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二则
(一)
L兄: 自上次K兄向D兄哐然一问,大约“买书和女团”之外,可摆弄的物件和可研索的趣事究竟太多了罢,光彩陆离,炫人耳目,D兄喏喏,至于一喏四年,让我们真真翘首以耽于“另一条路的风景向你招盼”而“多一层回环往复,察一份人情练达”了。 往复练达之余,寤寐依然,各自升沉物故,亦堪咂摸:D兄赴扶桑而求真知,学力精进;K兄升复旦而究史地,夙愿得偿;L兄下密云而行基层,吐息民情。即使惫懒如我,也换了个工作,养了只喵咪,不在粉笔灰里,改在故纸堆中谋稻粱了——虽然还是最不成事的那一个。 但是,虽已不似之前意气骎骎,而到底面目没有完全灰颓下去,按说不该就为D兄的一时招盼,就自横绝鸿鳞,断灭尺素的,这中间,多少有点别的缘由:我已日渐陷于枯竭,几是“步履不出门,心源如废井”了。说来也怪,我的当初的递辞呈,除了本身不足以荷大任,一大根由大概还是想在一个新的环境、新的操练中生发一些新的迹象,而比较地让我“活起来”,做点事,但现在叫不出声,摆不正调,真不知如何收场了。 原本,如此这般的话,我也乐得继续鸵鸟,便就混过去了。但那天,忽然就被兄的这句话触动:这样下去不行,从今天开始应该到处转转了。 呼市已连下一周的雨,并据说下周依旧要湿湿漉漉。我且无登临意,更久疏山水了,只上下班路上,也看到花叶迎着日寒而水灵起来,乍看上去,便是不很打理的道旁树也显得格外的滋润,只要肯有氤氲水气,就提了这苍翠来扑你的眼,并不顾及后头就是凛风,就是寒霜。再远依稀见得大青山,斜斜下的细雨,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了。 是的,真可以做点事。那就先从写信开始罢。 这两天也确有个事,可供君一览。对我如此的不成事,D兄大约的确看不下去了,在回国后的不久,大笔如椽作博论时,还拨冗来责问我为何始终不能提振勇气,来花费一点代价,进入目前对我们这些人而言的“性价比最高的生态圈”——大概他到底不忍直言我的零落是咎由自取,而寄希望于移根水草丰美之地能解此症。我自然很感谢他的好意,而唯唯间,也意识到我可能也许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内心。一个人要为了自己的无所出而迁怒于外部,该是已经晚了。 我有一时,曾经意图怀念我的过去,好在其中寻觅一些罅隙,让我来透口气:牛肉面,中山桥,K兄的出租屋,目标学校的考试,半届学生,中学的教学实态,古籍整理,时事与心气纠结……但在脑海中搜刮了几圈,那贫乏又让人直叹气,好像我不仅是个过客,而且是个拍照打卡都不能行事的匆匆影子。我于是又沉默下去。 转念间,一位公务员朋友——他曾打算服务期满就去读研,继续钻研他感兴趣的领域,甚至一鼓作气而读个博,成为学者,而且做过不少准备——我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事,但这似乎很可以作个参考,也就顾得不山是不是在外面,开门而问。页面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也许是忙工作,也许是在思考,我不清楚——他很诚恳地回复我说: 读不了研和上这个班都是我的羞耻,而不是我的需要。 我得老实承认,我没很完全地明白他的意思,但约略来说,可能是觉得当时的落语并非生发于生命本愿的事,先前与周边周旋,姑且言之,那么,现在时机转变,也就姑且转之。我之前以为他在新岗位应该如鱼得水(还在原来的系统,但调到了更合本性的部门;这一点与兄颇相近),可直面了人生,看他样子,也有不得已处: 反正我现在就在做事的岗位上。 这意思是了然的。他仔细说了个别的困难,那已不是做学问、写文章的推敲夺拿(我们之前主要交流的是这方面的事),而是具体操作,是要蹚开泥水,并脚印不得显示而也要努力行走的迸溅中的进步。他明言觑见了人生的并不简单,颇有“回头二十九年非”之慨,但我想,能发现这不简单,其实已经很不简单了。潦草应付几句之后,“对方正在输入”,而我一度噤声,端着一杯冷茶,嚼到一齿在水中失水的茶叶子,也不知是什么味道,这却不是要着意敷衍——兄也知道,于“做事”上,我是“世事烂糟,人情糊涂”,全无半点学问、文章可作的。 拉杂说来,“报忧不报喜”,这是很不好意思的事,再写下去,恐怕更惨忍起来,为免给你添堵,还是就此打住。不过,假如兄在体察中国基层政治形态运行之余,可赐教言,那我是很乐意行此故事的: 年届而立,岁数虽还未足以成为让人焦虑的拦路虎,但恢恢然而闻其尖啸,有时真要打个冷战;同事的上小学的女儿,老早已在叫我“叔叔”了,而自己胡子拉碴起来,对镜亦自惭秽。兄是大都市,铁饭碗,博雅君子,大概并不以吾之怯惶为然,但也许也有一些感想?我很期待读到你的观察与记录,在下周的某个飕飕而下的秋雨之夜。 顺颂
时祺
弟Z并咕噜顿首敬上 九月八日 (二) D兄: 事体经过,大略已报给你们知道。不过,姑且还是从我的病说起。 不久前的一天,也不知怎么了,左肋忽然息息作痛。这痛的位置,似在胃部,也许是胃痛罢,或者肝痛?——之前,不得已而与一个作者喝了点酒(这种事以后当避免)。天气又似乎很阴沉,令人憋闷,又不得不喘气,好置换来一些清醒,但一喘,膈肌好像全然失掉了它的弹性,似在咯吱咯吱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所以只得短短吐息——便就在这不对劲中难受起来了。 强撑到了下班,寻书(小红书也)问诊,对照网友所叙症状一看,明了大抵不是脏器质变,而的确是岔气。知道根由,觅到几个偏方,都是号称使了即刻见效的,就又很虔诚地照做,如何做深呼吸,如何用热水敷。但,也不知怎么了,都不奏效;这时已经坐立难安了。那么,看来,是必须就医了。于是,次日早上就速速去了中医馆;夜间的几次痛醒是很教人后悔为什么没有当晚就去的。 之所以去中医馆,我的心思,其实都可以摆开讲:我自觉这点“小病”,印象中一向和疑难杂症连接起来的中医,是可以手拿把掐的;诊金大约也可节省几分,毕竟一去医院,不问好歹,首先都拍片子,而出于对“小病”的蔑视,又让我计较它的必要。 来此,是经同事介绍,据说医术高超,向有口碑,便略放心,因为我对中医,一向是不太信任的;这也许是受鲁迅先生影响,更根底里,可能是我不能明白它寒热虚实的机理。凡不明其用而受用之者,于我,好像就容易与求神拜佛混为一谈,又何况道士和尚又常是岐黄在手呢。大夫预先知会过了,温声叫我坐下。他五十岁上下年纪,圆脸,略秃,戴眼镜,有点口音,很仔细地问了一过,而且,又左右把了脉,对验病情,而且用钢笔一笔一划记下——这很让我增长好感。大夫笑眯眯的: “确是岔气,可以先扎几针,看看疗效。另再开个方子,吃三天。——不怕扎针吧?” “唔,不怕的。”——我的又一个印象是中医扎针不痛。 确实不痛。我并且很惊奇,看着虎口、小臂、脚腕、左肋的明晃晃、颤巍巍的银针,仿佛意念也颇循着经络走了几个来回,不知针尖在了什么地方。 躺了这么一会,起身,畅然略有好转,只气血似乎还淤堵,不便动作。施针的大夫审视了下,锃锃几针,一连刺出,就在患处放了点血(这是痛的)。之后开始拔罐。扎针,放血,拔罐,诚人生之初体验。与影视剧中的画面,似乎也都无异,这让我在惊奇中忖度起来。 就又躺着。 啵啵,时间到了,大夫过来,巡问情况,看无大碍,很快收掉设备。我且挣扎起身,真觉轻快多了,疗效如此之速,之益,简直消释尽了我之前的对中医的怀疑,并迅哥儿的教诲也不能抵挡真实的效用了。 就这么安心回了家。那么也许,这家医馆是可以存在备忘录里面了。不料——事后想来,也许是初次经历,肌肉受惊?——路上不痛,回家又痛,左肋倒不痛了,腹部转而剧痛。也不知怎么了,实在动弹不得,正是周六,也就安养,不作他念。 晚上,取了药来——在家不便煎煮,便请医馆代劳了,自然,是有偿的——一袋袋的,很刻板印象的褐色,一看便知味道决不爽口。我也看了配方,里面并不见什么原配的蟋蟀,或者平地木、败鼓皮,只有一味“土鳖虫”,暗暗使我疑心。但到手的只是一包炮制好的药,不必见原材料,捏着喉咙,也就下肚了。味道么,可能生嚼一只土鳖虫也就如此,虽然我或者可能并未见过土鳖虫先生,不知它的形容。 然后半夜过敏,浮肿,起疹,急诊,是在群里通报过的,不必再提了。而何以会过敏,何以致疼痛,却遍寻不获,究竟至今不明所以。 再后面也就没别的事,只一个字:痛。近十年来,似乎不曾禁受这般痛楚。 写到这里,忽然发现一个好玩的事。似乎古来好作弄文墨的文豪,很没有几个人,可以创造几个明白的话,来讲演透彻这生理性的痛之为物。除了一些“痟”“疛”“譥”“督”等名目,可以肆其感官者,似不多见,豪阔如李白,讲论起来,也就嚷上一声“凄怆摧心肝”,后来的韩愈要更大胆,只觉心肝不敷用,变其本而加其厉,终于连累到了肠子肚子,“无以冰炭置我肠”“坼裂肠与肝”“肠肚镇煎炒”,虽说刿目鉥心,搯擢胃肾,而到底是李诗的演化。至于“眼痛灭灯犹暗坐”“腰痛拜迎人客倦”之流,已是呕哑嘲哳,不足为据了(我所记忆的近人的直抵痛觉神经而端的不许人回避的,是鲁迅先生的一个句子:“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体上,有些是掉在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丝……”)。我在此作描述,很苦于没有现成的句子可借。一般的用例,多在疼痛之间设置层层转接,好像其是货币,能攒一攒,再一把撒出去: 痛得像把牙签竖着插进脚指甲向墙壁猛踢。 或者,是以后果而反推其程度: 痛到难以起身……痛到额头冒汗……痛到无法入睡…… (这几句确是实录) 或者,再不济就只好祭出无赖的法门: 痛得就像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9716939937510582097494…… 如此如此,罢了罢了。大约,这也是人的一种本能,并不愿意就以此不良的感触,去刮拉别人的眼睛。 疼痛,是一种纯粹的肉体感觉。纯粹到了,它似乎出不了这幅皮囊,变化形制,落到话头、写到纸上;它不可传递。它似乎只能跻身形容词之列,或者阴测测地作个副词,但是,当疼痛在你身上狂飙的时候,它实实在在,稳稳当当,只是一个名词。——如此说来,我们的生活中,似乎形容词已嫌太多,而真的构建起生活运行质地的名词却太少了。其实不止痛觉,人的其他感官,一言以蔽之,好像都很匮乏,或者粗疏,所以,虽然日常人人也看,也听,也吃,又还是要借画家去绚烂我们的视觉,音乐家去鼓荡我们的耳朵,美食家去解散我们的味蕾。大作家的一个表征,该就是能扩宽和显化我们的感觉的边界和质地罢。再再如此说来,不能爽利传递及身而在的感觉的人类,居然又在那么飘飘忽忽地交流思想,连通情感,真是不可思议之事。 至于今夜写信时候,是约略恢复到”走行正常,密度均匀”的样子了。否则,这信,大约也要和L兄和K兄一样,要行一个拖字诀的。我也就此佩服那些可以“忍痛”做事的人,这真不易。 这次的病,意料之中之外的,还有一副作用,是很有点脱口秀色彩的:我这一两周,看不了脱口秀了,因为一笑起来,腹部扯痛,实在不好咬牙切齿的同时又龇牙咧嘴。而痛完了,又不知怎么,忽然共情起大老爷们,大概他们,也是和我一样,未必不解风情,而是肌肉紧张,所以每闻民间可戏谑事,都未能及“人之乐”而先及痛,只好厉行禁止了。——确实也只好这么想,否则,有时真交流连通不到他们呢。 L兄在信中,终于肯明言我的生活也存在大危机(之前群里有一恶习,是要互相的比惨,仿佛谁的惨状越大,就越有开张的勇气;而这大约是畏祟的一种表现),我至今还不知道这危机怎么解决,只好就先走着,并考量着,后来果而有了想法,当和你们分享。又看L兄美美地熬鸡汤,大口地啖羊肉,日子究竟快意,真的希望他可以一直“东看看西看看,今天了解这个,明天了解那个”。K兄则是展露了惊人的坦诚,他的被追迫,被两难,有时让人惊心动魄,原来我们的危机已经这么具体。但他还是很有勇气,而且学业与愿景都在前头,又可以“顺势而为”,想来是很可以为上海人民做好研究的。 大病初愈之身,行此惫怠无赖之文,已觉不是正途,且就此收束吧。末按故事,补一求教: 作为一个经常转角遇到“历史大词”的学者,你对二十年前的中国(那时我们大概刚有点自我意识),会判下什么词,来踮起我们回望的脚尖?以及,有往有来,二十年后,又大概是怎么切切察察于今日?这当然是很泛泛的提问,也许也没什么意义可言,不过,姑妄问之言之而已。——未来察势观风,未必看不见今日烈烈翻飞的一礻衣角也。 Z于懵懵斋 美国大选后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