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过去的未来学
今天看艾柯的《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读到这么一段: “这种选择性的记忆对于个体生存非常重要,同时在社会层面,对于个体在群体中生存也同样至关重要。自从人类的声音刚刚在地球上出现的时候起,家族和部落就需要年长者。也许当他们不再有能力找到食物的时候,他们就没有用处了,被丢在了一边。但是由于语言的存在,老者成了人类的记忆:他们坐在山洞里、篝火旁,讲述着那些在年轻人出生之前发生的故事(或者只是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就是神话的起源)。在开始培植这种社会记忆之前,人类出生后毫无经验可循,也没有时间去积累经验,便死去了。但是之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好像活了五千年一样。在他出生之前发生的事,老人们所积累下来的东西,都成了他记忆的一部分。” 让我想起去年写过的一篇随笔。 起因是过去的一位友人的述说。 她说,在她还未出生的时候,曾有考古学家在她祖辈家附近的悬崖峭壁上发现了一处墓葬,棺木中有一具保存完好的女性木乃伊。考古学家将包裹木乃伊头部的织物一一缕清,并将之与那颗头颅小心分离后,终于得以一睹这名女子的姿容。而后考古学家开始追寻她的谱系,于是他们来到周围四散的村落,提取了村民们的DNA。最后,检测结果显示,这具木乃伊来自一千年前,而在千百年后,她的后裔们仍生活在她长眠的这片土地上,并且那双螺旋所指向的,正是我这位友人的母辈。此后有电视台专门就此次考古制作了一部纪录片,而在片子的后半部分,友人的姨妈被邀请去与她千年前的祖辈见面。终于,跨越绵延的时间与地理的分隔,她们见到彼此。这既是第一次,又不是第一次,这既是最后一次,又并非最后一次,这既是唯一一次,又将会是无数次——在现实里是第一次,在血脉中不是第一次,在空间上是最后一次,在记忆里并非最后一次,就私人来说是唯一一次,但于后辈而言将会有无数次。 我的这位友人于次年出生,几年后,在第二个千禧年来临之际,她的姨妈给她讲述了这个故事,并播放了那部纪录片。而在二十多年后,友人又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我。我去观看了那部纪录片,在它的末尾,那位女性先祖被迎回了友人所在的村落,村民们唱着歌,跳着舞,像迎接新生。 “死亡不仅仅是一个破坏的过程,它也是一个转变的过程:它在转变的同时也在再生;在毁掉旧身体的同时也在形成新身体……尸骨中包含着未来存在形式的萌芽,所以必须将它们视作群体延续的安全保障来珍藏。……生命必须是永恒的:死者将挣脱死亡的魔掌,以一种新的形式或其他形式回归到人类群体的平和状态。”(罗伯特•赫尔兹《死亡与右手》) “美洲豹作为死亡的代言人与婴儿的使者,被委派来重建世界的秩序,以完成印第安人潜意识中弑父的宿命:孩子的降生便是父亲的死亡。……从本质上来说,这种力量不光是对社会秩序的挑战,它甚至还动摇了宇宙的秩序:只有通过除去另一条生命,一条新生命才可能诞生;而一条生命的降生所破坏的秩序只有通过与之相抵消的死亡才能够被重建。……最终,印第安人的仪式行为一次又一次告诉我们的,正是这样一个不断被重复的发现:人不是永恒的,我们必须在有限的生命面前屈服,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横跨生死。在这里,野蛮人潜意识中、只能由行为表达的思想竟与西方思想背后高度自觉的逻各斯神奇地契合在了一起。最终,印第安人也好,哲学家也罢,他们的努力所共同面临的困境都在于——不知死,焉可知生。”(皮埃尔·克拉斯特《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枚活着的化石,一本无字的天书,一首用三维文字创作的、独一无二的诗歌。我们承载着从整全的太初流溢而来的灵,古老的世界在我们的身体里沉睡,并在特定时刻闪现她的火光。而如今的宇宙又正在我们的肉体和精神上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犹如几乎刺透纸张的铅字。心的每一下跳动,血的每一秒流动,肺的每一次充盈,都是古代世界的一次呼出,也是现代世界的一次纳入,甚至,既是神的缺席,也是神的在场——我们是世界的桥梁。从死亡的子宫里出生之前,我们被过去主宰,而在诞生以后,我们牵着那根从死亡里带出的、无法斩断的脐带,走向未来。 这是面向过去的未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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