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读特伦斯·凯夫《如何阅读蒙田》(二)
哲学
如果说蒙田有哲学的话,《为雷蒙·塞邦辩护》就是他最哲学的章节。他的怀疑论并非作为武器的价值立场,而仅仅是一种看待世界、看待自我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由问句的形式表达,即“我知道什么?”。
蒙田在此间探讨一个单一主题:获得确切知识的不可能。“他既怀疑亚里士多德哲学传统,又怀疑新柏拉图主义。前者将整个思想体系建立在高度技术化的逻辑基础上;后者则⋯⋯注重强调先验性,并因此蔑视具体和日常的事物。我们可以看到,蒙田更偏爱普鲁塔克的非正式的哲学反思,⋯⋯对于蒙田与同时代人都具有的兼收并蓄的写作特点来说,随笔的写作标志着一个特殊的转折:古人的观点只是可供探索的暂时的东西,而不是用来照搬照抄的体系。”
《辩护》充满了对各种哲学观点的转述和考查,“试验的原则几乎被运用到了夸张的地步”,主旨就是批评人类关于知识的自负。
蒙田把所有已知的哲学分成三大类:第一个是独断论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派、斯多葛派、康德(某种意义上)、叔本华、尼采、黑格尔,这部分哲学家宣称他们已经找到了真理;第二个流派(苏格拉底哲学或“学院派怀疑论者”)由坚持认为我们一无所知的哲学家构成(不过苏格拉底的“无知”也许是反讽、假象,是他推动真理认识的工具);第三个流派的哲学家认为我们无法确定是否能找到真理,但仍要坚持寻找。这即是皮浪派,他们的怀疑如此极端,以至于自己也被怀疑。
蒙田主张皮浪派的怀疑论,以至于他通常被认为是怀疑主义思维习惯——这是某种意义上非常现代的思维习惯——的开创者。这种怀疑主义是理性得以萌芽的前提,与我们中国人实用主义的、不可知论的怀疑主义截然不同。我们相信一切同时也怀疑一切,二者如何选择仅仅只是为了更好的生存。所以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一方面怀疑日本人的核废水将导致生态灾难,因而拒绝日本海产品,另一方面,中国渔民从日本海附近捕捞的海产品他们却相信安全无比。西哲说中国人的精神是一片荒漠,因为我们的原则、信仰(如果有的话)、价值、理性没有任何支点,一切都可以根据需要和情境随时调整。怀疑主义被我们当作目的,只要保持怀疑,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最终就是自我否定和自我分裂,就是悲观主义。
真正的怀疑主义,一方面是笛卡尔发展出来的怀疑主义的可知论,怀疑作为手段而非目的,怀疑精神是积极的、推动认识和科学发展的动力,怀疑是为了更好的确信,使理论有更牢固的基础。另一方面怀疑主义也像其他西方哲学思潮一样大多承认一个宗教意义上的最高的神。神不可怀疑,这就好像为我们的观念找到一个稳固的支撑;无此支撑,一切都将变成海市蜃楼,认识世界和认识自我都会寸步难行。
蒙田所开创的就是这种现代意义上的怀疑主义。即当皮浪派说“我什么也不确定”“这个与那个差不多,或两者都不对”“我不理解”“两种情况看上去是一样的:支持和反对都是合法的”“没有东西好像是真的,也没有东西好像是假的”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创造了一种纯粹、彻底和绝对的对于判断的抑制与悬置。他们用理性询问和讨论,但并不盲目地终止与选择”。这种怀疑主义没有固化成某种一贯坚持的教条,它坚持一种永远的悬置判断,“不确认某个单一观点或立场,保持永恒的探索⋯⋯让心灵对它可能的对象发挥无限的和不定型的作用”。相比于康德和黑格尔,蒙田对待真理的探索更加开放和审慎,他优先关注“方法”而非“内容”,关注启发和认知的自我调整而不是事实和哲学立场的阐述。
《辩护》中,蒙田表达了皮浪主义可能的危害。第一,“在辩论中怀疑主义可以成为破坏对手立场的潜在武器,但是与此同时,也破坏了你自己想要采纳的立场。⋯⋯原则上,皮浪主义可以导致有意义讨论的完全崩溃。”批判性思维原则下的交流要求权衡和妥协,怀疑主义消解了上述原则。“第二个提示更令人担忧,尽管不那么精确。极端怀疑论把人带到了知识的边界,并且‘动摇’了这些边界——这个隐喻暗示出这是僭越,而且危险。⋯⋯皮浪主义是永恒的悖论,永远更新的冲击,冲击着我们赖以在知识的领地里寻找大致路径的思维习惯。因此,可以理解的是,正是蒙田在《辩护》中勾勒的皮浪派观点的这种力量,导致他——至少在某些时候——从危险的边缘急速后退。”
他把怀疑主义当作“宝剑的最后一刺”。“宝剑的最后一刺应该作为万不得已的手段来用。这是绝望的战术,你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武器,来使对手放弃武器。这是隐秘的诡计,应该极少使用并有所保留。为了伤害别人而伤害了自己,这是极其轻率的……我们在这动摇了知识的界限和最后的藩篱…”
基于对怀疑主义的审慎态度,蒙田设计出一种用来跟随思想的曲折变化的语言,强化了两个基本的写作特征:其一是“情态表达”的方法。即使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单词和短语——“可能”,“某种程度上”,“有人说”,“据说”,“我认为”,以及其他类似的词——以拉开我们与观点之间的距离,或至少表明这些观点只是某种个人意见。其二是更多采用询问的表达方式,而不是断言的表达方式:“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情况可能是这样”“这是真的吗?”如此一来,皮浪派论述的典型特征已经被吸收进蒙田自己的写作与思考模式中。
但蒙田的哲学思想绝不仅仅是皮浪主义的,他也使用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实质”,甚至“天性”,吸取了赫拉克利特关于“世界与人类意识变动不居”的观点,更不要说还有柏拉图。“出现在蒙田思想之流中的哲学观点,是由于他一时兴趣所致,并且被用来继续探索。而不是作为一个逐渐成形的被建构的理论体系的一部分,也不是要被坚定的接受或反对的立场。”“哲学对蒙田的价值是提供可以发展认知能力的试验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殊地位。哲学已经被吸收进蒙田所要观察与捕捉的无尽思想之流中。”
关于哲学和蒙田我们已经说得太多,有人可能会说这种离开现实世界的“试验”和“尝试”是一种深刻病,因为现实要应付的事情已经太多了,难道不应该放松一点,娱乐一点,简单一点么?
对此蒙田在《论阅历》中替我们做出了回答——“没有什么欲望比求知的欲望更是天性”。这句源于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句话(“所有人依据本性都渴望求知”)的箴言无非阐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仅仅是在服从人的天性和人的“自然”。如果一定要我们否认这一点,一定要戒除这种深刻病,我们只能说——略显坚决地,如蒙田所教导的,只是“在某种程度上”而非“绝对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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