小章美丽容貌的侧面是一柄危险的、藏有锋锐的利器,是有刃口的,不像黄黄外观凌厉的人格中保藏着的却更多是包容。虽说凭借梦中的情节判罪于现实的友人荒谬至极,可作为一个在梦中从来不能自知的无能者,阿圭缺少抵挡那些潜意识中观念的变化的手段,渐渐地,连意愿也不剩下了——或者说,梦境实际上反应的是一种已然的结果,而非两人关系逐渐生疏的源头。记得自己回想由那噩梦中惊醒过后,采用《爱的艺术》的口吻摹编造了一篇长长的日记(在他纵情发挥的时候,情节不可避免地真假参半了,甚至连当时记忆不清的自己也分不清楚),阿圭多次修改过那篇的结尾,最后才勉强修饰出了相当矫情的一段。他至今能默诵出来,不过由于近来愈发慢怠的脑力,小部分的细节或许有些偏漏:
“……广阔如港湾的灰色的十字路啊,你用博大的复杂包容了我怯懦的逃遁之罪,为我敞开了三道出口,我为你的不辩驳而感恩,也愿毕生效仿你的沉默。这桩耻辱的罪债是我凄楚的选择、是我无能的象征,可我求你知晓,并非生来就愿意成为绝对的恶人,只是因为心中不完备的善,而反被污染为了背叛的源泉……即便是现在有你庇护了我,我耳边依然回响着友人那高亢而华丽的声音,——恶魔抹去了自我的面孔,却依然在脑海中蛊惑着我这个可怜的人: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奔逃?依我看,你正经是在逃避她即将要离去的事实呀!快承认吧……承认了,我们不就是一伙的了吗?我可以帮你,想要什么帮助,我都可以实现……’
我只能无助地捂紧脸面,请求你——伟大又平常的路口——尽快送我离开,送去我去一片清静的土壤,哪怕那里只有我一个活人;另一边,我还在竭力朝那恶魔抵赖:
‘大概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